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红旗

扛红旗

文 / 夏侯俊杰

每当看到鲜艳的大红旗，我情不自禁想起三次扛红旗的难忘经历。

在井边小学读四年级时，看到同桌戴上了崭新的红领巾，我羡慕不已。于是就去找班主任要，班主任说每学期加入少年先锋队的名额是要申报请批的，下学期争取把你评上。

班主任叫胡昌柏，个子中等，络腮胡，粗腰板，但干练，眼睛特别有神，说话温和。他不像数学老师那样动不动就大发脾气让我们后排罚站，也不如体育老师过分严厉惩罚我们绕操场跑十圈。班主任苦口婆心像母亲一样唠叨，亲切又亲近，他不仅教语文，还要管睡午觉，放学时特别叮嘱我们不要玩水打闹，安全回家。

从小我的语文比较好，作文经常当范文在课堂被朗读、传阅，班主任也特别喜欢我。但也有短板，数学拖后腿，老是不及格，在58分左右徘徊了好几次，为此没少挨父亲的竹鞭子。基于偏科，班长、学习委员等与我无缘，像是安慰似的，班主任让我当了语文课代表。

五年级上学期，班主任如愿以偿地让我加入了少先队，戴上红领巾，回到家就炫耀给弟妹看，美滋滋的。

转眼快到六一儿童节，学校要隆重举行少先队员升旗和游行活动，将在全校选拔一名旗手，扛大旗。放学后，班主任把我叫到身旁说，看你有股机灵劲，又挺壮实的，可以去报名争当一名旗手，锻炼一下自己。这是莫大的支持和鼓励，我跨上书包直奔校务处填表去了。其实当时还是有些自卑的，我的数学不强，单是语文拔尖，综合成绩排名中游偏上，况且我个头也不高挑，最让我抬不起头的就是皮肤黑，不惹女同学喜欢，为此难过。脸黑说不定是太阳晒的，还特意求证过母亲，母亲说我一生下来就是这个肤色，难怪我的乳名就叫黑得。班上也有同学说皮肤黑是健康的标志，权当是安慰，但在吵架时他却骂我是非洲黑人。综合实力我算不上优秀，竞争优势不强，心知肚明，不抱希望能选上，只是不想辜负班主任对我的一片苦心。

接下来按部就班上学放学，直到一个中午，操场上的海报前聚了好多同学，红红的大喜报上公布的是今年六一儿童节活动游行的路线和新当选的大队长、旗手、优秀少先队员名单，我居然上榜，当上了一名光荣的旗手。旗手，就是队伍的带头人，扛上大旗就是肩负使命，勇往向前。

班主任拍拍我的肩膀表示祝贺。其实我知道，身兼副校长的他，一定为我美言，为我据理力争，我感激不尽。

后来开班会时，班主任语重心长地说，红领巾是少先队员的标志，红旗的一角，是无数革命烈士用鲜血染红的，寄托着革命先烈对我们的期望，爱护它要像爱护生命一样。六一儿童节那天，为了表达对先辈先烈们的敬仰，旗手要穿上洁白的上衣，意味着圣洁，洁白无瑕。

这下可出了难题，春夏秋冬，我几乎穿的都是咔叽布料做的衣服，和床单染的一个花式，不是藏青色就是麻灰，有时捡舅舅衣服改小来穿，哪来纯白衣服。那时用的确良布料做的白衬衫，不仅少而且贵，算是奢侈品。我只见过在吉安当警察的大哥穿过，白领上的两枚四边形红领章格外显眼，特别神气威武。放学回家把书包一撂兴冲冲地和父亲说了，他居然没同意。那时家里穷，只够温饱，六岁开始讨饭起家的父亲穷怕了，何况当下要养活一家人九张嘴，谈何容易？父亲即使不舍得，我也是能理解他的。不过还是母亲开明，她说，好不容易当上旗手，总不能因为一件衣服不去参加吧，就是少吃一餐肉再贵也得做一件。说罢，就用红毛线比算我的尺码，第二天一大早就抓了两只大公鸡去灌溪镇赶集卖了，尺了布料叫小水村的裁缝为我赶制了一件的确良衬衣。我佩服母亲的雷厉风行和倔强的个性。

激动得一夜未眠，儿童节一大清早，我穿上崭新的的确良衬衫，系上红领巾，小跑到学校。操场上，一面鲜艳的大红旗矗立在中央，迎风招展，队伍整整齐齐，队员朝气蓬勃，老校长精神抖擞，一声令下，我从他手中接过旗杆，扛起大旗，跨步向前，引领队伍绕场一周，在嘹亮的少先队歌声中，我们冲出校门，迈步在乡间道路上开始游行，村民也放下手中的农活，驻足观望。炎炎六月，艳阳高照，汗流浃背，我兴奋也紧张，紧撑的双臂有些酸麻，一阵山风袭来，哗啦啦的红旗左右摇晃。突然踩在农民耕田时抛在路上的杂草稀泥，脚一滑，一个踉跄，我跌落泥沟，旗杆快倒了。这可千万不能让红旗倒在泥巴田里，不能在我手中被玷污了，否则对不起先烈。于是咬紧牙，用肩膀顶起旗杆，双手把杆头往下按。第一次扛旗才知道不仅是体力活而且还要有耐力，能坚持住。体力透支我快撑不住时，一个强劲有力的大手握住了旗杆，红旗依旧飘扬，我回头一看，是班主任帮我立住了旗杆，一把拉我上岸。如此难堪，班长匆匆跑过来埋怨我没能争光反而有损班级形象。哑口无言，难掩愧疚，我听到班主任熟悉又亲切的声音：夏侯，你是好样的！即使人倒了，红旗都没倒，你护住了旗杆就是扛住了责任，你作为旗手的使命没有倒下！这话不仅安慰了我，而且给了我自信。尽管我的左脚蹭破皮还在流血，又白又新的的确良衬衫也粘满了泥，但我不后悔，因为我经受住了考验，是一名合格的旗手。

第一次当旗手的经历成了我日后的谈资。

后来，我以超分数线2分的成绩考进了泰和县重点中学。小学毕业后，我只见过班主任一次，那年暑假听同学说他病了，家里农田来不及收割，谷子快烂在地里。于是我叫上几个要好的同学到他老家古坪村，割了一天稻子，插了半天的秧，手都划破了。期间才知道，班主任是民办教师，工资不高，他爱人在家务农，主要收入来源还是靠种稻子和上山捡木子榨茶油。他家盖的房子也不是村盘上最好的，日子勉强可以。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城里就再也没有见到他，总想上他家去看看，可惜一直拖着未能成行。前年回老家，在一次同学聚会上，碰到班主任同村的同学，向他打听才知道班主任五年前就得胃癌去世了，如今老家没人住。闻听此言，泪目不止，无语凝噎，本想去叙旧看望一下，人却远去，空悲遗憾，他蜡炬成灰，师者典范。他虽是一个小小的民办教师，对我而言，却是启蒙者引路人。他教我自立自信，引发我对文学的兴趣。因为喜欢班主任，我的语文和作文一直引以为傲，得益于他的教诲，我才能创作一些文字，是为记，遥寄缅怀。

岁月静好。当我再次扛起红旗，却是另外一番景象和感受。

老家有个同族的三哥从辽宁当兵退伍刚回家，大伯就为他的婚事张罗。大伯家境好，老大在吉安市看守所做警察，老二顶班到县供销社吃商品粮，两个儿子都端上铁饭碗，让村里人非常羡慕。养儿防老，大伯就把本来可以留在大城市的三哥留在身边照应，在家种田。为此，三哥是否有过怨恨，我也一直没问过。那时当兵是风光的，再说三哥身板高挑，键硕、一米七八的个儿，浓眉、嗓门大，走路带风。当农民，三哥也是一把好手，生产队时开手扶拖拉机犁田很顺溜。长得俊又勤快，附近村不少姑娘都倾心爱慕，幸运成为三嫂的是沙坪村的，结婚那天，让我扛大红旗。

那时没有小轿车，稀罕的是凤凰或永久牌自行车。成婚那天，东拼西凑组成一个迎亲的自行车队，搭新娘子的是一辆崭新的凤凰牌28型自行车，车把前系上大红花，车手也是挑了一个力气大身板壮实的小伙，要背新娘子上车和到祠堂跪拜。我扛着红旗坐在前面，第二辆是婚车，随后载的是敲锣打鼓的乐手，其余的是搭棉被、箱子、脸盆之类的嫁妆。在迎亲的唢呐声中，红旗飘飘，自行车队穿梭在乡间小路上，成为最美的风景。接新娘啰，我扛着红旗吆喝着，喝彩声声一片，婚旗需要的是仪式感，增加节日的喜庆和热闹，没有扛少先队队旗那么严肃和神圣。骑行个把小时就来到沙坪村三嫂的娘家，在鞭炮声中，我还隐约听到哭爹喊娘的哭闹声，放下红旗，寻声望去，原来是即将远嫁的三嫂依依不舍地与爸妈话别，感谢他们十几年来的养育之恩。今日嫁作他人妇，兄弟姐妹们也是深深不舍。俊俏的新娘穿得一袭红袍，标致极了，新郎官心里乐开了花。按照乡俗礼数，娘家人要给扛红旗的小孩特别的打赏，一个小红包还有两个红鸡蛋和两包饼干，我也不例外，意外之获欣喜不已。不虚此行，难怪这么多小孩都抢着扛红旗，因为有额外的“小费”，原来这算是个小秘密。时近晌午，迎亲队的使命就是要早点把新娘子抢回家的，因为新娘子哭哭啼啼要与至亲话别难舍难分。挑好时机，要在陪嫁姑娘阻拦中从闺房抱走新娘子放在车上，这叫抢新娘上花轿。恭贺喜事，姑娘家纷纷出门远送，于是又在吹吹打打的婚曲中，迎亲队伍启程返家。就这样兴高采烈地回到夏家村，三哥和新娘在祠堂跪拜之后就为远道而来的亲朋们敬酒打烟发喜糖，把红旗交回乐队，我的任务就圆满完成了。良辰美景，晚上大闹洞房，我连门槛都挤不进，作罢，回家和弟妹们一起享用我衣兜里的红鸡蛋和葱花饼干。

成人之美，何乐不为。

不久又逢喜事。舅舅要成婚啦，扛红旗自然叫我。经历过一次，这次就没那么好奇和期许，但想到有小红包还是有掩饰不了的小激动。

孰料这次扛旗失败了，铩羽而归。

第二天一早，情况有变，说是取消我扛红旗的资格，被巷口村的表弟兵兵取而代之。兵兵小我一岁，姨父家的大儿子，深得姨妈溺爱。姨父在供销社上班，吃商品粮，又在掌管农药化肥的紧俏部门，与白手起家的父亲有天壤之别。本来就有点势利眼的外公，自然对兵兵表弟偏爱一些。没有征求意见也没有被告知，我还是从其他表弟口中得知临时被取消扛旗资格的。陡然间，受到轻视，没脸见人，一气之下，我从热闹的婚宴酒席上丢下筷子一个人跑回家，暗自抹泪，饿了一餐。其实让表弟扛旗我没什么意见，但应该先和我说一声，我不会蛮缠的。此事不足挂齿，不过还是为自己罢席的勇气点赞，小孩再小也是有自尊的。

事已过往，这三次扛旗的不同经历只是童年趣事中的插曲。但每次与红旗不期而遇，格外亲切，因为我守护过它，毕竟我曾经是一名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