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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红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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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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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暑

世间真正的好东西,

都是免费的。

阳光和空气,

自由和爱。

 小暑

年将过半,便是小暑时节。

天刚明,蛙声渐稀,蝉鸣未嘶,难得的片刻宁静。凉席四仰八叉,我酣睡真香。东南风吹拂白色尼龙蚊帐,柔柔的,如猫儿舔。

水码头挑水的父亲,透过双格木窗沉着声。奶奶搭讪,早上一刻钟,要顶夜里十刻钟,小满“欠觉”了。

越睡越懒啊!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父亲吁唏。

猛然醒来,骨碌滚下床。对于父亲的声音,我有种天生的警觉性。畏惧,有时候是种美丽。朱熹老夫子说过,小心畏谨便是敬。

黄灿灿的丝瓜花在风中舒展,有碧绿纤长的身姿悬于墙头。奶奶惊讶道,小满倒起来了。

掬一捧清水搓脸,我使劲甩了甩沾水的头发。残旧的《朱子家训》背腰后,高声诵之: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既昏便息,关锁门户,必亲自检点……

远远的,父亲故作地咳咳,木水桶上下颤悠,扁担发出舒坦的吱嘎吱嘎声。有人问,乡村孩子人生的第一面镜子是什么?我想肯定是父亲。

早上浮云走,明日晒死狗。院落里,母亲刚晾的衣服滴着水。做完正反两页暑假作业,大把大把的空闲时间,我人影不见了。

池塘东侧的菜园,嫩嫩的六月豇,挤满芦竹架子。七八棵茄子,稀稀的,结紫色发光之果。三四棵朝天椒,一串串艳红尖长的小灯笼。矮碎砖堆,藤茎蔓蔓,筒钟状鹅黄的花,几只南瓜如小猪仔隐藏其中。

礼官爷爷收起红色木质糖盒和交椅,半桌也从村口移至村内。大半盆放糖精的凉白开水,置于桌面。一只半旧的搪瓷缸,印毛主席头像和“为人民服务”的字样。我随手舀半缸,灌一口,透心的甜。

也许,你会为这半盆免费的凉白开水,深感好奇。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其实它就是你内心深处的那份乡愁,浓厚的温情,让人一生无法忘却的回眸和牵挂。

二伯家隔两条巷子,依“尼姑庙”西墙而建。房屋前后两进,后进有小阁楼。两座天井呈条形,深深的长。

门虚掩,我轻轻推开。浓浓的香气,撞满了怀。一株一人多高的栀子花树,状如伞盖。一朵朵绽放的花骨朵儿,白如凝脂。六叶叠出的花瓣,细腻润泽。我轻唤,二姐二姐。没人应答。侧耳,仿佛能聆听到花开的声音。

穿过前院,攀上无栏杆的楼梯。阁楼挂白布帘,“踏步床”顶北墙,“面条柜”上窄下宽,靠东墙。榆木书桌,灰色花纹的水盂盛清水,四五朵栀子花,一本半新的《闲情偶寄》夹长木质书签。二姐斜坐鼓凳,瞅着铁框圆镜梳辫子。

二姐,白汗衫,花平角裤。丰满的胸部,半透半明;藕段的长腿,半遮半露。喊了数声二姐,她才缓过神来。咦,小满你怎么爬上来了?

我没答,也不知道怎么答。答非所问,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当窗理云鬓,对镜帖花黄。二姐是花木兰。

二姐怔怔地,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然后笑靥如花,差点把鼓凳翻倒。弯起纤长的食指,刮刮我细鼻子。手凉凉的,淡淡的幽香。

二姐是庄上第一个在师范学校读书的姑娘,有种与生俱来洗净铅华的美。我对美的感知和女性的恋慕,二姐是那永远的范本。

二姐开心,掐十几朵栀子花,让我捧回家。不用半天工夫,粉嫩的栀子花们,宛若一只只白蝴蝶,停落鬓前发梢,桌案柜架,蚊帐睡枕……满村飘香,一路芬芳。乡村生活的美在于平淡,给予和分享。《地藏经》说:舍一得万报。

小暑一至热难当,禾苗杂草都晒黄;出门避暑找荫凉,一早一晚再去忙。午时,躺竹榻椅,瞌睡虫上了身。麻头苍蝇“嗡嗡嗡”,轻盈的身躯或升或降,纤细的脚板或急或缓。我裸露的肌肤成为它们尽情戏耍的舞台。

最愤怒的是,痒极之时,举起手掌狠狠拍下去。“啪”的一声,麻头苍蝇逃之夭夭,肚皮留下鲜红的手印。麻头苍蝇飞走,花蚊子“嗡嗡嗡”。“长喙细身”的嗜血之物,咬人如同打针。我的耳朵、鼻子和嘴巴,频频受攻击。睡意渐浓,梦见村子里所有的苍蝇戴上手套,所有的蚊子蒙着口罩。我如快乐的天使,奔走相告。

“啪”“啪”“啪”,小木箱,棉垫子,小棉被,中间码冰棍。卖冰棍不要吆喝,长方形的木块,敲击小木箱。礼官循声而去,他有钱。他平时装勤,包揽家里合作社打酱油的活计。两分钱的水果味,五分钱的赤豆。树荫下,我俩头靠头,一根冰棍,你舔一口,我舔一口,满腹生凉,妙不可言,生命中最奢侈的一段回忆。

“六月六,家家晒红绿”。天空如烧炽,风挟热浪,路晒成灰白色,踩上去烫脚。板凳,门板,晾衣绳,母亲顶凉帽“晒伏”。厚衣冬袄,棉褥盖被,还有鞋子、帽子和枕头等七零八碎。

两套簇新的四季衣,格外显眼,母亲让我猜。我摇头,如此小衣何人能穿。原来那年,我出生三朝。家族伯叔们抬三只竹箩筐:两箩染红的鸡蛋,一箩空。父亲挨家“送红蛋”,乡亲们红纸包“喜钱”于空箩。多少不限,轻重是“礼”。母亲用所得,请庄上老裁缝花两个多月的时间,精心赶制而成。乡间风俗,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托百家福,小孩好养。

父亲搬出压箱底的线装册,全是难得轻易示人之物。一列列排于门板,如同古书中一个个汉字。风吹过,书页翻动,窸窸窣窣。“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父亲甚是快慰,仿佛在巡视学堂勤奋读书的学生们。

父亲谆谆教导,世间都知读书苦,但不读书,将来的人生一定会更苦。星云大师说人生有四给,给人信心,给人欢喜,给人希望,给人方便。父亲有几给,我用一生也未能数明白。

《燕京岁时记》:“京师于六月六日抖晾衣服书籍,谓可不生虫蠹。”我不甘落后,翻箱倒柜寻找可晒之书。曾经的课本们销声匿迹,只剩尚未完成的暑假作业本,封面半损,边角卷翘。

父亲竖起中指和食指,弹弹我肚皮。笨西瓜一只,平常怕读书,不得墨水。“咚咚咚”的空荡声,好似在嘲弄。我一丁点儿“晒伏”的兴致都没有了,真是沮丧。

多年后读到,东晋名士郝隆,见邻人皆晒衣被,就平躺在地上,掀起衣服露出肚皮晒太阳,旁人不解,问他干什么,答曰:“晒书。”“书呢?”“四书五经全在我肚子里。”我不禁哑然失笑,念起那个清澈又忧伤的下午。

月亮弯弯,启明星亮亮地悬于之下。洗澡的长木桶,用水冲净后,斜搁屋檐。家中最后一个洗完澡的奶奶,坐长条木凳,脚置矮爬爬凳。粗麻衫,半扣。干瘪的双乳,如同风干的丝瓜。

“扇子扇凉风,扇夏不扇冬,有人问我借,待到八月中。”奶奶上门牙缺两颗,有些不关风,走音。我答,能借到铁扇公主的芭蕉扇就好了。

包深蓝色布边的蒲扇,轻轻拂动,清风徐徐。奶奶的蒲扇会“伤人”了,一下,两下,三下,我的小暑便拂过去了,还有她曾经美好的青春和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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