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
踩着三寸金莲
二十三岁改嫁
在上家生育了三个
跟爷爷搭伙后
又生了一男两女
男的就是我父亲
长着一双巧手
和男人一样上地下湖
我家是半渔业户
上半月居水上
下半月居岸上
她的日子
除了三间瓦片房
就是那条两头尖的乌篷船
长着一口糯米牙
能把玉米芯、红薯、茅草根、刺槐花
嚼成白的浆、红的浆、黄的浆、紫的浆
喂到我的嘴里
她的声音有点甜
像糍粑裹了芝麻糖
天籁
她经常吟唱
曲调很少重复
唱的每一个音符
像撒出一把亮火虫
让人神迷,像在做梦
在她的轻声吟唱中
村庄的躁动会安静下来
大湖的波浪会安静下来
她一个人的时候也会哼唱
旁若无人,充满祥和
村里有个孩子
满百日后还是哭闹
哭得人们关门闭户
哭得赤脚医生要去跳河
大家以为孩子怕是要丢了
只好喊她帮忙
她把孩子贴紧胸口
抱了三天三夜
唱了三天三夜
直到婴儿咧开小嘴笑
顶针
祖母的篾箩里
装着针线、剪刀、锥子
还有一枚顶针
顶针是纯银的
据说用一块银洋打造
三公分宽,有点花白
布满了麻坑和聪慧
这是陪嫁物
祖母经常戴着它
跟我纳鞋底,滚鞋面,做棉袄
我的单鞋,暖鞋
都出自祖母的双手
有一次顶针不见了
祖母翻箱倒柜,要挖地三尺
直到我母亲回来
还给她顶针
祖母给我买了新铅笔盒
是我做梦都想的那款
结果母亲揍了我
原来是祖母拿顶针去换的
竹床
竹片做的凉床
已被汗水养出了包浆
奶奶说,这是爷爷的爷爷的
是祖物,要好生守护
竹子砍自老屋后园
四脚选用老竹兜
没有钉一枚铁钉
没有捆绑一根麻绳
有一年三伏天
我在竹床上睡午觉
竹床挠了一下我的脊背
这是要提醒我什么吗
高祖、曾祖、爷爷、父亲
到我这一辈
这张竹床睡了五代人
已经刻上了血脉
我经常凝视竹床
我看到父亲的刚直
我看到爷爷的深邃
竹床讲述着往事
岁月曲折而幽深
第一冲担
能杀猪,能杀人
于十八般兵器之外
两头尖利
现在用来杀草头﹡
我家的冲担全村公认第一
九斤重,第一
两米三长,第一
两头铁尖精钢打造,第一
用了一百多年,第一
杀一百八十斤草头不弯腰,第一
据说武装过游击队
据说武林高手
拿它跟大刀王五过招
土改时落户我家
自作主张的爷爷
被我奶奶骂个半死
本来分我家的是一架风车
我爷爷那败家子(奶奶骂)
却硬换了这条冲担
村人偷笑没多久
身材瘦削的爷爷
拿着这条有缠着阴气的冲担
杀草头,杀柴头﹡
最终成就了好口碑
﹡草头,稻谷收割后,扎成的捆子。﹡柴头,捆扎起来的柴禾。
细蜜枣树
这棵树像你爷爷
他害了一场大病
没了人形,只剩骨头架子
粗大关节,脸颊深陷
披着一张皮
奶奶在这颗树下念叨
树上结满了细蜜枣
你爷爷病得头发都落光了
多年后我回到老家
不见枣树的身影
不见奶奶的身影
我进城的那年
奶奶穿着黑色长袍
整整齐齐去找我爷爷了
那时枣树还在
恰逢初夏时节
枣树开出郁郁寡欢的碎花
村里人说,这花不快活
怕是今年结枣少
果然,那年竹竿打不下枣子
我奶奶撒手人寰
驼叔
他生下来就驼背
四十岁还是单身
农活做得好
犁田耙地,播种收割
上房揭瓦,下水抓鱼
宗宗受人称赞
驼婶进门那天正过小年
家家户户送完灶神
外面又燃响一串鞭炮
从门缝里漏出的灯光
照亮了一个女人的扁平
此后一段时间
驼叔每天起来得很晚
干活回来就会关上大门
屋里地动山摇
终于获得回报
驼婶为他生了一个儿子
接生婆放在巴掌上掂掂说
六斤
从此,六斤成了孩子的乳名
从此,六斤成了六叔的心尖肉
从此,六斤捧在六叔手中
驮在六叔背上、骑在六叔肩上
一点点长大
驼婶
驼婶的腰板挺直
嫁了驼叔得了这个称呼
六斤四岁那年
驼叔在工地上往后跌倒
抬到医院,当晚断气
六婶嫁给驼叔时
是黄花大姑娘
老家是邻近穷县,很苦
根骨粗
相貌少了些女孩的矫情
言语却轻声慢气
驼叔走后
我父亲思虑着安置六斤
六婶说,谁也不给
嫁鸡不随狗
这是我的命
驼婶勤快
母子俩的衣着干净体面
六斤上小学后
别人有的他都有
而且让同学眼红的是
他每天吃一个鸡蛋
六斤
六斤不争气
初中时就晓得去撩女生
拿了一张肄业证去浙江
学了三年裁缝没有出师
却把个女人的肚子搞大了
差点丢了性命
那个女的是有妇之夫
驼婶开始发狠捡破烂
破布、塑料、瓶子、铝盖、牛骨头
一分一厘攒成大票子
然后汇给儿子
驼婶把自己皲裂的手和脚给六斤看
哭着叫他要做个有用的人
后来六斤渺无音讯
十多年后的一个夏天
六婶死在自己的床上
十多年间
这个目不识丁的女人疯了一样
把胆小的脚印印遍了大半个地图
据说驼婶死后的第七天夜里
有个男人在坟前守了一夜
点了几盏蜡烛
留下一地烟头
四听空啤酒罐
一堆薄薄的纸灰
几滴深色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