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住在这个地下室里已经半年了,每天就是忙着准备考试,除了艺考要求的专业课,文化课也要达到必须的分数线,才能进入这家全国顶级的音乐学院。我的专业课水平没问题,毕竟拉了14年小提琴,弓子抬起,手指会自动在琴弦上跳跃,去年专业成绩排第二,可惜文化课差的有点多。北京大概很少有高考复读生,找了很久才找到一个民办机构有复读班,父亲给我交了学费,把我安顿在附近的这个地下室里,就必须回老家单位上班,那个街道的工作再无关轻重,也是我们全家唯一的经济来源。
我也是在一次街道的活动中认识了我的师傅,一个退休的音乐老师。好像是一次迎新年的茶话会,叔叔阿姨大妈大爷们嗑着瓜子看表演,大多是戏曲和相声,我被抱在腿上,时不时被喂一颗花生,听得昏昏欲睡。突然师傅上台了,拿着个奇怪的乐器架在脖子上,大妈们低声笑嘻嘻:看,歪脖子琴。琴声响起,我先是僵住了,从没听过这样的声音,不像是从耳朵进来,而是直接从头顶灌注到心脏,让我心跳得抖起来,然后流动到四肢,先是僵硬,然后瘫软,然后又亢奋,我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从妈妈腿上溜下来,径直走到还在拉琴的师傅跟前,抱住了他的腿。
家人虽然不懂音乐,也看得出我对小提琴的奇异感受,听到琴声就无比乖巧。师傅知道我的家境,叹口气收下了我,每月只收很少的钱。拉满10年,他翻出一把旧琴,仔细修整后交给我,说,吕思清用过的哦。
上到高二,师傅病了,咳到拿不住弓子,却不肯去医院。他说你一定要去北京,去考音乐学院。来年考完专业课回来,我忐忑到不敢去师傅家,直到拿到成绩通知才飞跑过去,已经人去屋空,病逝了。
独自住在这个地下室里已经半年,白天去机构上课,回来就刷题背书,背到头晕脑胀了就站起来拉一会儿琴,饿了煮碗面。有次父亲来看我,买了一大包卤牛肉,还有啤酒,我们盘腿对坐在床上,他像对待一个成年人一样,沉默地冲着我举了举杯,一口就喝了一半,然后拿一块牛肉吃起来,看着我。我努力做出成年人的样子,也冲他举举杯,尽力喝下一大口,也拣一块牛肉塞进嘴里。他认真咀嚼的脸上现出笑容。
地下室里住的人挺多,有做早餐的,有送外卖的,大多数早出晚归,大家碰不上面也就没什么交流,关上门就是个孤岛,不,孤岛还有四周的海面,这里只有四堵墙,一扇很高的小窗。小窗开在半地下的位置,贴了磨砂的膜,外面封了铁栅栏。下雨时会有雨水灌进来,晴好的日子我会把窗子打开透透风,看看外面过往的脚步,大部分都很匆匆。只有几只野猫比较悠闲,时不常溜到窗口来窥探我,有胆小的我一看就跑,胆大的还跟我对话几句,似乎在问有没有吃的可以上供,可惜我没有。
地下室隔音不好,尤其开着窗的时候,邻居刺啦刺啦炒菜的声音和味道会不由分说地传过来,还有夫妻间的对话,电视剧的声音,早上咳嗽吐痰,晚上在床上的辗转……尤其又好玩又讨厌的一个人,就住在我的隔壁,在屋里时简直一刻不停地自言自语,自个儿笑着,哼唱着,每做一件事都要在嘴里报告出来:“诶?我袜子呢?明明昨天还穿了,我就这么一脱,然后随手……嗨,掖这儿啦,你说你怎么想的,也太会藏了。”或者跟流浪猫聊天:“警长,黑猫警长,眼睛瞪得像铜铃~你抓到一只耳没有?我这儿有火腿肠你吃不吃?别急别急,等我给你撕开……”
一个周末的晚上,大多数人都还没有回来,我盯着未达预期的月考成绩,懊恼又绝望,如果这些定理和公式能像音符一样,在我的耳中流淌过就能留下痕迹该多好,可它们就像手中的沙,我一次次捧起,努力想攥进脑中,它们却更加快速的滑落,一到面对试卷,我的脑子就空空如也,像攥过沙的手,只有一点灰尘的印迹。揉乱卷子,倒在床上翻滚,隔壁的动静让我愈加烦躁,不知道他在干嘛?碗盆叮咣乱响,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在楼道里穿梭,远远的水房里都能听见他在哗哗水声中的念叨:“大葱,蘑菇,洗好啦……嘿,再看就把你吃掉!”
回到屋子里,碗盆继续叮咣了一阵,我以为要结束了,隔壁却开始传来持续的敲击桌面的声音,那声音像一下下在敲我的头。我忍无可忍地爬起来,刷拉一下打开门窗,开始拉门德尔松的E小调协奏曲,就让声音来攻击声音吧,本来温婉柔美的曲子被我拉得充满愤怒。他先是静了一会儿,似乎在听,随后开始打呼哨,发出“嘿!嘿!”的声音,手里的响动开始跟随我的节奏,尤其赶到曲子节奏比较快的段落,愈发高亢地敲击起来。
我气得丟下琴跑到他门口,打算跟他大吵一架,兀然见到一个光膀子的小哥,双手各持一把菜刀,正对着一只菜墩子猛剁。此时他转过头,两手停在空中,一头浓黑的乱发随意支棱着,两只滚圆的眼睛和张成圆形的嘴都突兀地瞪着我,活脱脱一个卡通版的钟馗。我没骂出的话化作一口口水生生咽下,却被呛得咳了起来,他举着刀过来,我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把两把刀并拢一只手攥着,另一只手一把就把我拎了起来,然后开始大力拍打我的后背。我说好了好了,再拍我就要把肺吐出来了,他呱呱呱地笑起来。
我们攀谈起来,他一边继续剁肉馅一边东一句西一句地跟我念叨,我感觉自己是一只误闯进他屋子里的流浪猫,他说的什么不一定都明白,却带着一种烟火气的安心。趁他停顿的一个空档,我突然记起跑过来的缘由,就问:“啊,我问你,我拉琴不会妨碍你吗?”
他说不会,但是别拉太慢的,他要是跟着音乐的节拍,曲子越快干活儿就越利索。我跑回去拿来琴,拉起帕格尼尼24号,他说对,就要这样的。“嘿!嘿!”他又跟着琴声摇摆起来,馅儿都要剁飞了。
后来他邀请我一起吃了饺子,我们像好朋友一样分别。
我在这半年里跟所有人说的话,还不及这一晚跟他谈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