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只吧,多少钱?”
“六十。”
“为什么比别的贵啊?”
“你看看它跟你媳妇儿多投缘,你们刚过来它就站起来对着你们喵喵叫,扒着笼子舔你媳妇儿的手,这就是猫给自己找主人呢。”
“那也不能一下贵一半儿啊!”
“我就想要这只。”
“得得得,你就是趁机撒娇呗。买了回家就不许哭了啊。”他付了钱。
“缘分,这就是缘分。”摊主把它从大笼子里抓出来,想放进一只小笼子让我拎着它。
“别,笼子里太冷了。”我让摊主把它直接放在大衣内侧的口袋里。它被拎着后脖颈,四条小腿支棱着,露出一只粉白的小圆肚子。口袋很大,它被头朝下丢进去,刚一松手,它就从口袋边露出小脑袋,爪子尖全出来了,挂在我的毛衣上,两只大蓝眼睛惊恐得只剩一条细线。我摸摸它的小脑袋,细软的白毛倒伏下去又立刻蓬松,耳朵尖震颤着,叫声也震颤着。我把大衣的拉链拉好,给它留一点缝隙能看到外面,它不叫了,整个小身体都在我心口上震颤。
我捂着左胸,像西施一样往外走,宠物市场热闹熙攘,什么稀奇古怪的动物都有人养,呱噪的鹦鹉,在转轮里疯狂跑动的仓鼠,总是翻不过身的巴西龟,还有一大盒拥挤缠绕着蛄蛹的面包虫……往常我可喜欢看了,但是今天,谁也比不上我的小猫咪。
我刚出院没多久,先兆流产,4个月的孩子没有了,术后检查发现并发的还有附件炎和输卵管积液,为了避免宫外孕的风险只能做了一侧的输卵管切除,再有孩子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想起那个孩子,我身体里就像有一个黑洞,不停旋转,越转越大,越转越快,直到把我整个人都吞噬掉。丈夫不懂我的恐慌,我是他从外地捡回家的,他去大连出差,晚上在我们酒店招待客户,我是前台经理,把酒席安排得妥帖体面,服务得滴水不漏,就这样认识了。后来他的项目在大连做了好久,他次次酒席都订在我们酒店,每次都叫我来作陪,谁都看得出来怎么回事。小姐妹都劝我,好机会要抓牢啊,趁着年轻漂亮绑上一个是一个。我们在大连同居,当他项目结束要回北京的时候,我辞了职,逼他带我过来。他可能是因为喜欢我,也可能只是因为软弱,或者当晚喝太多,同意了。我不知道来到北京只是磨难的第一步。
我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商人,打工的,没想到竟然是个官二代,爸爸是个部长。他在外地干什么他们不在乎,但是竟然把一个酒店前台带回北京,还打算结婚,就是他们断然不能接受的了。他父母放了话,有家没我,有我就没家,只要他跟我在一起,就别再依靠家里的资源。他说他不在乎,他已经受够被父母管教的生活了,他要自己做主。我们租了个小屋,有时他带着我四处观光游逛,有时我们就赖在小屋里吃吃睡睡,反正都有积蓄,他爸妈的威胁我们都置之不理。
半年后我怀孕了,才一个月妊娠反应就很严重,吃什么吐什么,情绪也不好,不知道这孩子该不该要,跟他哭闹,他回家跟父母摊牌,想要这个孩子就同意结婚。他是有把握的,毕竟是独子,他父母再看不上这个媳妇儿,自己的孙辈还是要尽快抱上。他们很无奈地同意,匆匆见了我父母,定下了婚礼的事情。我父母从东北老家过来,唯唯诺诺地,没见到他们呢就先矮了一头,一切听凭亲家母安排。我也顾不上争什么了,仪式从简,没有婚纱,没有钻戒,酒席的规模非常小,基本上只有一些亲戚。他开玩笑说,吃亏了,之前送出去的那么多份子钱都收不回来了。
我们住进了他父母给买的房子,复式顶楼,有个大大的露台,视野极好。朝南的大落地窗,晴天时一地阳光。我的妊娠反应过了第三个月终于好了一些,没有那么严重了,每天幸福地捧着肚子在各屋溜达。一天早上,他正在楼下厨房里做早饭,我赖在床上还在醒盹儿,突然感觉到肚子里的宝宝弹动了一下,我整个人都呆在那里,第一次真切地意识到有个生命在我的身体里。我喊他快来快来,他很惊慌地跑上来,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我哭啼啼地告诉他宝宝动了,他又好气又好笑,摸着我肚子等了好久,但宝宝很不给他面子,一动也不动。
当天晚上就不行了,走楼梯突然腿软,肚子一下子就疼得站不住,倚着栏杆坐下来就开始出血。到医院就知道孩子保不住了。
住院一个月,他妈妈来过一次,拎着一桶阿姨煲的老鸭汤,说好好养身体,没事,你还年轻呢。说着说着把实话说了出来,你看你这身高,你这长相,将来孩子的基因能改良点。同病房的一个大姐听见这话就意味深长地瞟了我一眼。他倒是每天都来,可是我看见他就想起孩子,就想哭。他买花哄我,买吃的哄我,有一天突然说,要不买只小猫送你吧。
毛毛在客厅中央的地板上瑟瑟发抖,一动也不敢动,这屋子对它来说太大了。我忙着给它布置吃饭喝水上厕所的地方,它就蹲在那里,脖子跟着我的方位转动,一直发出“咩咩”地叫声。
猫砂铺好了,一小碗清水,一小碗猫粮,专门买的幼猫猫粮,放一点温水让猫粮松软,像喂给婴儿吃的牛奶泡小饼干,一股奶香。它胆怯地向小碗挪动,前后腿一起,小兔子一样拱过来。我说来啊,吃吧。它吃得好少,大概只有几粒。丈夫拿一个扁扁的纸盒子,里面放上旧T恤,给它做了个窝,它上去踩了一圈,又继续去探索其他地方,胆子渐渐大起来,每个桌椅的腿都去闻一闻。正溜达着,忽然站在屋子中央发呆,也不叫,等它跑开才发现地上一滩尿迹。丈夫说,怎么回事,卖猫的不是说它会用猫砂吗?听到这话毛毛就躲起来了,藏在沙发后面。我把它抓出来,拿一张纸巾把那摊尿擦了,拎着纸巾放在它鼻子前面。它扭头不肯闻,嘴里嘟嘟囔囔地也不肯认错。我把纸巾丢到猫砂盆里,把它也放进去,它一下子就从盆里逃走了。等再注意到的时候,它已经知道在猫砂盆里上厕所,而且把那张纸巾也象征性地掩埋了一下。
毛毛跟人很亲,抱着它从来不反抗,摸两下就开始呼噜,跟人玩儿时伸出肉乎乎的毛手拍打,从不露出爪子尖,咬着人的手指头也总是轻轻地。它很知道讨好丈夫,每次丈夫回家,它都跑到门前蹲坐好,一开门它就咩一声,转身撅起小屁股。丈夫笑眯眯地轻轻在它屁股上拍一下,才算是完成他们之间的回家仪式。丈夫在电脑前打游戏时,毛毛就趴在他脚上睡觉。可是它从来不在我的脚上睡觉,不是趴肚子就是趴胸口,而且趴在胸口时还喜欢用屁股对着你,尾巴一动就扫在你脸上鼻子上,那我也不舍得把它赶走,甚至它睡着了我都不敢动,眼睁睁地看着它从一只手掌那么大,长成了一只脸盆都装不下的毛发蓬松的白胖子,依然沉甸甸地压在我胸口上睡觉。
再自然怀孕的几率很小,公婆又一直念叨,我们最终决定去做试管婴儿。一堆检查让丈夫很不耐烦,因为问题主要在我,他觉得自己无端受累了。然后就是调理和促排卵的过程,吃各种药,我明显地圆胖起来。取卵的过程中虽然有麻醉,可麻药劲儿过去后能疼死。别人能取八到十六颗卵子,我只有三四颗。培养,移植,躺够四十八小时等待着床,期待和憧憬,希望和失望,交替往复。失败一次要等待三到六个月之后再试,不间断的黄体酮注射让我两边臀部都硬了,坐着就疼。终于终于,第三次,成功了。
测到胎心那天,悬浮了许久的心终于能放下来。回家跟毛毛玩儿,它现在胖得肚子上一坨肥肉,从椅子上蹦下来都得发出“咕吱”一声,有时候一颠一颠地跑动时也会发出细小的“啊”的声音。懒得走路,会坐在扫地机器人上巡查地盘。往常它像个孩子,缠着你,扑你的脚,今天的它就像个慈母,趴在我的枕头边温情地看我,时不时帮我舔舔头发。
又一轮妊娠反应开始,这次我小心翼翼,不吃奇怪的东西,不进行剧烈的运动。毛毛也好像懂事了似的,再也没往我胸口和肚子上趴,我睡觉的时候它就拱到我脚边,睡醒想玩了就跑到肩膀上,用肉垫儿轻轻拍脸,有时还用湿湿凉凉的小鼻子凑到我的鼻尖上闻。但是丈夫要把毛毛送走,因为据说猫身上携带弓形虫病毒,很容易传染给孕妇,造成胎儿畸形。
毛毛被放在了公婆家,他们住四合院,婆婆不喜欢猫,正房是不让毛毛进的,它的猫窝饭碗水盆都被放在老阿姨郑姐的屋子里,猫砂盆放在墙角。我不方便走动,丈夫每周过去看望父母回来,会告诉我毛毛的表现。据说它刚去的时候总躲在屋子里,后来渐渐敢到院子里去巡视,有一天竟然爬上了院里的枣树,可惜敢上却不敢下来,在树杈上叫了好久才被郑姐搬梯子救下来。
上树下树熟练后,它开始翻墙,在院墙和房顶上穿梭,速度极快。出了院子就是胡同,在胡同中溜达就相当于进入了猫的江湖,有的猫跟毛毛一样是家养的,偶尔出来玩,有的猫可是自小生长在野外,靠翻垃圾桶谋生的。丈夫说胡同里有一只猫霸,黄白相间的大波斯,长了一双鹰眼,看谁都充满警惕和敌意,梭子蟹一样的脸型,毛发又脏又旺盛,走起路来威风凛凛。毛毛初次出门就被揍了回来,背上的毛少了一块,隔两天鼻梁上多了一道血痕,再过几天耳朵豁了,臊眉耷眼地在家躲着。我听着又心疼又有点好笑,毛毛啊,你个温室里的小花朵,怎么可能打过街头霸王呢?咱们打不过躲得过好不好?
中秋去公婆家吃饭,车子刚开进胡同我就看见院墙上白光一闪,赶快下车,叫着毛毛毛毛朝它消失的墙角走过去,先是一条熟悉的蓬松尾巴晃了一下,然后墙边露出半张小脸和一只眼睛,像当初我们在家玩捉迷藏游戏一样。但是眼神似乎犀利了一些。我说毛毛,我看见你啦。朝它走过去,它却一转身跑掉了。
吃饭时郑姐说,这个猫,吃里扒外,把野猫带回来一起吃它的猫粮,有一次郑姐回屋拿东西正好看到,她一进屋,野猫就赶紧跑掉了,但是近来猫粮明显下去得快很多。丈夫说难怪最近身上没伤了,我还以为是它终于把野猫打服了呢,原来是臣服了,懂得上供了。我等了一天也没见到毛毛。
孩子出生的过程还算顺利,只是七斤重的小子,怎么看上去那么瘦弱呢?电视电影里不是刚生出来就白白胖胖、有着藕节一样的胳膊腿吗?为什么我的娃娃脑袋还没有拳头大,胳膊还没有一根泡面香肠粗?因为是剖腹产,只能在床上躺着,我每天盯着他的脑门,看这个没头发没眉毛没睫毛的卤蛋一样的小脑袋,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吃奶,有一股暖流从我的身体里,通过乳房,通过乳汁,流进他的小身体,把我们紧紧地捆绑在一起。
出院了回家,婆婆带着郑姐过来照顾我,把毛毛也带回来了,但是不许它上二楼的卧室,只能在一楼活动。我们在楼梯上安装了一个一米多高的门档,但是很失策,它现在身手矫健得很,连树都能自如上下,一扇门档怎么可能挡得住。只好把它关在露台上。
露台面积挺大,一扇门通向客卧,一扇窗通向厨房,正是春天,露台上的花草正欣欣向荣。毛毛刚被搬到露台上时,各处探索了一番,品尝了所有的叶子,给每个花盆都松了土,只要有人在厨房,它就会跳到厨房外的窗台上跟人打招呼。新鲜劲过去之后,它开始趴在露台的围栏上观察楼下。有一天,它正恹恹地在围栏下打盹,一只鸽子歪歪斜斜地从露台上飞过,可能是有伤,翅膀擦一下墙壁又擦一下地面地挣扎,眼看就飞过去了,毛毛突然平地跃起,在半空中闪电伸爪,勾着鸽子的脑袋就拍在了地上。鸽子在地上扑腾翅膀,脑袋被毛毛死死地按住,它似乎有些困惑,又有些倨傲,盯着鸽子看了一会儿,松手,鸽子还没站起来又被它按住了翅膀。如是几次,它玩够了,没耐心了,低头一口咬断了鸽子的脖子。
“野了野了,”目睹了全过程的郑姐跟我们讲,“这个猫啊,可不能进屋了呀。”
“不让进屋,”我抱着娃娃,看着他终于胖起来的脸蛋,絮絮叨叨地,“不让毛毛进屋,毛毛变成大野猫了,啊呜,好凶啊。”说到“啊呜”娃娃就笑了,没有牙的小嘴咧着,小拳头也挥舞起来。“你比毛毛还凶啊?你还没它个头大呢,等你长大了要叫它哥哥知道吗?”“嘁!”婆婆在旁边不满了,“哪有人管猫叫哥哥的!娃娃是我们家唯一的男孙。”
毛毛捉到过一次鸽子后似乎对鸽子产生了执念,每当楼群上空有鸽子飞过,它都会痴痴地看着,竖起飞机耳,身体趴伏,两只前爪倒腾着,做出蓄势待发的样子。鸽子们根本看不到它,鸽子们只是盲目又骄傲地在楼群上方盘旋。一天,可能是气压低,鸽子们飞得也低一些,几乎擦着屋顶过去,毛毛以为它又有机会出手了,一个冲刺起跳,就越过露台的栏杆,掉到楼下去了。六层楼啊,二十多米,猫真的有九条命吗?我冲下楼,没有见到可怕的景象,先松了口气,又紧张起来,它跑掉了吗?它知道自己伤得太重就躲起来默默等待死亡了吗?“毛毛,出来,回家。”我尽量小心平静地呼唤,就像以前回家时一样,怕吓到它。
在楼下绕了两圈,终于,听到低微的回应声,我一边继续呼唤,一边仔细分辨,最终在绿化带的灌木丛中找到蜷缩在里面的毛毛。它的眼神里有点瑟缩,好像知道自己犯了错,又有点可怜巴巴。我把它从灌木丛中揪出来,抱在怀里,它像当初刚见面时一样震颤着,四肢紧张地挂在我身上。回家检查,肚子上很大一块淤青,左后腿也有点瘸,幸好没有骨折,多吃了几盒肉罐头之后就完全恢复了。看来猫真的有九条命。
毛毛恢复之后性情大变,以前像个小孩子,活跃,好奇,话痨,现在突然就像个中年人了,沉默,走路沉重,眼神阴郁。我有时抱着娃娃在露台放风,毛毛远远地躲在花盆后面不出来,但是似乎能感觉到它在看我,也在看娃娃,我心里有点凉凉的。
娃娃是个很好带的孩子,几乎不哭闹,醒着就自己啃手,给奶就吃,吃完哄哄就睡着,能睡很长时间。郑姐说,没见过这么懂事的孩子,乖巧得让人心疼呢。我是觉得娃娃太省事了一些,小婴儿不是就应该整天霸占着妈妈哭闹吗?娃娃这么安静,是个天使吧。
一天中午,娃娃睡着了,我去吃饭,屋子里悄无声息,我却突然心里慌张起来,似乎听见有喊“妈妈”的声音,丢下饭碗到卧室,门我离开的时候并没有关严,有一条缝,站门口听听,什么声音也没有,还是不放心,推门进去一看,毛毛站在小床的床头,小毯子不知怎么盖在了娃娃脸上,他正在手脚乱动地挣扎,却把更多的毯子堆在了头上。我赶忙把毯子掀开,娃娃的哭声才爆发出来,脸涨得通红,嘴唇都有点紫了,我想把他抱起来,他好像生气我来得太晚,小身体硬挺着,只顾闭着眼睛哭。我哆嗦着喊郑姐,让她来快把猫带走。毛毛坐在那儿看看我,凑过去闻一闻小床,再抬头看我,静静地被郑姐抓走了。郑姐回来一边洗手一边念叨着,“成精了,愣是自己把窗户打开了,还开了两层,一层玻璃窗一层纱窗,纱窗都抓了一个洞……”
娃娃平静下来,继续睡着,我守在小床边,看着他还挂着泪珠的长睫毛,闻着他身上的奶香,把他攥紧的小拳头团在我的掌心里,在心里说,妈妈再也不会疏忽了,妈妈要无时无刻地照管和保护着你。
我跟丈夫说,晚上总睡不踏实,不知道是做梦还是现实,总看见夜晚毛毛偷偷进屋,一团白色悄无声息地站在娃娃床边,毕竟开窗户的技能它一旦掌握,那露台就关不住它了。很害怕,想起小时候村里的各种传闻,被狗、老鼠甚至猪咬坏的小婴儿们。丈夫笑话我想多了,不过还是对露台进行了一番改造。
露台原本像一把菜刀的形状,现在整体被封闭起来,变成一间阳光房,地上铺了爬爬垫可以让娃娃玩,厨房窗前的那一小块区域,就是菜刀刀把的部分,用到顶的铁架子与其他部分分隔开,里面就是毛毛居住的范围。铁架子可以从外侧开门,方便给它换水放猫粮和清理猫砂,但是它自己是出不来的。为了不开厨房的窗户还加装了一只换气扇。毛毛从此被禁锢在一个两平米的范围内。
一开始它似乎有些困惑,每当有人出现在厨房,它就会跳上窗台对着人叫,还用爪子拍打窗户,丈夫去给它放猫粮时,它还会摆出撅屁股的姿势,仿佛在说“来拍我呀,来玩呀。”后来它也许生气了,不肯再出现在窗台上,总是趴在铁架子的最高一层往下俯视,带着一种冷冰冰的观察猎物的神情。我顾不上管它,我的全副注意力都在娃娃身上,娃娃满六个月,婆婆和郑姐就回家了,我自己带他。娃娃虽然吃饭睡觉都很好,也不生病,却对外界没有什么反应,不喜欢让人抱,不笑,不“啊啊啊”地提要求,甚至不怎么看我,而是专注地盯着床边挂着的摇铃。丈夫不理解我的担忧,说我就是太闲了才整天胡思乱想。他也很忙,又在青岛开了个新项目,经常出差。毛毛的空间因为进出不方便,我俩又都疏于打扫,变得越来越脏,铁架子上挂了很多猫毛,猫砂撒了一地,毛毛留在厨房窗户上的爪子印越来越油腻,有一天我去给它换水才发现猫碗里早就结成了一坨冰。
一整个冬天过去,丈夫从青岛回来,我才有空把毛毛抓出来,带它去洗澡。它原本雪白蓬松又略微打卷的长毛已经板结成一层硬壳,根本梳不开,宠物店的姑娘动用了园艺剪刀才把那层壳破开,里层粘连着黄色的污渍,皮肤上也有炎症。那姑娘用责备的眼神看着我,气鼓鼓地。我嗫嚅着:这不是我的猫,我刚从外面捡的,该怎么治疗就治吧……
婆婆也发觉娃娃不对劲了,说人家的孩子这么大都该说话了,娃娃怎么不说话也不理人呢?叫他也没反应,不会是听力有什么问题吧?
搬家的前一天晚上,我坐在铁架子前,去跟毛毛告别,跟它说我要走了。经过了一年,它被减掉的长毛已经都长回来,并且又板结了。它不看我,趴在水碗旁边,屁股对着我。但是我知道它在听,它的耳朵和尾巴都随着我的声音轻微地颤抖。我说他不要我了,他们也不要娃娃,因为娃娃确诊自闭症,他们只想要个健康的孩子。可是我不能不要娃娃……我要搬到康复中心附近去,租一个小屋子,只有我们俩,租的房子不能养猫,我没法带你走,我也顾不上你,对不起啊毛毛,我的爱太贫瘠了,一次只能付出一份……
我何尝不是一只猫呢,被人当宠物一样豢养,给你的是人家的慈悲,不给的你也别想要……毛毛,你有没有想过宁可当一只野猫?它回头看了我一眼。
第二天早上毛毛死了,以一种扑鸟时蓄势待发的姿态死去了。我把它搬到纸盒子里时,戴了很厚的手套,依然能感觉到那种冰凉和僵硬,会透过指尖传导到心里,心会冷得抖起来。我把它埋在跌落时藏身的灌木丛里,那里对它来说曾是个安全的角落吧。请你在这里等我啊毛毛,等我把孩子养大,就来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