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一条生生不息的河流,如果分解到每一个人身上只不过是大海中的一粟。是短暂而脆弱的。不论你家财万贯还是家徒四壁,都要经历生命的终点。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江恒是我的哥哥,可他天真的性格,感觉他永远没有长大。那是母亲过世后父亲外出给人家做木工去了,家里只有我俩,养的那头一百多斤的架子猪不吃潲了,他没有观察猪是不是病了,而是把猪潲抓了一把尝尝,说,一点味道都没有,难怪猪不吃,然后,他在猪潲里加了点盐,猪还是不吃。迂腐得可笑吧!我爹是苗族我妈是侗族,可我们整个村寨既不会讲苗话也不会讲侗语,奶奶会讲一口标准的侗话,跟奶奶学侗话成为我们最难忘的童年。本来是先从最基本的“你好、你早、吃饭、睡觉”学起,那些复杂的放在后面学。奶奶可能是“成才”心切吧,把一些复杂的一起教,为此,闹了不少笑话。一次奶奶用侗话对哥哥说,你舍得走,家里不成样子,看不惯哦!哥哥回答,看不惯慢慢看吧!如今回想起来还让人忍俊不禁。
那时困难,农村孩子不管男女,基本上是小的捡大的旧衣服穿。虽然我也穿过哥哥的旧衣服,但家里缝制时也没少我的。一次,我俩一人缝了一件黑色灯草尼衣服,穿着到县城看望生病住院的母亲。我俩都是第一次去县城,摸不着北。哥哥却老把我撵开不要跟着他,说一看我俩这样子就知道是乡巴佬。我回到家向父亲告了一状,哥哥被父亲狠狠地抽了一耳光:你以为样子像城里人就能成为城里人?我在旁边得意地哼着鼻子。哥哥嘴角一翘不服气地走开了。父亲继续骂道,你有本事就做一个真正的城里人!
任何当哥哥的都应该有这样的同感吧,哥哥和弟弟做错了事,被父母打的基本上是哥哥。一次我俩一起砍柴回家,满头大汗口渴难忍,我把家里的坛子翻了个遍,终于找到了一个小小坛子里有甜酒,便挖了几调羹一起吃。妈妈回到家后却把哥哥狠狠地揍了一顿,那是妈妈要拿去打三朝送人的,差几调羹没有装满会讲我们家小家子气。事后,我妈可能有些后悔吧,叹着气说,我怎么就不多做一碗米的呢?哥哥对于饮食基本处于弱智,不会做菜,更不晓得买菜怎么荤素搭配,要么是一个拍黄瓜加一碟花生米下酒,要么是一个火锅什么菜都放里面煮。因此,哥哥只有一个口味——吃饱。
哥哥常在油灯下看一些厚如砖头没有封面也没有封底的发黄烂书,一看就是大半夜,怕影响他的课程,常被父亲把他的书给藏起来。一段时间后,垫床的稻草里全是书,又全被哥哥发现了。特别是吃饭的时候,哥哥会将一本书放在双腿上一边吃一边看,夹菜也不看菜放在哪里,估摸着往老地方夹。我常常把辣子碗和装菜的碗互调或移向一边,他要么突然被辣得“呵呵呵”马上跑去喝水,要么就是筷子在桌上拈来拈去怎么也没伸到装菜的碗里。我上小学三年级那年,哥哥正在看的没头没尾的一本发黄烂书丢在凳子上,我翻了几页发现书上有个孙悟空挺好玩的,这便是我读的第一部小说。
老家门口是层层水田,再往前方逶迤而去的就是一座座大山。哥哥常坐在家门口要么看书,要么就是看着远处发呆。他望见的一片片流云带着成熟的气息,飞过金黄的稻田,也看见田里的淤泥里冒着绿泡,将秧苗护卫得一片青绿。哥哥有一张黑白涂色的照片,应该是拍于读高中期间吧,那是在照相馆里模仿某位伟人坐姿的一张摆拍照。哥哥梳着倒背头,身穿深色的中山装,手执毛笔坐在桌前正准备写着什么,没想到那时的照相技术还不错,脚上穿着打补丁的解放鞋也照了出来。
亲戚给我们家送了一段黄色的布匹,父亲找裁缝缝制了两条裤子,原计划有一条是我的,考虑到哥哥在县城上高中,要表现得体面些,便把两条都给了哥哥。因为都是一模一样的,感觉他一个学期都没换过裤子。多年以后,他在酒桌上把此事当笑话讲给大家听,我敬了他一杯说“活该”!
哥哥也是不甘清贫的,上大一那年暑假,他和二姐夫从贵阳贩来一担西瓜在乡里的市场上卖,想赚几个差价。之后的几个假期他便哪也不去,拿着一叠稿纸在写心中的故事,不管是在烤烟还是煮猪潲或放牛,都没有停过。正如他女儿所说“家父的年少也曾恣意潇洒,他笔下的文字,字中的锋劲,连同他伏案写作时嘴角的微扬,眉宇中的轻狂,都令我印象深刻”。有一年暑假,村子里光兴公在我家聊天时讲了一个笑话,哥哥觉得有味便写了下来寄到了杂志社,得了八块钱稿费。那时一斤肉只卖几毛钱,我们一家的伙食着实丰盛了几天。能把老百姓经常讲的笑话写出来就能变成钱,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便对此生产了浓厚的兴趣,于是我一天到晚抄抄写写,哪怕是在坡上放牛我也坚持着,尽管当时没有发表过一个字,但使我知道了写作也是人生一条道路,我便一直坚持走到了今天。今后仍将会继续走下去。
哥哥的字是纯正的,与他的性格一样直来直去,没有绞绞笔,没有看不清的地方。他的日记本常丢在桌子的抽屉里,我喜欢偷看,喜欢看他把平平常常的事记得生动形象,把我带入到现场。偷看哥哥的日记,成为我最愉快的阅读,直到两兄弟不生活在一起看不到了才罢。我这才知道,原来他脑子里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难怪他常坐在家门口的长凳上看着远方。
哥哥考入大学时读的是化学系,发表了一系列文学作品后转入到中文系就读,在大学期间加入了湖南省作协,成为全省当时最年轻的也是第一个在校大学生入会会员。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夏天,他的散文《老屋》获得全国散文赛的一个大奖,要到贵州雷山参加文学活动。我正好买了一件新衣,是一件乳白色的时尚装,衣服上有许多荷包,连衣袖上都有荷包。他说,这衣服挺好看的,我穿去照几张相吧!我奚落道,你还大学毕业生咧,衣服都没一件好的。他在镜前一边整理着衣领一边笑着答道,总有一天会有的。
哥哥大学毕业后进于《怀化报》社工作,每年父亲都自费订了一份。我也关注起这份报纸,受到这份报纸的影响我又关注起了全国的新闻,我对比着研究当地的新闻,看人家是怎么报道的,慢慢地喜欢上了新闻,于是我开始写起新闻报道,后来还调入县委宣传部专门从事新闻报道工作。这时,哥哥却离开了《怀化报》调长沙公路总段工作,这段时间,他写了大量的短小散文刊发于全国各大报刊。
哥哥入职省检察院后就很少创作文学作品,先是编辑《反腐败导报》写纪实稿件,报刊停办后主要写信息调研文章,那时我正好也在老家的县委办公室从事信息调研工作,便常与他交流心得。一次我出差长沙看到他放在家里的文稿,便在他改好的基础上动了小标题上几个字,他看后说,你们基层比上面的要用心些。我说,不是用心,而是你们上面的资源太多了不在意。他说信息调研和新闻一样标题和角度十分重要。我说,既然这样你们还这么不认真?他没有回答我,可能是对我的建议有些不屑,或者是对这种文字没什么兴趣。之后他参与新华社的一份“内参”编辑工作,两年左右吧,这份内参就停办了。但对于文学的爱好哥哥一直没有改变,他常购买《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散文》等刊物于床头阅读。有一次,我看到《检察日报》副刊用了大半个版面刊发了他一篇叫《洗人》的文章,我说,这报纸发这么长的文艺作品少有咧,他说,他们常给我约稿。后来我才晓得,那会儿莫言在这家报社工作,是莫言给哥哥引荐认识那些编辑的。
哥哥一直生活在文学的世界里。有一段时间,他租来《亮剑》的碟子,反复看了大半年,对剧中的李云龙十分敬佩,时常边看边笑。其实,他写过《峰回路转》剧本并拍摄还在中央电视台播放过,他也收集整理过有关检察人员方面的资料,打算写一部检察题材的电视剧,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有看到他动笔。他女儿说他“他其实就是和天下文人一样,心怀乌托邦,渴望最理想化的生活,但迫于现实的种种压力和中年时期的不得志,而以酒浇愁……古代文人的品质与气质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和大多数文人一样,他的前半生清贫辛苦,正是经历使然,他从不求大富大贵,也不追寻奢侈高档,而是和大多数文人一样,后半生一直在为体面、尊严奋斗。于他而言,两袖清风没关系,但尊严与体面最不可失”。
虽然我与哥哥是同胞共奶的兄弟,但我们实际在一起生活的时间不多。小时没有记忆,读中小学时只有假期在一起,后来上了大学也是各自生活,再后来工作了又不在一个城市,如今他却突然离世又阴阳两隔了,屈指算来记忆中累计在一起的日子还不到一年的时光。
在哥哥离世前五天,我正好出差长沙顺便到他家里看了看,还一起吃了两餐饭。他说单位对他不薄,虽然因身体原因两年不上班了,经济上的待遇却没少他一分,他打算在今年冬天正式办理病退手续,虽然整个算下来要少几万块钱的收入,但组织上已对得住他了,他也只剩几年就六十了。荣对于他没任何帮助,辱也不会有丝毫损害。
人死如灯灭,生命不复返。虽然哥哥没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头上也没有什么耀眼的光环。但他毕竟是凭自身的努力进于高等学府,正儿八经地学过汉语言文学,可以说,他一生最值得珍藏的东西是湖南师范大学发给他的那本毕业证书和文学学士学位证书。
如今不缺聪明人,面对一具尸体都不会吝惜赞美,于是,我鲁莽地作出决定,除了哥哥生前的单位和至亲外不通知任何人来吊唁。引来一些真真假假的骂声,说我不近人情。我哥哥的一生是从不给任何人添麻烦的,死后就更没必要折腾大家,没必要在拥堵的公路上浪费时间和汽油,如果你感觉遗憾就在心里默念他一下吧,你的真心他能感知的。
感谢省检察院领导和部分地州市院领导给他送来了花圈,好些领导与同事在百忙之中也抽时间参与最后的送别,让他体面地走完人生的最后旅程。再次真诚地感谢,他只能来生报答。
天若有情天亦老,满眼沧桑清泪流。哥哥他做不到“生如夏花之绚烂”,那么就“死如秋叶之静美”吧。安息吧,我亲爱的胞兄,来生再做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