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鲁平
一
儿媳妇淑芬怀上了三胎的时候,卢贵在家闹得正欢。卢贵和兰英的关系,就像干柴遇烈火,碰到一起,刺啦冒出火星,熊熊燃烧了。灭火人自然是大儿子卢大光,他抓起这把着了火的干柴,狠狠踩在脚下,将其熄灭。
那天卢贵睡着恹恹的午觉,一声不太舒服的响嗝,把自己从梦中惊醒,或者说是扔东西的叮当声把他吵醒了。卢贵抹了一把嘴角稀稠的口水,见一双筷子,一把梳子,一个布包飞出门外,凡是兰英用过的、碰过的东西通通被扔了出去。卢贵翻身一跃而起,他像一只过气的老虎疯狂扑向卢大光,蹦着高儿大骂:“你这狗东西,你饱汉不知饿汉饥!”
当爹的骂儿子骂到这份儿,也真是绝望了。
卢贵死死拽住外屋准备离开的兰英,说什么不让她走,就是不让她走。
怎么说兰英也是卢大光给卢贵找的保姆,发工资的,包吃包住,想不到出了干柴遇烈火这种事,不把她辞掉,不行了。卢贵像吃着正香的食物,突然被人掠夺走,急成了狗跳墙。
面对着卢大光,小儿子卢二强愣眉愣眼站在一边,浑身上下哆嗦成了一团软蛋,屁都不敢放一声。
打春的这天早晨,家人都没睡醒。昨晚,气呼呼的卢大光连夜赶回市里。他在城市有一套带花园的洋房,不会在乡下多有停留,这次他只是回来看看卢贵,看看他建造的房子,就会走了,想不到惹了一肚子气,不得不赶紧滚蛋。
东屋门吱咯一响,淑芬摇摇晃晃走出来,她两手抠住外屋的门框,脑袋扎向泔水桶,一个劲儿呕吐,胆汁都吐出来了。想当初家里穷,小儿子卢二强熬到了四十五六岁才解决婚事,那是因为他学着卢大光那样考取驾照,有了做事的本领,收获了一个叫淑芬的女人。对这门亲事,卢贵喜出望外,他东拼西凑,加上卢大光一笔赞助,终于把卢二强这个小家给立了起来,去掉压了他几十年的一块心病。
泔水桶的气味加重了淑芬的呕吐,即便胃里的食物吐空了,她还在一遍又一遍的干呕,脸还胀得通红,眼珠子瞪得快要从眼眶里挤出来。这超出意外的怀孕,让这一家人喜忧参半,他们只得接受这措手不及的喜讯。
卢二强光着膀子从被窝里爬出来,跌跌撞撞跑到外屋,来到淑芬跟前,没轻没重拍打起她的后背,再转身抓起水瓢,从缸里舀出冷水,递到媳妇的嘴边。屋里的两个孩子惊醒了,大宝喊妈,二宝也喊妈。淑芬喝了一口水,仰头咕噜几声,吐到泔水桶里。感觉好多了,抬头喘着气儿,没工夫搭理屋里的吱哇乱叫。
趁早晨儿媳妇淑芬闹腾,卢贵手摸向那个叫老朋友的门把手,打算开门出去溜达溜达,但不可能,为防止他跑出家门去,找兰英,这些天卢二强每晚睡觉前,都要往他屋里送来一只尿盆,再用凳子顶在门板外面,凳子上放了一只搪瓷盆,只要卢贵一推门,那搪瓷盆咣啷啷滚落在地上。
这天早上,顶在门板上的凳子不知什么时候撤走了,卢贵试探着推动屋门,不见阻碍,他的头好奇地伸出门外,打量四周。
儿媳淑芬刚呕完,卢二强抬头看向卢贵,问:“干什么?”
卢贵说:“我不是看你们,我要到外面。”
卢二强说:“回去。”
卢贵说:“在屋里憋一宿,我要到院子里走走。”
卢二强说:“不行。”
卢贵问:“为什么?”
卢二强说:“别问为什么,我说不行就不行。”
卢贵说:你想把老子憋死在屋啊,我偏要出去!”
卢贵一强硬,卢二强又软蛋了。推开房门,迎着早晨清爽的空气,卢贵两臂往身后一甩,背起手,大摇大摆在院里转悠,心想着你还能难住老子,反天了不是?他转悠到房后,见山坡起雾了,雾气缠绕着树梢,连上了天上的云。
望了好一阵山雾,转身回到前院,透过门玻璃,卢贵瞅见折腾了一早晨的淑芬已经安静下来。怎么说这个儿媳妇也是个贤惠的女人,熬过了那股难受劲儿,又开始强迫自己烧火做饭了。卢贵回到西屋,顿觉屋里放了一宿的尿盆臊气冲天,他弯腰端起这东西,准备出门倒掉,卢二强不知怎么及时赶来,伸手来接尿盆,以为这会儿卢贵能跟他说点什么,卢贵就是不说,半句话也不说。
那盆尿泼在了院里的菜园子里,卢二强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把它冲洗干净了,撂在了门后放铁锹的位置,回到了他们的东屋。大宝二宝还没出被窝,他三把两把拽起两个孩子,左右手各拎一个,来到外屋,摁在饭桌上,冲着西屋的卢贵喊:“吃饭了。”
卢贵回应:“我不吃。”他真不想吃,他还在为他们哥俩赌气。
外屋响起一家人嘴片子吧唧声,喝汤呲呲溜溜声,胃肠蠕动放屁声,嗓门噎住的饱嗝声。卢二强嘴里嚼着饭,忍不住冲淑芬嘀咕一句:“这样下去,日子没法过,得找个解决的办法。”
二
兰英走了,家里一切由卢二强和淑芬两口子打理,确切地说,卢贵的衣食住行全落在淑芬一个人身上,面对淑芬的照顾,卢贵一点儿不领情,心里不顺,就摔碗砸锅,找碴耍横。淑芬从来不跟他计较,对他该怎么还是怎样。卢贵牙不好,淑芬每天早晨给他熬粥,煮鸡蛋,说人一天一定要保证吃一个鸡蛋。鸡蛋剥好了皮,掰开,放进了粥碗里,看着卢贵吃下去。中午呢,淑芬给他做两个菜,一个叶菜,一个瓜片,到了晚上劝他少吃,说上岁数人晚饭吃多了,睡觉不舒服。淑芬是尽心尽力的,周到的,可卢贵还是整天惦记着保姆兰英,惦记着兰英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眼前活色生香起来。
卢贵害了相思病,身子莫名其妙发烧。那天晚上,正在外面喝酒的卢二强听到卢贵有病的消息,慌慌张张跑回家,手忙脚乱跟着淑芬给他喂药,拿白酒帮他搓手心、脚心,折腾到半夜,满身汗水,卢贵呢,一直紧闭起死鱼一样的眼睛,坚决不给他们一句好话。
身上的烧褪去了,相思病还没好,腿上的抽筋开始了,每到夜晚,那没有规律的抽动总是把他闹得心烦,他攥紧拳头,狠狠捶打酸痒的腿部,不解决问题,溜下炕,两脚趿拉上鞋,在屋地中一圈圈地走,没完没了走,左跳一下右跳一下,鞋子跳飞了,在空中抛出,咣当砸在什么东西上。在这深更半夜,折腾他的不仅是腿,还有满脑子里兰英的影子,他想跟兰英说说话,不管她听没听见,他都想说,说得兰英真好像站在了他跟前,静静盯着他,眼角笑出一堆鱼尾纹。
下炕在屋地上走了几圈,腿好受了,他爬到上炕,钻进被窝,心静下来,腿又狠劲地抽了,那滋味说酸不酸,说痒不痒,却往心里钻,必须爬起来,继续在屋地转着圈行走。
细究起来,这腿是他年轻时落下的病根儿。早年日子穷,两个儿子长到半大小子,能吃又能喝,活像两头喂不饱的牛。为给家增加点补贴,卢贵半夜里从被窝里爬出来,顶着身上的热气去河里摸鱼,一直摸到天亮。再就是,他常上山找野山参。十几年里,他带着挖参发财的梦想,走遍了山里的沟沟坎坎,饿了啃一口苞米面大饼子,渴了趴在河沟沿喝口山里的水,运气好的时候,他能从河水里抓一条对他掉以轻心的大鱼。天黑了,他睡在草甸上,睡树洞里,睡在石缝间,这腿就是在那时受潮落下的毛病。
在屋地活动了两圈,不过瘾,他想到院子里转悠,手就不安分地摸向门把手,握住了与他朝夕相处的老朋友。推开了屋门,门轴响过,他听见东屋沉睡的呼噜此起彼伏,那些呼噜不仅卢二强在打,他媳妇淑芬也跟着打,可能白天干活太累,这会儿睡得死死的,呼噜打得一高一低,一长一短,带着细长的丝音儿,像烧火做饭时拉起的风箱。突然,呼噜停止,卢贵停下手脚,支棱起耳朵,那边响起一阵吧唧嘴声,像梦里吃了好东西。过了好半天,呼噜声再次响起,平静而舒缓,卢贵挪动起脚步,轻轻打开外屋门,一股清爽的夜风扑面而来。
院子里真是好,满天的星光铺在脚下红砖路面上,他溜达了几圈儿,腿不难受了,真就不难受了。腿不难受,心也就放松,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牵引,迈开两条腿,深一脚浅一脚转悠到房后。山坡上的柞树、楸树、还有低矮的长叶火炬树,茂密而又养眼,他看这些树看得有些着迷,就见一团红光在不远处闪亮了一下,在这之前,卢贵见到东这西,以为自己撞见了鬼火,活了这么大岁数,他知道所有的鬼火,都是跳跃在乱葬岗、秃山荒岭、行人脚踏的路面上。他家小楼后面的山坡,从来没埋过死人,没有一座坟茔,怎么能出现这东西?
卢贵承受着夜风,推了推身边的角门,没推开。角门由一根根竖立的钢筋焊接而成,被铁丝牢牢捆绑在一根铁柱子上,无法推开。他转身回到前院,熟门熟路从房门后摸出一把铁锹,向回奔跑。铁锹握在手里不仅是工具,更是这黑夜里仗胆的武器。他拎着这把铁锹重新回到角门跟前,端起铁锹把,伸进钢筋中,使劲儿别去,一根钢筋扭曲了,开出一条弯弯的缝隙,他把脑袋伸进去,身子却卡在两根钢筋中间。他缩回脑袋,再次端起锹把,别向钢筋,别出更大的缝隙,这回人很快钻了过去。卢贵迈起杂乱的脚步,急火火直奔那一团红光,他想看看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地上的蒿草,被踩得东倒西歪,簌簌有声,惊动起林间休息的黄鼠狼、钻地鼠,还有睡眠的夜鹰。眼看快要到那一团红光跟前了,他脚底一滑,身边忽然刮起一股细风,打着漩涡飞缠住了他的下身。
在这漆黑的夜晚,什么怪物都可能出来,什么邪事都可能出现。他看着飞走的风,端起铁锹,发现自己已来到了半山腰。天上的星光照在一条干涸的水沟上,照起沟沿一坨坨靰鞡草的轮廓。此时,那一团红光正明晃晃挂在对面的沟壁上,随风摇摇晃晃,搔首弄姿,对他进行着强有力的吸引。卢贵强稳住心神,蹑手蹑脚手蹲下身,屁股坐向一坨靰鞡草上,细长的草叶使他一出溜儿滑到了沟底,他要离它更近一些。
那一团红光就在这时忽然隐去了身影儿,不见了。卢贵愣怔着站在沟里,看向刚才红光闪烁的沟壁,举起铁锹,狠狠捅过去,哗哗的浮土纷纷下落——沟壁土质松软,除了几缕树根的磕绊,没有什么可阻挡铁锹的锐利——卢贵一锹一锹往上捅,手忽然空了一下,铁锹像捅进了深不见底的空洞,再捅,又空了。仔细察看过去,眼前现出一个洞口。在村里生活了一辈子,卢贵只知道远处的山脉连接起村里的山,山上有这条水沟,从没想过沟壁上会藏有这样一个空洞。刚才那一团红光吸引带他,带他过来,也许就是让他见识见识这个空洞,见识一下村里无人知道的秘密。
天渐渐放亮,汗珠从脑门上滴落下来,落入泥土,摔成碎瓣,不能再挖了,必须停下来。他拄着铁锹把,看向那深不见底的洞穴,神情一专注,早把几天来保姆兰英给他的痛苦忘到脑后了。
决定回家。身上的汗水渐渐消下去,累也缓过来了,他转身看着沟壁上生长着茁壮的婆婆丁,柳蒿,山芹菜,随手薅下几把,攥在手里,拎起铁锹爬向沟沿,趁着夜色潜回家中。
这一天早晨,小儿子卢二强不知道卢贵经历了什么,他以为卢贵起早上山挖了这几把野菜,就回来了。儿媳妇淑芬在外屋摘野菜,洗干净了,用热水锅里焯一下,全家人早饭沾了大酱吃起来。淑芬还是挑选了几根山芹菜叶,投放到快要熬好的小米粥里,再放上一枚掰开的鸡蛋,端给卢贵。
这一天,卢贵似乎也没有想过,那沟壁上的洞穴,对他以后意味着什么。
夜晚再次来临,卢贵腿照例抽筋,腿一抽,他从炕上慢慢爬起来,走向屋地,走出屋子,从房门后摸出铁锹,绕到房后,钻过钢筋弯曲的角门,奔往后山坡。经过了一个白天空当,那一团红光,那黑黢黢的洞穴,使他的行动颇为诡秘了。
真是天公作美,红光在这天夜晚如期出现在沟壁上。他忍着激动,屁股坐向一坨靰鞡草,快速滑到沟里,就在这时,他眼见着那一团红光一头扎向洞穴,再也不见踪影。卢贵挥动起铁锹朝洞口挖去,挖出一个好大的洞口,从里面阴森森透露出侵入心脾凉气,直扑鼻孔,他好像看见了一件不应该看的东西,心猛地抽紧了。
三
卢二强跟踪卢贵,是几天后的事情。这天晚上,卢贵估计门外又顶了凳子,撂上了搪瓷盆,他故意趁夜深人静,光脚下炕,推起屋门,让凳子歪斜,让搪瓷盆摔在地上,咣啷啷,卢贵随手拉合了屋门,幸灾乐祸静听起卢二强那边反应。
东屋门打开,卢二强光着膀子来到西屋门口,好像知道了卢贵所做所为,什么话也没说,搬起凳子重新顶住门板,再拾起搪瓷盆放上去,回到东屋前,又不放心地回头看了一眼。
半夜里,卢贵的腿照常抽筋,腿肚子拧着劲儿酸痒,本来懒得起身,寻思着翻腾几下就忍过去了,可左忍右忍没忍住,他从炕上一跃而起,撩开被子,灯也没打,摸摸索索扯过散发自己体味的衣襟,穿上,双脚在地面划拉几下,摸到两只鞋,脚探进去,蹑手蹑脚下地,推门,推倒了门外的凳子,搪瓷盆掉地咣啷啷一阵炸响,东屋门打开了,卢二强一句埋怨的话都没有,只是说:“爹,我求求你了,你让我睡个好觉吧。”
卢二强没有再搬起凳子顶在西屋的门板上。这天晚上,卢贵顺利地出门了,他从房门后摸出铁锹来到院子,来到房后,从角门钢筋缝隙钻出去,上山了。一路上,那一团红光始终没有出现,可能时辰不对,他无法与那东西相遇。
他来到了沟沿,下到沟里,眼前的洞穴完好无损,沟壁挂满了浮土和石块,有细密的杂草和粗壮的树木根须相互交织,没有石土坍塌下来的迹象。洞穴完全可以钻进去一个人,那空空洞洞的里面没有那么可怕,除了黑,除了有一根直立的奇形怪状朽木,什么都没有了,这个洞像是很早以前废弃的墓穴。卢贵两手扒向洞口,试探着刚要猫腰钻进去,忽然听沟外有了动静。
卢贵早就听过有活人墓、瓦罐墓一说,早先人活过六十岁没有死,孝顺的儿子会把老人背到山上,放进事先挖好的墓穴里,每天送饭时往墓穴口放一块石头,等啥时墓穴封口,送饭也就结束,人在墓穴里会无怨无悔慢慢死掉。这事现在好像又时兴起来了,前些日子听说临村有个老王太太,不到七十,孝敬的家人早早给她备了棺材,摆在了仓房里,说是冲冲晦气,她自己看着心里也托底。儿女们觉得这还不够体面,又给她买了块墓地,建了墓穴,这么一张罗,老王太太反倒越活越精神,越活越神气,没事跑到墓地上闲逛,在那里坐上小半天,闲得实在无聊,便与地缝里出出进进的蛐蛐说话,跟蚂蚁唠嗑,问它们今早吃饭了吗?吃啥饭?有两只大肚子蛐蛐,走道笨得要命,她知道它们快生仔了,叮嘱它们多加小心,别闪着身子。天要阴天下雨了,那些蛐蛐、蚂蚁们先知先觉,跑过来告诉她,赶快回家,赶快回家。有两次,老王太太坐在墓穴里不想出来,可不出来没人送饭,更没人往墓穴口摆放石头,她只好硬撑起身子从里面爬出来,晃晃悠悠往回走。她儿女倒不少,那些孩子不是在家种地,就是去城里干零活,忙得要命,没人跟她在一起靠时间。保姆兰英离开那段多日子,卢贵找过老王太太,说:“你要是不嫌弃,咱俩搭伙儿。”老王太太听了,不带好气儿地说:“你以为你是谁,拿我穷开心是不?别以为你家有了大房子,就敢跟我唠这嗑!”经过老王太太两片嘴皮子这一顿轰炸,卢贵的脸灰呛呛了,他垂头离开。老王太太冲他背后喊:“都快入土的人了,别整天想那些没用的。”那老王太太真是有福,没过几日,她在家吃完早饭,说脑袋迷糊,倒在炕上再睡一会儿,这一睡没醒过来,死了,一点罪都没遭,家人欢欢喜喜把丧事办了,儿女们一个都没拖累。
山上的柞树、楸树、还有低矮的长叶火炬树,遮挡住了上山羊肠小路,需要不停地拨开。听到响动,卢贵最初以为是夜晚觅食的狐狸、野猪、狍子,可越听越不对劲儿,那声响明显冲着他而来,带着探寻、疑问,带着犹豫不决的缓慢。卢贵拎起铁锹,观望一阵,两手快速拽起沟帮榛树枝,脚登浮土爬上沟沿。那响动越来越清晰了,卢贵缩紧起身子,一下子挤进一堆火炬树叶里。
卢二强一脸懵懂站在沟沿上发愣的当口,卢贵用锹把死死抵住了他腰眼。此时晨露正浓,铁锹湿漉漉攥在手里,格外夯实,卢二强一动不敢动,他没料到卢贵来这一手,脸上表现出不可言说的悲状,不敢冒失地转身。
卢二强说:“我缺你吃的,少你穿的了?”他喉咙里像灌满了露水。
卢贵说:“没有。”
卢二强说:“我对你不好?”
卢贵说:“好。”
卢二强说:“那你为什么深更半夜出来折腾?”
卢贵说:“我腿难受,你不知道我腿有多难受。”锹把从卢二强腰眼上移了下来。
卢二强问:“腿难受就往这里跑?”
卢贵说:“不跑更难受。”
卢二强说:“回去,赶紧回去。”
山林忽然乱了,一只飞禽从树梢上惊恐飞出来,扑打着翅膀一头栽进远处树丛里,不知什么虫子也被吵醒了,扯开破嗓门嘶喊个不停。卢二强回手夺过铁锹把柄,拽住卢贵的胳膊说:“跟我回去!”
卢贵甩动起胳膊,没甩掉,紧箍他胳膊的手格外结实,他说:“我不回。”
卢二强双腿噗通软下去,两膝盖落在了草地上,说:“儿给你下跪了,你就给儿留个好名声吧!”
四
卢二强要领他去省城找个医院看腿疾,不去省城到县医院也行。卢贵说,这是老病看不好了,别瞎折腾。他坚决不去,怎么劝都不去。
在家待了一天,晚上他又要出去了。不仅腿酸痒,胸还有点闷,天气一天比一天热,关严了门窗的屋里,热得人喘不上气儿来,必须出去。他推开西屋的门,这回门板外没有像往常那样顶上凳子。有些诡异了。他顺利地来到院子里,抬头望向天空,望见很多星星,又转到房后,钻出角门,如同山里的动物,终归要走向山里。那一团红光如期现身了,晃动在不远处的草窠里。他心中一喜,追起那团红光,可那东西长了腿,安了翅膀,他快它就快,他慢它也慢,有时它还故意停下来等待他靠近。不知不觉,他跟它来到沟旁,忽觉鼻孔一痒,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星光神密地闪动在柞树叶、楸树叶、火炬树叶上,那一团红光眨眼工夫又不见了。四周的草木进入了夜晚香甜的睡眠,卢贵站在沟沿,狐疑地四处张望,不敢弄出任何声响,然后默默蹲下身子,屁股坐向一坨靰鞡草,顺利滑到了沟底。
此时,那洞口像一个张开的大嘴,有一种要吞噬什么的力量,卢贵两手扒向洞口,支撑起身子,一挺身钻进洞里。在一片漆黑中,那根吓人的直立的朽木被搬倒了,扔向一边,洞里空间不大,但也不小,腐败枝叶的气息扑向鼻孔,不像是埋死人的墓穴,没有腐烂的棺材板,没有尸骨。到底是个怎样的洞穴对他已不重要了,他钻进来了,转转身,伸开腿脚,仰身躺下,直感觉浑身骨节一点点打开,他躺在这里,如同躺在了自己事先建好的墓穴,舒服。早年他爷爷的爷爷就死在了瓦罐墓里。那年关里闹饥荒,一村人饿死的饿死,逃荒的逃荒,他祖辈是村里的大户人家,他爷爷的爷爷宁可饿死在村里,也不愿远走他乡。为了给家里节省一点口粮,那位刚过六十岁的爷爷的爷爷,让儿子把自己背进了瓦罐墓,不吃不渴,死掉了。也许就因为省下的那一点口粮,使全家人终于熬过了那场饥荒,活了过来。
天空露出一丝熹微,洞外的蒿草、树木的枝叶披挂起露水,丝丝缕缕的晨雾缭绕在洞口,他如同置身于混沌的仙境,变成了仙人。
卢二强一大早挎着篮子上山了,沉重的脚步,在这寂静山林里踩出空空的声响。此时,路上砾石好像硌痛了卢二强的脚板,只见他身子歪扭一下,停了下来,脸上现出一股难以掩饰的悲壮。
卢二强瞧着探出洞口的头颅问:“你这样就舒服了?”
卢贵说:“这不用你管。”
篮子里装有一碗松软的大米饭,一碗小葱炒木耳,上面覆盖着一条灰白毛巾。卢贵接过卢二强递过来的饭菜,说:“我不走了,你要是有心,每天送一次饭菜来,再捎带一块石头,摆放在跟前,等啥时洞口封死了,不管爹有气没气,你都不用来。听懂了没有?”
卢二强说:“好好的日子你不过,为什么要这样?”
卢贵说:“不用你管。”
卢二强不再说话,只是默不作声看他吃饭,看得两眼直勾勾,不知想什么呢。两碗饭菜完全消化掉,卢贵捧起碗,扣在脸上,伸出舌头探向碗底,来回搅动。这是大宝二宝吃饭时常有的动作,此刻在这个夜晚,在山林中,在卢贵与卢二强单独相处的松弛中,蓦然凸显了。卢二强心酸得不行,看来,卢贵在人世间的日子不多了,整个人都在向已往回缩,回缩到他的壮年、青年、童年、幼年,回缩到他的苦日子,他的先人那里。卢贵伸出的舌头,把汤汤水水全舔干净了,再捧起第二只碗接着舔,舔得碗拿回家里都不用洗。他的鼻梁、下颌,零星地挂起了几颗饭粒和几道褐色的汤汁,他自言自语地说:“人这一辈子,能吃多少东西是有数的,老天早安排好了,扔掉的,也都算在你身上。”
卢二强收回两只空碗,搁进篮子里,捡起身旁的一块石头,像模像样放在洞穴口,无声地拎起篮子爬向沟沿,顺着来时的羊肠小路,一瘸一拐走去,可能刚才砾石的确硌坏了他脚。
第二天,淑芬挎着篮子上山来的。没错,卢贵老远看见上山的淑芬。她小心着不太自然的肚子,手拽起路旁紧绷的树木枝条,挺着笨拙的身子一步步爬上来,身后的大宝二宝,扯起她的衣襟,扯得格外紧,坠得她的脚步更加沉重。
山上阴气太重,让一个双身子女人过来,实在不像话。
卢二强一瘸一拐追上来,他脚崴了。淑芬是心疼卢二强,才忍着孕身来给卢贵送饭。卢二强手里拄着烧火棍,胳膊肘里夹着一卷泡沫垫,呼哧呼哧来到淑芬跟前,强行夺过她手中的篮子,赶她下山。
卢二强牵起大宝二宝继续往山上走,走到了沟沿,泡沫垫扔过来,叫卢贵铺在身下。卢贵看着卢二强一瘸一拐的腿,心疼了,却不问,想着自己要是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卢二强不至于崴了脚。可他待在家里实在憋闷,是他这条酸痒的腿叫他跑出来。
泡沫垫铺下身下,不管是躺是坐都挺舒服。卢二强从背后扯出大宝二宝,说这两个孩子想爷爷了,非要过来看看不可。卢二强不会说假话,他说两个孩子想,那可是真想。卢贵欠身往洞穴口挪了挪,伸手抓向两个孩子,想抓住他们的小手攥一攥,可大宝身子一个劲儿往后退缩,小脸绷得紧紧的,没让他攥住。卢贵就抓二宝,二宝也像大宝那样退缩起来,小脸不但紧绷,竟一咧嘴,哭了。
也许两个孩子感觉到他身上的阴气,吓着了,看来,他赶往那边的路不远了。
“哭啥,给我憋回去!”卢二强伸手朝二宝后脑勺搧去一巴掌,他的手太重,二宝身子太轻,一头扎向了洞口。
“我不让爷爷喜欢。”二宝哭声停止了,他爬起身,扯住卢二强的衣襟,藏到他身后。
哪有这样想爷爷的。卢贵又觉得卢二强说了谎,他退回身子,退进洞穴里,心中黯然了,连亲孙子都躲着他,给他一个哭丧脸。他这样下去,会给儿孙们压运气的。
五
吃完饭,舔干净了碗,卢二强拎起篮子,领大宝二宝下山。迈步的当口,他没忘记从地上捡一块石头,再次像模像样放在了洞口,随之耷拉起脑袋怏怏离开。
洞穴里真好,新鲜的泥土笼罩着周身,在这个大热天里,凉凉爽爽的。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卢贵,头一次感到亲近泥土是多么惬意,他感觉自己已变成了泥土的一部分,就连骨头、肌肉,毛汗孔都散发出泥土的气味。
又一个黑夜来临,天空打了几个光闪,黑压压的云沉重得吓人,要下雨了,山风吹起恐怖而尖利的哨音,似要将一切生命吞噬。雨说来就来,先是噼里啪啦掉下几滴,紧接着雨点密集起来,哗哗的声响震荡着山林,震荡着天地。沟底涌起了水流,湍急汹涌,带起翻卷的泥土一路狂奔。好在洞穴凿在沟壁,水一时半会爬不到洞口。卢贵看着滚滚急流,看着被冲刷的泥沙,感到彻骨的寒冷,他猛地打了个激灵,接着,眼见着水流慢下来,渐渐变小了,没多大一会儿,小成了细长的一溜儿,扭扭捏捏向下流淌,山上的雨水来得凶猛,去得也快,雨说停就停,最后勉强挤下几滴,四周响起劫后余生的鸟鸣,孤寂而又辽远。
白天难得一见的虫豸出没了,天太黑,卢贵看不见它们,却能感觉到。那些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的虫子,误打误撞触碰在他的手上、脚踝上,肆无忌惮,胆大妄为,根本不把他这个庞然大物放在眼里,还得寸进尺地沿着他的裤口、衣袖口,自由出入,践踏着他的皮肤,如同进行着一场竞技赛跑。耳孔一痒,感觉不好,手指抠上去,是一只蝥虫进入耳道。卢贵停下手,一动不动,说不定这一动,蝥虫受到惊吓,会进入得更深。静静等待了片刻,蝥虫不再往里行走,也许耳屎阻挡了去路,或许里面过于狭窄,觉得憋闷得慌,反正不往里走了。卢贵静静平躺着,感受着耳孔,感受胸腔里拉动的丝弦,期待蝥虫尽快爬出。
半夜里,天空彻底放晴,蝥虫自觉爬出了耳道,很没意思地溜走了。他从洞口探出头,看向晴朗的天空,看满天繁星,那些星星也正看着他,却寓意不明。卢贵从洞穴里爬出来,爬出来了,尽管小心,还是碰掉了摆在洞口的几块石头,紧接着,一堆石头哗啦啦坍塌下来。他嗅到了人间的气息。尿意早就有了,他解开裤带,冲着旁边的草窠开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排泄。尿溜儿在星光中闪动长长的亮光,冲刷起草叶晃晃悠悠,一不留神,不知从哪儿来的邪风刮散了尿溜儿,他的裤腿、鞋面全被臊烘烘的尿液淋个透湿。
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信也得信,他的尿水好似有一种召唤神灵的魔力,一团红光意外乍现了。“棒槌!”一棵叫棒槌的野山参出现在眼前,他不顾一切猛地扑过去,扑向尿窝,一把捂住了那团一红光。原来这东西本身不发光,是一粒粒红红的野山参子簇拥在一起,吸纳了星光。真是难得一见的野山参子啊,他死死抓住折磨他无数个夜晚的一团红光,怎么也不松手了,说不定手一松,这机灵鬼撒腿没了踪影儿。
没有提上的裤子堆在了脚踝处,浸湿在流淌的尿液里,他就是不撒开手,有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撒手。真是老了老了,好事来了,天意啊!是老天让他见识一下他念兹在兹的叫作棒槌的野山参。
卢贵身上颤抖着,说不出话来。他必须找一根红绳,把这棒槌捆绑起来,这是采参人习俗,也是习惯,绑住它,它就跑不了了。到哪儿弄一根红绳呢?他想不出浑身上下哪个地方能有一根红绳,别说红绳,连一根红线头都没有。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喊来卢二强,喊来淑芬。这样想着,他张开嘴巴开始喊了,“卢二强,淑芬——”声音里全是沙哑、苍老、无力,在山林里荡不出半圈声浪。他开始憋足力气,使着劲儿从脚底运出,运到开嗓门上,再次高喊,“卢二强,淑芬——”这回,他的声音肯定传到了山下,传到了那三层小楼里,说不定卢二强和淑芬听到喊声,从被窝里起身,穿上衣服向他这边跑来。他只有等。等待是慢长的,每分每秒都慢长。卢贵手麻酥了,酸胀了,必须活动活动,他从棒槌枝叶上松开手,那棒槌没有一点借机逃走的意思。
山下始终没有动静。他想下山,把这喜讯告诉卢二强,告诉淑芬,他还要告诉他们,他不是没事跑到这里瞎闹腾,他也是有用的人。必须给这棵棒槌做个记号,记号一定要大,要显眼,不然就很难找到它了。卢贵看到脚踝上的裤子,抬脚踹在了泥地上,拎起来,攥住裤脚,将这棒槌围拢起来,再系上一个死疙瘩。这是现在降住棒槌的唯一办法。做完这些,卢贵后退几步,看着拢在裤腿里的棒槌没有逃离的意思,放心了。他光着下身爬到了沟沿,也没忘记回头看上一眼,那棒槌真就没有离开,他必须抓紧时间下山。羊肠小路旁湿漉漉树枝、草叶剐割着他的大腿小腿,一阵阵生疼,他不管不顾的,直溜溜跑下山去。
卢贵脚步如风,他晃晃悠悠跑到了自家的房后,绕到了房前,看见东屋卢二强家屋子里一片漆黑,他特意往屋里看了一眼,从里面挂上的半截布帘拒绝了一切视线。卢贵手摸到了外屋房门,轻轻去拉,拉不动,门从里面闩住了,他知道插销在哪儿,他的手伸进门窗框里,东屋里卢二强声音响了起来:“谁?”
卢贵定住了,大气不敢出。
“是人是鬼?”卢二强又补了一嗓子。
“我是你爹。”卢贵忍不住回答。
六
卢贵后悔了,他怎么发出这样一种声调?本来他想轻手轻脚打开房门,轻手轻脚走进屋里,再拉开东屋的门,叫出卢二强。想不到计划没有变化快,卢二强那一嗓子,怎么听着都不顺耳。
卢二强抓起一把衣服,光着膀子打开了东屋门。意外的惊喜,已让卢贵不需要跟这小子废话,他钻进西屋,从炕柜里拽出一团帆布包,包里有镇邪的铜钱、竹签,全是挖参用得上的家什,一根红布条耷拉出兜口,也顾不上往回塞一下。卢二强愣怔着站在外屋地,眼睛关注起他的下半身,问:“你裤子呢?”卢贵没有应答,也没必要应答,他拉扯卢二强的胳膊,推开房门,一溜烟儿来到院子,来到房后,钻出角门,嗖嗖爬向山坡。这爷俩一个光着上身,一个光着下身,行走的身子带起一阵风声,剐碰着树枝,掀动起草叶,声势浩荡的。
他们来到沟旁,星光照得山林一片透亮,沟壁上洞口的石块已坍塌得不像样子,有些石块滚落到沟底,一片零乱。沟底的一团黑乎乎裤子,早已被雨水尿水浸透,死踏踏瘫在那里。卢贵看见自己的裤子,有点发懵,傻眼了,那一团红红的棒槌没有了?真就没有了,连一根枝叶都没留下。黑乎乎的裤子,像是随意丢弃的死人衣物。
卢二强跳进沟里,抓起裤子拎近眼前,借助星光左看右看,他似乎闻到了尿臊。再把裤子举到鼻前嗅了嗅,龇牙咧嘴扔在地上,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看,最后来了一句:“真是胡闹。”
卢贵光溜溜的下身瑟瑟发抖。那棒槌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他不停地跺起双脚,跺得草叶冒出了绿色的汁液,他懊丧极了。怎么会没有了呢?他要是不离开,那东西怎么会跑掉!卢贵响亮地拍打起自己的大腿,啪啪啪,他想把心中全部的懊悔都拍打出来,还恨不能再抬手抽自己两个耳光。说什么都没用了,后悔也没用,他被这鬼东西耍了,耍得好惨。他只能是默默地钻进洞穴,给自己一个禁闭。
卢二强把手里的衣服扔给他,让他盖住下身,然后弯下腰,捡起那些坍塌的石头,重新摆在洞口,拇指和食指捏住臊烘烘的裤子,挓挲开胳膊,生怕湿淋淋的裤子蹭到他身上,然后奋力爬上沟沿,默默下山。裤上的腰带拖到在草尖上,他也不知重新往上提拎一下。
卢贵无法讲述这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讲了卢二强也未必听,他们之间不需要说话了,什么事自己在心里说说就行。
直感觉冷,衣服盖在腿上也冷。他蹲在洞穴里,从屁股底下抽出泡沫垫,围住了自己,身子蜷缩成一团。现在那个叫棒槌的野山参没影儿了,他白闹腾一场,要是他不离开那棒槌半步,死死攥住不撒手,熬上一个夜晚,熬到天亮,熬到卢二强给他送饭,再让卢二强回家翻找出挖棒槌的工具,俩人一起降服这个家伙,该有多好,可事情总不能按人的心思来。
天放亮时,又下起雨了。他盼着卢二强给早点送饭过来,他要把事情说清楚,说他昨晚不是瞎胡闹,他的确看到了一棵棒槌,他用那条裤子把它围起来,裤子是多么明显的记号,可他还是失手了。
这天卢二强没过来,他可能生气了,气得不轻。卢贵肚子饿得不行,他想钻出洞穴外找点什么东西塞进肚子,哪怕是平时看不上眼的树果、山菜也行,可那些东西不带油水,说不定越吃越饿。他手攥住卢二强的衣服,挪了挪洞口几块石头,挪出很大一个缺口,光着下身爬出洞穴,爬上了沟沿,脚底一呲一滑的,他拽扯起身旁的树枝,一点点下山。
天下了雨,山上潮气重,蘑菇一宿之间长得蓬蓬勃勃,榛树丛底下,柳树根儿,松树根儿,桦树根儿,随处可见一簇簇大小不一拥挤在一起的榛蘑、柳蘑、松蘑、白蘑。山上有人了,卢贵老远看见一个女人撅着屁股,脑袋扎向一棵松树根下,手拎编织袋一把把采摘蘑菇。在这样空寂的山里,遇见一个人,真是亲得不行。卢贵看着那人,突然看出了惊讶,忍不住高喊一声:“兰英——”那女人就抬起头来,这回卢贵清楚地看见她了,他不知说什么好,哆哆嗦嗦拨开树枝奔向兰英。兰英可能被他光着的下身吓坏了,赶紧收拢起编织袋口,慌张得头也不回一下,转身就走。卢贵急了,追上去,兰英赶紧加快脚步,不管卢贵怎么喊,她一刻也不肯停留,走着走着,觉出卢贵离她稍远了,猛地撒开腿跑了起来,那样子比狐仙还快,卢贵永远也别想追上。
兰英根本不认他了。
不管怎么失落,卢贵还是按原路往山下走。
大白天的,卢二强东屋亮起了灯,卢贵幽灵般地潜入窗口,雨水淋湿的身子实在冷,他抱着膀子,浑身从里到外都在打战,收缩,肚子也收缩,感觉不到饿了。现在,他站在窗口,看见卢二强跟卢大光面对面坐在炕桌前,是卢大光回来了!这哥俩旁若无人地满嘴吐沫星子横飞,像没事似的赶在雨天喝起酒来。淑芬在外屋洗碗、扫地,腆着肚子出出进进,他们全把他忘记了个一干二净。大宝二宝早就下了饭桌,在屋地上玩耍得正欢,玩着玩着翻脸了,你拉我扯争夺什么东西,鬼哭狼嚎,卢二强厉声把他们吆喝住。卢大光在这雨天回来了,真是难得,卢贵有多少天没见到这小子了?记不清。现在这小子全身上下光鲜得要命,看来没少走好运。
这时,卢大光端起酒杯,卢二强的酒杯也紧跟着端起来。哥俩能面对面坐在一起,不容易呀!酒杯碰出了当啷的声响,这俩小子又共同仰头倒进了嘴里,强忍刺嗓的香辣,拿起筷子夹菜,送到嘴里。卢二强脸红得像个猴屁股。
卢大光说:“我不在家,你就多担待。”
卢二强又夹了一筷头菜,张嘴塞了进去,咯吱咯吱咬了半天,才闲下嘴,说:“当初要是留住兰英,咱爹也不至于往外跑。”
卢大光说:“兰英的事就别提了,你死了那条心吧。”
俩人共同夹菜,大口大口往嘴里塞,一溜儿汤汁从卢二强嘴里流下来,流到了下巴上,他抬起手背抹了一把,没有作声。
卢大光脸红得比卢二强严重,像紫猪肝,不管是猴屁股还是紫猪肝,说明哥俩都没少喝。卢贵真担心俩人对酒失去控制,喝多了,说不上哪句话不劲儿,惹出是非来。还好,他们说了好半天,始终没有翻脸。雨还在不停地下,从房檐落下水帘,逼得他紧靠墙壁,房檐有些窄,有些高,水帘哗哗流到在地上,他的鞋里灌满了带有泥浆的水,活动两下脚趾,雨水就从鞋帮溢出来,呱叽呱叽冒起水泡,如山里林蛙的聒噪。风刮过来,他身上的衣襟,以及手里攥的卢二强给他的衣服,全淋湿了。幸亏光着下身,不然裤子也是湿的。他仰头看天,密集的雨丝像一根根箭镞射向地面,砸出一个个水光四溅的水涡,雨没有一点减弱的意思。
不想看这两小子了,他背贴着墙壁,横着身子,一步步挪到房门跟前,说不定这时在屋里屋外出出进进的淑芬会看见他,然后惊喊一嗓子,然后他们一家人呼啦一声把他请进屋里,把他抬到热乎乎酒气冲天的饭桌上。可是没有,屋里没有一个人看向外面,没有发现他,他的身子紧紧靠在墙壁,躲避着雨水,心里那个不是滋味呀。在洞穴里住得时间长了,他的心思早有了变化,眼前这三层小楼也陌生了,他不能主动钻进屋里,一主动,就不值钱了,他就会被这两个儿子、被这屋子里一大家人笑话。嗓子有些疼,像灌了辣椒水,他滚动了喉咙咽一口唾液,浑身隐隐酸疼了,从肌肉酸疼到骨头里。
始终没有动静。他不得不动手拉起房门,一下两下,他的手还伸进了门框,想拉开里面的插销,就在摸到插销的当口,他的手又停下来,想着到底拉不拉开这个插销。现在,这么简单的事,对他来说,做起来又是多么艰难。
屋里的卢二强又说话了,卢贵的手抽出门框,停在了门把手上。卢二强舌头明显大了一圈,话也磕磕巴巴断断续续,卢贵还是听明白了。卢二强说:“我容易吗?我天天往房后山上跑,我不能眼看他饿死在那里不管吧!”
卢大光说:“你拦住他就是了,干嘛让他往山上跑。”
卢二强说:“深更半夜的,我咋拦?”
卢大光说:“你拿铁链子,把房门锁上不成?”
卢二强说:“你以为爹是囚犯呐,他是个大活人。”
卢二强又开始抱委屈,火药味明显出来。卢贵感觉不好,他赶紧横移着脚步来到窗口,但还是晚了一步,卢二强喉咙上那块凸显的骨头,正急促地滚动,人木了一样,脸上湿乎乎地流淌着晶莹的液体。这显然是卢大光一杯酒泼上去了,泼得他哑口无言。卢大光手捏着空杯来回转动,怒不可遏,咬牙切齿,他等待着卢二强的反应。酒气从窗缝里飘散出来,香甜的,盖过了雨水的土腥气味。卢二强摇摇晃晃从炕桌上站起身,他端着酒杯,端起盛满酒水的酒杯……
“不准打架!”卢贵迅猛地发出了叫喊。
七
很快到了秋天,山上由春天的鹅黄、夏日中的油绿,眼见着转换成眼前这个深秋的颜色。秋风如同一把毛碴锋利的大刷子,早已将这茂密的树木无情地刷成红、黄、蓝、紫。过早衰老的叶子瑟瑟抖动几下,不得不怅然飘落下来,回归于泥土。地上的各种蒿草也做起了猫冬的准备,不再昂扬起各自曾经骄傲的身姿,认同着这大自然的规律。虫子们的聒噪一天高过一天,为最后的谢幕声嘶力竭地唱起挽歌。
卢贵太累了,从心里往外疲惫。
卢二强胳膊肘里夹了两卷被褥,爬上山来,将被褥塞进洞穴里那一刻,他说:“你以为你这样,我就省心了?”
卢贵喃喃自语:“时候到了。”
卢二强苦瓜着脸扭曲着,说:“我叫你一声爹,我的亲爹,你跟我回去,别待在这里好不好?”
卢贵说:“时候到了。你要觉得费事,饭可以不送了。”
卢二强说:“我的老天爷,只要你吃饭,只要你好好的,我做什么都行。”
这些日子,卢二强每天送来的饭菜与以前相比,里面有肉有蛋,还加了带有绿叶的菜汤,也许胃缩小了,每吃下一顿饭,卢贵都觉得吃多了。
躺在洞穴里多长时间了,不知道,也许数数眼前的石头会知道。他喜欢望夜空,数天上的星星,从来没数过跟前这些石头,懒着数,也没心思数。小儿子卢二强每天送饭时,都捎带一块石头,正儿八经摆在洞穴口,有多少块石头就有多少日夜,数不数有什么用呢!
有一天,卢贵发现了一个被忽略的问题,都这个季节了,洞口垒起的石头还是原来的那些,照这样下去,入冬也别想把洞口封死,肯定是卢二强这鬼东西做了手脚。
再送饭时,卢贵格外小心,他眼睛不错神地看向卢二强掀开遮盖篮子的毛巾,看他端出热气缭绕的饭菜,卢贵还看见卢二强把手里攥的石头摆在他跟前,可就在卢二强收回手那一刻,只见他指头一勾,顺走了一块石头,藏在了袖口里。卢二强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他哪里知道,卢贵正眼睁睁盯着呐,只见卢贵伸手一把抓住卢二强那只袖口,石头掉了出来,露馅了。卢贵愤怒极了,挥起手,狠狠给了他一巴掌,那手臂伸得足够长,足够有力,卢二强一躲闪,屁股坐在地上,两手捂起脸,吐出一口血水,落在地上枯黄的草叶上,发出一股口水的腥臭。
卢贵说:“你糊弄鬼呐,我就知道你没干好事。”
卢二强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卢贵说:“哪个意思?你还跟我嘴硬!”
卢二强捂着嘴,委屈得要命。
也就从这一天开始,卢贵突然胃口关闭,卢二强每次送来的饭菜,怎么端来又怎么端回去。卢二强急得怎么抓耳挠腮,都毫无办法。一连三天都这样。卢贵躺在洞穴里,脚朝里,头朝外,他睡一阵醒一阵,不分白天黑夜。头发已长得不像样子,灰呛呛打成了绺儿,像这晚秋的枯草。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啊!有时睁开眼,天是黑的,他看向一篷篷高远的树梢,看树梢直指的天空,就看见天上那一颗颗星星在遥望自己,眨巴起眼睛,又悄然钻进白云里。那云的模样很像他身边的洞穴,只是挂在天空之上,四周同样长满了树木、蒿草,还有一条踩踏出来的羊肠小道,伸向无边的远方……
天放亮的时候,地面水洼出现了封冻的冰碴。卢贵一息尚存,他听到了自己微弱的呼吸,直感到全身暖融融,他如同置身火炉旁,脸上抽动起无法抑制的笑容。大地轰鸣,他使劲儿睁了睁眼皮,欠开一丝缝隙,他看到一群星星聚集在洞口,闪闪烁烁,在那些星星中间,有一团红光,搔首弄姿,飘飘然跳起了召唤亡灵的舞蹈。卢贵浑身一振,他再次睁了一下眼皮,多日不见的棒槌又回来了,他伸出微弱的手臂向前抓去,他想抓住那棒槌永远不再松手,可他伸出去的手好半天抓不到任何东西,那棒槌离他很远,很远,他在迷幻中伸出的手臂,始终没有抬起来。
星光闪烁,大地颤抖,他耳边的脚步声,急匆、忙乱、带着不间断的喘息……难道兰英又上山采蘑菇了?细心听来,又不是。即便是,她也不会搭理他了。大地的声响越来越近,越来越沉重,伴随推搡着树枝的哗哗啦啦,原来是卢二强踩踏着草叶,踩踏着早上的露水走来了,他肃然地站立在洞穴跟前。
卢贵活动活动眼皮,眼里似乎亮起了一丝微光,卢大光也来了。
卢大光说:“昨晚我梦见天上一颗星星掉了下来,估计是咱爹这边出了事。”
卢二强说:“自从爹不吃饭,我就知道事不好,这俩天淑芬准备生孩子,我实在忙不过来。”
卢大光伸手用力抓住卢二强的肩膀,夯实地摇了一摇,说:“都结束了,我们兄弟重归于好吧!”他的手从卢二强肩膀拿下来,伸进了裤兜,掏出烟盒,弹出一支叼在嘴上,打着火,深深吸进一口,像对所有的一切进行一次了结。卢二强看向卢大光,看向那支刚点上的烟,说:“山林不能抽烟,你把烟掐了。”
卢大光愣怔着,他没听明白卢二强说什么,或者听明白了,又不能确认,问:“是在说我吗?”
卢二强一字一板地说:“把烟掐了。”
卢大光这回确认了,他从来没听过卢二强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他眯起一只眼,躲避着烟雾,轻蔑地看向卢二强。卢二强的声音再次响起:“把烟掐了。”说话的时候,他的双眼燃起一道强硬的火光,直直地喷向卢大光。卢二强反目了,真的反目了!似乎也在宣告,一切都结束了。
卢大光拇指和食指从嘴上捏起烟,掐掉红红的炭火,扔在地上,踏上脚蹍来蹍去,他不知如何应对眼前这一事件。
山林早已没有了蚊虫的叫声,没有了鸟鸣,也没有了风的声音,只有寒冷的牙齿哒哒磕碰的声响。大宝二宝呼哧呼哧爬上山来,他俩各自背的两个布包裹,比他们的身板还大。
卢二强大喊:“你俩过来干什么?”
大宝说:“我妈让我们把爷爷寿衣背过来。”
二宝说:“我妈说一定要趁热乎,给爷爷穿上。”
山下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淑芬在家里生了。卢贵脸上的褶皱抽动了一下,那分明是在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