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睡着了,
大地睡着了,
怀念好觉,
怀念酣然入眠的那些黑白时光。
大 暑
天空,无边无际的蓝。云朵,团状,没有规则的静止。炎日高悬,不敢抬头望,有毒。一只鸟儿也没有。
这种静止如同瘟疫,席卷凡尘。鸡耷拉着脑袋,木木地站在墙根底下,像呆了般。狗趴在屋檐麻石台阶,吐着舌头喘气。踢它一脚,慵懒地起身。枝叶一动不动,像中了邪。风儿,也不知道躲到哪去了。
《周易》十二卦,遁卦为十二卦之一,退避、隐居之意,对应的节气为大暑。天气闷热潮湿,人和动物需隐藏起来,以避暑气。语堂先生在其自传《我来台后二十四快事》中云:“华氏表九十五度,赤膊赤脚,关起门来,学顾千里裸体读经,不亦快哉!”
王瞎子闭门数日,“滴笃”“滴笃”悠长的木鱼声,从竹门缝间传出,夹杂着阵阵清凉。村里的老老少少们立即兴奋起来,天底下最自由、最快活、最向往的节日,“歇伏”粉墨登场。
巷里子一下涌入许多似曾相识的面孔。张家的外甥,夹着几件换洗的衣服来了;李家的侄女,笑眯眯像幅画;大支书去年刚出嫁的三丫头,挺个大肚摇摇摆摆……水码头边的麻四老,守着台阶暗自叹息,含辛茹苦供读的儿子,终于省城结婚,从此一别数万里,相逢无期。
(以前总以为,人生最美好的是相遇;后来才明白,其实人生最难得的是重逢。)
挎布包,扛雨伞,礼官行标准式的敬礼,本大人到外婆纪家庄“歇伏”了,留给我一个无限羡慕的背影。我外婆在本村,更糟糕的所有亲戚都是,一点新鲜感都没有。但外婆传话,让小满也来家里“歇歇伏”呀。
外婆家在庄河北,临水人家。青砖灰瓦,篱笆围墙,院内两株梨树一雌一雄,携手并肩,相敬如宾。大门口,贴春联 “向阳门第春常在,和善人家庆有余”。
巷子两侧砖墙之间,外公早早嵌入三根“品”字型粗杉木,爬上落下用稻草席搭建凉棚,撑起一片庇荫。《都门杂咏》有诗云:搭得天棚如此阔,不知负债几分钱。看来,同治年间老北京的天棚高级多了。
小暑交大暑,热得无处躲。表哥、表弟和我,“哼唷”“哼唷”抬出那张矮长桌。桌面五拼,有些年头了,一种幽暗的光泽。
小米粥,薄薄一层膜,我们“呼哧呼哧”喝。外婆麻虾熬成的酱,鲜得打嘴不肯丢。外婆说我们像三头小猪,我说婆爹爹喝粥的声音更响,是只大肥猪。光脊梁,草绳系裈的外公,扎人的灰胡子动了动,嘎嘎嘎大笑起来。
我们成天赤膊,裤衩前后两块布,一根花松紧带。松紧带松,裤衩经常往下滑。时不时提裤衩,成为我们习惯性的动作。更有好事者,趁不注意,猛然蹲你身后,双手把裤衩往下一拽。顿时,春光外泄,一脸窘相,一阵嬉笑。
碗一推,做功课。暑假作业,六十页,正面语文反面数学。每天做一面,外公说万事要懂得收敛,不能一口吞块大烧饼。多年后,发觉外公许多无足轻重的随口语,蕴藏着大自然厚重的道理。
七月的田野,葎草、稗子、猪殃殃等草们恣肆。外公背爆破筒样式的绿色喷雾器,乘早凉下田打农药。早点家来呀!前些日,庄河南的大茄瓜(诨名)嘴犟,高温打“1605”。回家后头晕,不是到镇上卫生院挂了四瓶水,命就没得了,外婆叮嘱。晓得了,万事都有个度啊。外公应答。
《管子》曰:“大暑至,万物荣华。”世间许多生物感暑气而奋发,天地间各争其时,野蛮奔跑。乡村瓜果琳琅满目,生长的快慢和大小,决定其生命的长短,乡人们往往择大且品优者而食之。《庄子˙山木》记:“直木先伐,甘井先竭。”
墙角癞葡萄瘤状凸起,呈橙黄色的纺锤形。猪圈旁的两趟丝瓜,越过屋脊,伸向邻居的院墙。“卖桃子,不甜不要钱”,外地口音的吆喝声四起。巷子里到处是瓜果香的味道,馋人。
乡间“五果”,桃、李、杏、栗、枣。民谣: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食水果,当择其利而食之,适量而可。
日中午时,红烧昂嗤鱼,白烧青螺螺,韭菜炒鸡蛋,戳茄子滴菜油,外加豆腐丝瓜汤。我说,婆奶奶烧的菜真好吃。外婆笑嘻嘻,快吃快吃,饭都堵不着你的嘴!一转身,各式瓜果,端了上来。棉花田里的花皮水瓜、菜瓜和香瓜们,像被使劲吹着的气球,再不摘,都快飞上天了。
谚语说,稻在田里热了笑,人在屋里热了跳。人一动便淌汗,吃碗饭,汗“噼里啪啦”往下流。汗淌多了,人蔫蔫的提不起精神,发困想睡觉。其实不单单是人,整个村子都恹恹的。
饭后,躺在矮长桌闭眼装睡。外公鼾声如雷,古铜色的肚皮一起一伏,颇具规律性。拎起塑料凉鞋(外婆煮饭时,用灶膛火钳把欲断的鞋袢烙了),我们缩手缩脚奔向水码头。
一根竹竿,一钓钩,几条细长的红蚯蚓。竹竿碧绿,王瞎子屋后的。鱼钩、鱼漂和尼龙线,挑糖担买的。蚯蚓,草垛脚跟挖的。
阳光炙热,鱼漂不动,知了死命地嚷,知道,知道。有鱼没有鱼,它能知道多少呢?烦人的东西。小孩子哪有多少耐心,三下五除二脱个精光。扎猛子,打水仗、摸河蚌,掏螃蟹……“扑通”“扑通”,水花四溅。
快乐总是短暂,水码头出现外婆招手的身影,外公快醒了。每年村里都有几户人家,天塌了下来。游泳的小孩,莫名其妙地被淹死。外公翻翻身睡“回笼觉”,拽根狗尾巴草,靠近他鼻孔,砰嚏一声,震耳欲聋。
凉棚下,外婆对门的“老姑娘”,一身灰衣黑裤,吃力地搬出圈椅。闭目念经,音调平稳。
轰隆隆,轰隆隆,雨说来就来,天空如同打翻墨水瓶。雨点扎在梨树上,哗啦啦地猛烈。屋檐头,水泡碰着水泡,一碰便碎。鸡们抖抖翅膀,咕咕咕咕地抱怨。举伞的小孩兴奋地冲出家门,用力踩踏洼塘积水。
一切期待刚在酝酿,突然之间,雷声戛然而止。河风吹过,夹杂丝丝草腥味。“老姑娘”清清淡淡地冒出句,恐怕这风能值几文钱了!
凉透的大麦茶呈黄褐色,“咕嘟”“咕嘟”灌半搪瓷缸。秃毛笔四分钱一支,臭墨汁五分钱一瓶。秃毛笔爱分叉,写写笔头就掉光。臭墨汁墨迹淡灰,刺鼻的气味中,我们临摹王羲之《今日热甚帖》:今日热甚,足下将各匆匆,吾至乏,惙力不具,王羲之白。
表哥展纸,端坐,持笔,一丝不苟。我和表弟心浮气躁,字像棉花秆所搭,又像蚯蚓拱来拱去。外公恨铁不成钢,敲我们的脑袋瓜子。外公越敲,我们越慌,字体越像鬼画符。手脸和身上到处沾满墨点,宛若小花猫。
后来,表哥迷恋上所谓的书法。初中未能毕业,东北省的某桥头,撑把黄帆布伞,守只木箱,踏上刻章这份心酸的职业。
炊烟袅袅,漫天云彩,彩虹如桥。外婆不许我们举手指,说冬天烂手。晚饭花尽情绽放,粉红色的小花像一只只小喇叭,艳艳的。不知名字的小虫成团,红蜻蜓低低地飞。捧着外婆捎回家的“奶奶哼”瓜,我若装双翅,原来身轻如燕是幸福的一种姿态。
日落西山,蛙鸣四起,萤火流动。赤膊的父亲拎桶清澈的井水,一股脑儿泼于院落。两张板凳,两扇房门,一方被汗水浸得老红发亮的竹席。繁星点点,若即若离,我仰望苍穹。一颗流星划过夜色,璀璨总是稍纵即逝。美好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