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的名字有些老土,而且小得可怜,叫栗山村。中国地图没有标注,省里的地图也没有标注,只有市里和县里的地图才标注。前年与隔壁的地习村合并后,被地习这个村名取代,若干年后恐怕就没人知道了。栗山的老一辈还知道村子以前的名字,叫板栗山或卫东大队。相当于奶名,知道的都是比较亲近的人。这几年,村子里新建了不少气派的三层高楼,屋子的外墙有图饰造型或用红黄蓝颜色点缀,每栋少说也要花费五六十万元。给外人的印象有些错愕或别扭。没有村规民约或族规乡风决定村子的建筑要怎么样,或者必须怎么建。我更没有资格品头论足。其实,村里人均耕地不足一亩,没有特产也没有旅游资源。村人们又从哪弄来这么多钱盖高楼呢?打工。整个村寨的青壮劳力常年不在村子里生活。
我在栗山村长到二十岁,骨子里镌刻着栗山人的烙印,即便穿着上万元的高档衣服,也遮盖不了我原始的乡土。正如村子里建了气派的三层楼房也改变不了山村的格调。村人们不知道晏阳初的“民族再造”,也不知道梁漱溟的“民族自救”,更不懂得阎锡山的“村政”。村人们认死理:房子气派人高贵。挣了钱就是建房,即便省钱不送孩子上学,也不会节省建房的钱。其实,城里人也一样,哪家不是两套三套房的买呢?
我去过很多城里打造的旅游景点,用钢筋水泥建起了我们乡下的许多茅草屋,开办农家乐。茅草屋里有高档沙发,自动吸水的茶具,还有免费的wifi,桌椅板凳都是实木的,金黄锃亮,厚重无比,修剪过的盆景摆在走道两边。怎么打造也不是真实的乡村,有点像质地很好的布料做了件品味不高的仿古装。现在许多地方都差不多,农村基本建成城里房子的式样,而城里却硬要“装嗲”建农村的茅舍。其实,农村如今已在悄悄改变,又“回归”到了大集体。栗山村就是这样,在城里当了二十多年局长的老六,回到栗山村将家家户户的田土流转到自己手下种菊花,把老百姓请来在田地里干活领工资。干活时讲点家长理短,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自家的田地不愿种,要人家开工资才干,这是什么事啊?
村支书要我给村里新建的综合大楼取个名。我说就叫文化中心或综合文化大楼。村支书说,太老土了,这里有棋牌室、农家书屋、卫生室,老人们没事在这里打牌下棋,孩子们放学后都来这里读书、学习、做作业,有工作人员负责照看。村支书从手机里给我发来照片。两层的青砖绿瓦,大约有八百平方米,门口的广场上有单双杠、鞍马训练器、字桩、背部屈伸凳、背腹肌组合器、臂力训练器等等,许多器材我叫不出名字。我说,我也想不出什么名字。村支书提示道,叫什么岛吧!我估计村支书早想好了,只是想借我的口说出来。他说,比如安全岛或自得岛。经他的提示,使我想到悠然自得这个成语,随口说道,叫“悠然岛”吧。村支书拍手称好,直夸我,文人就是文人,出口就是文化味。我说,大楼周围没有水啊,有水的地方才称岛啊!村支书再也听不进意见了,硬说这个名好。
元旦节这天,悠然岛举办了一次座谈会,村支书邀请我回去一趟。盛情难却,我去了。先是欣赏村子里的几位老大姐跳的广场舞,随后是座谈会,全是“七个人八颗牙”的老同志,讨论了一些诸如精准扶贫中美贸易战的话题。最终的落脚点是要我多支持。我说我在文联工作没什么可支持啊!他们可能是搞不清文联是干什么的,说哪有在市里当官就搞不到两三万块钱的理?我无奈地表态,说我们单位是没办法支持,我找朋友们想想办法吧。他们听到这话,感觉钱好像到位了一半,紧紧握住我的手不放,表示感谢。
我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村民们新建的住房基本上是铁将军把门。我问主人家都哪去了?左邻右舍的告诉我说,打工去了。我说建了这么高大上的房子,没在这里住可惜了。回答我说,坐在这里喝西北风啊?我从没有锁牢的门缝里往屋里瞧瞧,发现屋里什么也没有,连仿瓷都没有刮,更没说家具陈设。邻居看出我的疑惑,主动说道,急哪样,老话讲坐屋修屋,今后住的时候再搞。
一直以来,只要想到农村,我的头脑里就是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和孟浩然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的场景。难道这样的景象就找不回来了吗?正好遇到我的发小小辉开着一辆面的经过,多年不见,发福,秃顶,皱纹爬满了脸颊。小辉说,在外打了二十多年的工,打腻了,准备回家来找点事做。接着问我,做点什么好?我说,农村还能做什么,做些吃的吧,比如养猪养鸡养鸭,全部土法上码,不用饲料,种田不能施化肥农药……我还没说完,他的车就开始往前遛,样子是不想听我啰嗦。假意邀我到他家坐坐。他家新建的一栋镶嵌玻璃幕墙的三层小楼,气派地立在村头,这么有主见的人,怎么会听我的唠叨呢?觉得被他耍了。
离开时,我回望整个村寨,除了村口那株几百年的老枫树外,整个村庄显得陌生。我看他们,也如他们看我,同样是陌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