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知道,三爷爷2013年底在台湾的桃园县去世了。
第一次听说我家有个台湾亲戚是在1990年。
1990年,刚经历了头一年的动荡,紧跟着就是盛大成功的亚运会,我做为一个初中生,一个在亚运会开幕式中背景板翻牌的,亲身体会到了那种参与带来的激动和骄傲,那种创造历史的感觉。整个社会的氛围是很昂扬的,举办亚运会带来的基建的发展,初中生虽然还不能理解,但是路边常见堆叠着巨大的水泥管子——可以在里面躲雨和玩耍——却深深地印在脑海里。
家里突然多了个台湾的亲戚,刚听到这件事并没有什么感觉,因为老家对我来说已经是个非常陌生和隔阂的地方,只是我的籍贯而已,我没有生在那里,也没有长在那里,只在一岁多需要断奶的时候被送回老家住了一段时间,留下了一些模糊的记忆,比如在村街上被一头迎面跑来的大猪吓破了胆,还有油条很香这类的,我对老家人的了解太少了。
我爸给讲了渊源。原来啊,他是我爸的堂叔,我爸的爷爷和他的父亲是亲兄弟。淮海战役前夕,国民党抓壮丁,把正在地里干活的三爷爷抓走了,当时他十几岁,矮壮结实,抓走就当了兵。也打了仗,也开了枪,竟然幸运地存活下来并且跟着部队撤到了台湾。也是因为年轻勤俭吧,几年后走出眷村跟当地高山族的姑娘结了婚,生了孩子,一大家人住在桃园县。1979年他托朋友经香港给老家写信,联系上了他的父母,1988年刚一开放老兵探亲就回去见了爹娘。据说他表现得很阔绰,一副衣锦还乡的样子,十里八乡有关无关的人都跑去看他,很是轰动。这次是他第二次回来,不仅探亲,还要带着老婆孩子在大陆各处游玩一番。
一行四人,三爷爷,他老婆,他女儿和他儿子。已经去过河南老家,就要跟着我奶奶一起来北京,会住在我家。
现在想来很不可思议,他们一家四口加我奶奶,我家本来就有4口人,一共9个人,要住在一套老式的两居室中,怎么住下的?我是不会操心这种事的,也没有对自己的家庭条件有什么窘迫感,但是现在回想,就觉得有点难堪了。一间大屋,当然是让给他们4人住,怎么住的?儿女都二十多岁了,也许奶奶和姑姑睡床,爷爷和叔叔睡沙发?那个沙发可以拉开变成床吗?想不起来了。更困难的,是我们5个人是怎么在剩下的一间小屋住下的?小屋只有一张一米二的床和一张90公分的小床,再摆张书桌就只剩走路的空间了,怎么住的?客厅只是一个很小的暗厅,放下冰箱洗衣机之后只能放一张饭桌,厕所还是蹲坑,厨房也只有一人能转身的空间。这样想来,当年我家的生活条件确实不太行,他们愿意住在我家而不是出去住酒店,一是当年酒店业大概还不够发达,二来也是能省就省的想法吧。这都是现在回忆时的想法了,当时可想不到这些,只觉得挺兴奋,要接待台胞了哇,春节晚会是要专门提到一嘴的台湾同胞哇。
他们来的时候是秋天,正是北京气候最好风景最美的时节。三爷爷很有精神的样子,矮矮的,很结实,脸型跟我爸我叔叔一样,天圆地方很淳朴,口音竟然还带着老家的味道,有点肚子,穿得就像电视剧里的华侨——金扣的皮带,大蛤蟆镜,运动夹克,手上一个巨大的金戒指。
对三奶奶的印象非常模糊,只记得是小个子,黑黑瘦瘦,一张典型的南方人的脸,不说话,很冷漠。姑姑倒是高高壮壮,一头长卷发,不看脸的话,发型衣着跟画片上的王祖贤一样。叔叔呢,他一进门我就想,哇,太帅了。脸型总体来说还是南方人的脸型,但是被北方的基因中和了一点,就比较端方,在颧骨的衬托下浓眉大眼得很立体。一头到肩膀的中分长发比我的都顺滑,简直像个明星!
奶奶偷偷跟爸妈说,除了三爷,其他三个人在老家待得都非常不愉快、不适应,嫌老家脏、破、臭,姑姑随身带的一个装了美元的钱包不见了,叔叔呢,不仅拒绝见人,还拒绝吃老家的饭,只肯吃泡面。所以他们在老家只待了两天就来北京了。
之后的几天,他们白天出去逛北京的各个景点,晚上回我家住,爸妈跟三爷爷三奶奶聊天,姑姑叔叔就跟我聊天。先是给我讲老家有多恐怖。他们在老家住在自己的爷爷奶奶家,虽然能看出来是提前收拾过的,换了新的床单被褥,但房子的老旧还是超出他们的想象。堂屋和卧室只隔着一道竹篾编的席子一样的墙,灶屋和牛棚也是同样只用这样的席子隔开,所以整个屋子都相当于是通透的,灶屋做饭的烟会飘在各个屋子里,牛棚的气息会混杂在柴火味道中。房梁上挂着多少年积攒出的灰尘和油烟混杂的穗子,蛛网上也盖着厚厚的灰,显得极其巨大,半夜里老鼠在床头吱吱叫着翻滚打架,一路打上房梁,踩下来的灰穗落在被子上。他们在家的这两天,堂屋里就没断过人,不停地有人来认亲和聊天,男人们坐在堂屋里抽烟喝茶吃糖,女人们直接进到卧室里看还睡在床上的人,甚至亲热地上来帮你掖被子。叔叔气得干脆把自己整个卷在被子里,头也不肯露出来。老家的厕所还是旱厕,就在卧室的墙边围了一圈篱笆,一个草顶,厕所的地上埋了一口大缸。地面是用渣土垫平了些,看不出陈年的痕迹,但缸里积攒的东西可不会每天清理,都一目了然地堆积着。呃,我听着他们的描述都皱起脸来了,胃里也泛起了恶心。他俩看着我的表情哈哈大笑,找到了共鸣的感觉。
姑姑说,上次三爷爷自己回来的时候,每个去看望他的人都给10块钱,回家一算,竟然发出去好几千块,一个村子里也没几百人呀,可能不在家的也有人冒着他的名头来领了吧,还有可能仗着爷爷认不清这么多人脸,领了好几次也是有的。所以这次他们回来就不发钱,准备了很多糖果巧克力和烟来招待来的人,来人把烟抽了,糖吃了,还不走,似乎还在期待着什么。有人聊着天就开始上手摸三爷爷的戒指和手表,说大叔你这个戒指挺大呀,是金的不?我掂量掂量。三爷爷搪塞,说我这个戒指是结婚时就戴上的,多少年都跟肉长上了,摘不下来。还演示一番,看戒指往下摘时怎么被卡在指头的肉上。来人又说,大叔的表也是金的呀,可晃眼。三爷爷无奈把表摘下来给众人传看,一开始还能看见表在众人手中传递,听到赞赏“可沉,可结实”,再过一会儿想起来时,表已经不见了,在场的每个人都无辜地面面相觑。姑姑自己带了个腰包,里面是美金,白天就拴在腰上,晚上放床头,丢了。“反正不可能是老鼠偷的。”姑姑很无奈地说。
我很能体会他们对老家的感觉,设想了一下自己如果回去恐怕也是极大地不适应。
在北京玩儿了两天后,似乎老家留下的恶劣印象淡化了些,叔叔终于不再一直板着脸了。他这年大概22岁,刚服完两年的兵役还没有找工作,正打算过一段自由自在的日子。“服兵役太苦了,每天训练,在个边角的小岛上站岗,什么事也没得做,还只能留寸头。我现在的头发就是服完兵役留起来的。”叔叔说。
他回台湾后曾寄给我一些照片,里面有一张就是服兵役时照的。他喜欢的歌星是伊能静,三十年前的伊能静还是地道的小女生,唱着一些很甜很嗲的歌。叔叔在店里看到伊能静的磁带只要8块钱,惊呼好便宜哦。但是他说因为这些磁带他都有,所以并没有买,我也没有问在台湾一盒磁带要多少钱。我告诉他我喜欢的台湾明星,是小虎队里的乖乖虎苏有朋。当年小虎队的歌唱事业正如日中天,刚开始进军电影业,一部小虎队三人出演的电影,叫《游侠儿》,正好1990年上映,我在暑假里看了两三遍。乖乖虎在电影里跟他现实中的形象一致,是个成绩很好的单纯的学生。我很兴奋地跟叔叔说,苏有朋多棒啊,一边当明星,一边还学习那么好,还能考上台大!叔叔有点悻悻的,并不是很想继续跟我讨论苏有朋,只说,“他上的中学本身就是最好的学校啊。”后来我知道,台湾的大学联考也是万众挤独木桥,高中生的学业压力也很重,叔叔和姑姑都没有上过大学。
我们对比了一下台币和人民币,当然不是按照什么兑换价之类的,而是说出一样东西来,看用人民币买多少钱,用台币买又需要多少钱。因为我并不是一个操持家务的家庭妇女,对民生问题并不了解,所以我们对比的都是些袜子、笔记本和小礼物这类东西的价格,结论大概就是1块人民币相当于10块台币的样子。我也不知道他们挣多少,只是一想,买一个笔记本要100块?哇,台湾人实在是太有钱了。
赶上一天周末,我不用上学,姑姑说我不想看景点了,你陪我们去逛街吧。我思来想去,我所知道的最高档的商场、就是三环边上的燕莎商城了。当年的燕莎商城,是东三环边上的一道风景啊,硕大的金字招牌从来不会暗淡,总显得比别人家的招牌更灿烂一点。名声比招牌还亮,里面充斥着昂贵得令人咂舌的商品,想知道资本主义什么样吗?想看看富豪的生活吗?进燕莎就知道了。而且燕莎是第一家开架售货,自选式购物的商场,你去别的商场,要看什么东西还得售货员给拿出来,在这里不仅可以离近了看,还能上手摸呢。所以我们当年去燕莎都不是买东西,就是当做大观园去逛,去开眼界的。
我带着姑姑叔叔和奶奶一起,打了一辆夏利过去。虽然周末,商场里人也不是很多。我们在各种柜台间游走,我是无知无畏,对售货员的冷漠眼神完全无感,只想给姑姑叔叔展示我们也有好东西,也没察觉到他们的拘谨和沉默。进到超市里,那时还不卖生鲜只卖日用品,姑姑似乎才提起点兴致,自己逛起来。奶奶却很紧张,离货架远远的,说这里怎么没有售货员?没有人看着随便拿吗?那东西多容易丢?叔叔说我们那里的便利店都是这样的,你要什么就自己拿,出门的时候一起结账就好了。奶奶说那要是在我们村里,你能收到钱才怪了咧。
姑姑举着一支口红问我,买这个给你当礼物好不好,颜色挺好看的呢。我说我是学生呀,学生不能化妆的。姑姑说那我买给自己好了。然后她又给叔叔买了一只润唇膏,就是看起来像口红,但涂上没有颜色,只是起到滋润作用。叔叔很开心地收了他姐姐给他的礼物,当时就打开涂在嘴上。我一边觉得那个嘴看起来油乎乎像刚吃了油条,一边对男生涂唇膏这事还真觉得有点别扭。奶奶坚决拒绝姑姑给她买东西,什么也不要,干脆什么都不看了,站得离商品远远的等着我们。我可是大言不惭地挑了件衣服。似乎是一个运动品牌,一件长袖上衣,套头的,领口是条拉链,样式平平但是印花非常夺目,既抽象又波普,颜色很鲜艳,似乎要两百块。那真是我拥有的第一件“奢侈品”,一直到上大学,衣服都洗褪色了还在穿呢。
叔叔给我寄来的照片,里面有一张他与温兆伦的合影,温兆伦是香港演员,当时正因为一部叫《我本善良》的剧而红遍两岸三地。照片中温兆伦穿着大侠的衣服,留着那种香港电视剧中特有的清朝发型,提着一把大刀,叔叔站在旁边,帅的程度一点也不输。叔叔说,这是在中山陵附近,他们刚好遇到温兆伦参演的电视剧在这边的山上取景,本来温兆伦是不跟围观的群众合影的,但是听说叔叔是从台湾来的,才破例允许拍照。叔叔对此经历感觉很幸运和幸福,特意把照片多洗一张送给我。
之后我们之间的联系就慢慢中断了,一是往来通信还不方便,二来我的精力更多地被学业占据,第三就是叔叔也要开始上班谋生了。据说他最初是在餐馆加油站这样的地方打零工,后来慢慢盘下了一家便利店,结了婚生了小孩,夫妻俩起早贪黑地维持便利店的生意,就是过着普通人辛苦忙碌的生活,再也没有出过台湾。
中考之前填报各种信息,我还特意问老师,自己能不能申请台胞加分,老师先是有点惊讶,说你家还有台湾的亲戚?然后就很兴奋,说可以加分啊,加十分呢,一分一操场,你要是能加十分可占了大便宜了,至少上高中有保障了。是你的什么人?我说是我爸爸的爷爷的兄弟的儿子。老师在脑子里绕了半天,沉吟着说,这个恐怕不行,需要直系亲属才能享受加分政策。说完很悲哀地看着我,不知道是替我遗憾,还是替我担忧能否考上高中。
后来三爷爷又回来过几次,看望他的爹娘,顺便在大陆各处观光,有时独自一人,有时带着他的军队时期的朋友。1994年之后,他的父母相继去世,他就很少再来了。
2003年,我爸要去台湾开会,要经过桃园县,跟会议组织者沟通后发现,可以空出半天自由行动的时间,就打算趁机去三爷爷的家里拜访。临行前,爸爸给叔叔打电话,说了安排后叔叔很高兴,很欢迎他过去。我当时正好在爸妈家,就接过电话跟叔叔聊了一会儿。那时候我已经在一家互联网公司上班,正致力于通过网络使全国各地的基础教育实现共享和均衡,是“地球村”理论的支持者。那时的互联网正处于蓬勃发展的阶段,通讯可以通过网络进行了,购物也可以在网上进行了,几乎每天都有新兴的、颠覆认知的事物出现,地理上的距离似乎都算不上距离了,我对台湾的了解(主要是娱乐圈)好像比叔叔还全面。我跟他要了email地址,打算以后通过网络进行沟通。
爸从台湾回来,描述他们的生活,姑姑嫁人去台北生活了很少回来,三奶奶独自在高雄打工,家里只有叔叔一家人陪着三爷爷生活,就是那种忙碌紧巴略带点艰辛但是又能维持的普通人的生活。三爷爷除了在叔叔家的便利店帮忙,竟然偶尔还出去打零工。他跟我爸说,已经越来越感觉干不动了,躺下就累得不想起来,想回老家,想去给爹娘上坟,想“老”了以后葬在爹娘的身边。我给叔叔发了email,发了一些照片,邀请他再来玩,但是不知道是他提供的地址不对,还是网络限制的原因,邮件第二天就被退回了。
第二次见到三爷爷已经是2008年了,我爸请他来北京看奥运会。他已经是一个耄耋老人,身体看上去还算硬朗,脸色依然红润,却比记忆中要瘦小一些。还是当年的金扣腰带蛤蟆镜和大金戒指,运动夹克变成了松垮的西服。我们带他去刚改造完成的王府井步行街,最吸引他的是那些专门针对旅游者的小店,挂着各种旗袍纸扇景点徽章,放着大喇叭,门口的锅里煮着老玉米和茶叶蛋。三爷爷还是想像当年一样,扮演一个慷慨大方的长辈,总是惦记着要给我和我妈买点什么,一会儿买根玉米,一会儿又买了袋桃酥。我们反复劝说依然没能阻止他,到底在小店门口特价的盒子里,给我们挑了两只景泰蓝的镯子。看完奥运会的开幕式,饭桌上三爷爷红着眼睛频频举杯:“大陆发展得好啊,我们这些老兵都盼着能统一,能变成一家人,死了以后能埋回老家的地里……不能让下一代断了根啊。”我们都说,会的会的,一定会越来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