搜索
夏红卫的头像

夏红卫

网站用户

散文
202306/21
分享

夏至

乡村的日色,

慢。

一生只够守,

一个人。

夏至

天空像竹筛,雨水从漏孔中渗落。三千丈的距离,飘于屋脊、院子、树梢、池塘和旷野。檐头雨,一条线地流。一尺古麻石,多年前父亲从庄东头“雨华庵”捡回,滴雨处已呈微凹状。

农谚云:芒种火烧天,夏至雨涟涟。“时霉天”迈着轻碎的脚步,不紧不慢地来了。

墙根一溜老青砖,深色的苔藓覆盖娇嫩翠绿的青苔。“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不知为什么,每每念起这样的诗句,心中顿时暖意浓浓。一个人,一辈子,可以不登山,但心中一定要有座山。

母亲趿拉布鞋,打着长长的哈欠,拉开院落的木门。也许潮湿的缘故,门窝与木榫紧凑,吱昂作响。一股清香随风送来,半池的荷叶,半塘的碧绿,层层叠叠。粉红色含苞的花骨朵儿,亭亭玉立。

两只花喜鹊,长尾一翘一翘地叙鸣,迷人又神奇的声音。母亲豁然开朗,嘟哝着,难道玉丫头真家来了。辰喜鹊叫,主有行人,回家大吉。母亲深信,灵鹊报喜,万物有灵。

乡人朴实,认为人一辈子没有永远的好,也没有永远的背,好坏各半。好坏将至之时,定有征兆。世俗之心难以承受,征兆是最仁慈的铺垫。参透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喜无声之人,是菩萨。

雨微歇,空气中弥漫着发霉的气味。榆木顶箱柜内的冬衣,发霉了。灶房镂空的竹橱,发霉了。线装的印本《幼学琼林》,发霉了……斜对门友宽奶奶头发蓬松,搓着菜园搭瓜架所用草绳,鼻子嗅嗅,淡不淡咸不咸对着门口扔一句,我家黄豆酱恐怕发霉了。

(抱歉,我真不知道友宽奶奶的姓名。乡间女人作人妇后,不知不觉会遗失真实的名字。除了归宁娘家,才不经意间被陌生地提起。)

奶奶取下挂东墙的老竹匾,水码头洗刷,悬竹钩晾干。精心挑选的黄豆,经过一夜清水的浸泡,个个撑得圆圆的。

半锅水,略加盐,倾倒黄豆,用菜籽秸或蚕豆秆硬火煮沸。捞于竹匾,待凉,撒面粉拌匀。置阴暗处,摘芦苇叶盖之。

我曾好奇偷偷地掀开苇叶,被奶奶发现,用竹筷头敲我手心,责备,鬼爪子不能伸呀,气一走,酱就发酸不好吃了。就这么守着,七八天光阴,黄黄的霉花生成。

(不知道为什么,奶奶总喜欢用竹筷敲打人?古人云,竹筷长七寸六分,代表人的七情六欲。难道竹筷敲人,是提醒我们要懂得控制贪念和欲望吗?)

细釉敞口盆,擦干燥。倒入黄豆,加适量盐水“合酱”。盆口用白纱布裹实,日晒夜露。据说日晒,可让酱色浓厚;夜露,能使酱味鲜美。还是这么守着,半月光景,黄豆酱炖小葱豆腐的香味,充溢满条巷子。

世间有些事情,快不了,得慢慢来。比如猪养半岁,鸭喂七月;比如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现社会崇尚反季节和转基因,真是一种暴殄天物与贪婪无知。人类表面好似无比强大,拥有大自然的支配权。但谁违背“自然选择”法则,终将一败涂地,自毁自灭。有时候好事是守来的,不是追来的,跟爱情一样。

村外田野,秧苗青青,田水盈盈,生机盎然。再不走动走动,人快发霉了!爷爷卷裤脚,戴斗笠,穿雨衣,扛铁锹,下田挖沟放涝水。季节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忙时急得脑勺着火,空时闲得屁股生蛆。

奶奶发话,老头子,“夏至不锄根边草,如同养下毒蛇咬”,顺带锄锄杂草啊。爷爷耸耸肩膀,一副没听见的模样。田间野草众多,看麦娘、锯锯草、细叶芹、繁缕……薅草顺藤跟搭架牵豆轻活计,爷爷懒得伸手,宁可田埂河畔东游西逛。

中午时分爷爷归来,送我两条黑褐色的比目鱼。五公分左右长,尾鳍呈半圆形。饭没顾得上吃,翻出奶奶竹枕旁蜜桔罐头瓶。

河水,比目鱼,罐头瓶。一方水的空间,一个装载着等待的世界。瓶外四只渴望的眼睛,礼官和我。

喂米饭,喂水草,喂蚯蚓。礼官说那条稍长的是哥哥大欢,归他。稍短的归我,是弟弟小乐。我和他争论。他头一仰,听本大人的,明天带薄荷糖给你。礼官活像个土财主,他爷爷木质糖盒是他炫耀的资本。有糖吃,天大的好事,我领情。嘴巴的第一功能是吃和喝,说话排第二。学会说话只需三年,学会闭嘴却要一生。

比目鱼们可不领情,慢哉悠哉地游,视食而不见,对我们更是置之不理。就这么守着,守着它们吃食,守着它们成长。

礼官仄头问,大欢跟小乐长大,罐头瓶盛不了,是找大缸,还是放回塘港河?我紧紧眉头,没答得上来。大欢跟小乐的命运在我们手里,我们的命运又在谁的手里呢?看来,长大真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不知道母亲是第几次找借口,从吴先生家门走过。外墙角一丛丛粉红色的凤仙花,快被村庄爱俏的野丫头们掐光了。风仙花茎似竹,叶如柳,花朵玲珑,成对开。

南宋人周密在《癸辛杂识·金凤染甲》中云:“凤仙花红者用叶捣碎,入明矾少许在内,先洗净指甲,然后以此付甲上,用片帛缠定过夜。初染,色淡,连染三五次,其色若胭脂,洗涤不去,可经旬,直至退甲,方渐去之。”

每年夏至,母亲掐来凤仙花,将花瓣放入白瓷茶碗,加少许明矾后捣烂。将捣烂之物敷于玉丫头的指甲上,用大扁豆叶包裹,棉线缠绕。叮嘱吃饭睡觉之时,不能松掉。两三天,玉丫头指甲染成橘红色,如抹层指甲油般鲜亮,散发着细碎的花香。

无数乡间女孩寂寞的小心思,由于指尖的美丽,宛然一笑,羞涩的欢快微风中荡漾。

细雨打湿门扉,父亲难得的闲逸,寻来竹节形浅黄色的围棋盒。黑子,漆黑润泽181枚;白子,温润如玉180枚。361枚棋子,方格手帕一一拭擦。父亲讲,围棋有“九品”之说;入神、坐照、具体、通幽、用智、小巧、斗力、若愚和守拙。

(守拙是围棋的最高境界,也是人生最高境界。遵循自然规律,信守天地良心。)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估计父亲夜晚等不上人来摆个一两局。《幼学琼林》说,“夏至一阴生,是以天时渐短,冬至一阳升,是以日晷初长。今日白昼极长黑夜极短,昼六十五刻,夜三十刻。”父亲口中的“臭棋篓子”吴先生仍旧未归。

大欢跟小乐守不了拙,一前一后绕着圈,游啊游,游进两个童年纯真的梦。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