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如何将这一帧帧尘封的岁月呈现给你,而不至于掠起战场的硝烟和党旗鲜红的一角。这些混合着血泪汗水的日子,成为一位位老人无比珍视的浮尘野马,总会在太阳升起的日子里,如潜流一般汩汩涌动,将他们往日的荣光唤醒。
一
年迈的他,老是在梦里丢三落四,但唯有面对那红色岁月的时候才不稀里糊涂。也只有在那段时光里,他才自有从容的脾气。满是花白胡须的嘴唇,轻轻一张,便是他的英雄史诗。
“你们这些北国侉子……”他在转述水样的江南对他们这一群体的评价时,是那样的志得意满。坐在他对面的我,分明感受到了这其中的骄傲和自豪。就这样,大部分时间里,我就驯服地成为他的信徒,在午后慵懒的暖阳里,听他一遍又一遍地讲述。
他弟兄众多,很早就在苦难中历练。打短工、做长工、推煤、贩盐……能养家糊口的活,他总是不肯短了自己的气力。不曾息肩的重担练就了他身板的膀大腰圆。
当“支前”让沭河岸边恬静的日子变得火热,他那消化着红高粱地瓜干的躯体,也释放出了奇伟磅礴的能量!他和他的伙伴们,黎明即起,推着吱吱呀呀的小推车,穿过田间地垄,从十里八乡汇合到一处,从沂蒙出发,浩浩荡荡,向南,向更南……疾风冷雨,不以为然;枪林弹雨,无所畏惧。在淮海战役中穿梭,在渡江前线上疾行,他们随着解放军将亲人的惦念和温暖运往前线,将必胜的号角传遍四方。所向披靡中,咝溜溜的风吹动了他们的衣衫,他们的身后是连绵起伏的沂蒙山。
年迈的他,是孤绝的,不屑向这岁月低首,总是静静地呆在一角里,回味着岁月酸甜苦辣。只有在我——他的孙儿面前,依然恋着自己的战火硝烟,用孩童般天真的笑声带出一个又一个的故事。只有这时候,这一位老党员的心里才是安然的、愉快的。
二
每一条街道及拐角都潜伏着意想不到的危险。曾经过于绚烂的年华在抵挡了敌人恶狠狠的攻击后,所有的光彩都灰白了。他们青春的激情和着滚滚东去的长江水,汇成一首传唱了千百年的英雄颂歌。
从华北“支前”后,许多优秀的沂蒙儿女又转而挺进大西南,用血肉谱写出了一首献给新中国黎明的赞歌。
张洪宝、李相亭就这样在长江边上一个叫朱沱的地方,与穷凶极恶的四百余名匪徒狭路相逢。他们临危不惧,奋起抵抗,但终因寡不敌众,与亲人永远诀别。敌人的残忍让年轻的李相亭永远定格在了二十六岁。多年后,他的遗孤千里追寻到的也只是当年的惊心动魄。长江边不远处的另一个地方叫临江镇,当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除了喧嚣和嘈杂,似乎没有异样。临江副区长尹承芙却在敌人潜滋暗长的恶毒中不幸中枪。
……
一滴滴鲜血撞击地面的沉重响声,隆隆,隆隆,隆隆……
拂去历史的尘埃,一幕幕悲歌让人心悸……地下,烈士们的目光应该会回望生他养他的沂蒙山。在一个春花烂漫的清明,我不禁抚触着西南大地上刻有他们名字的英烈纪念墙,沉思着,沉思着。
三
跋山涉水也眷念故乡的风情。当老人第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倍感亲切,迎了上去。他友好地点点头,却也难掩心中的喜悦。人世间的乡情,足以拉近此刻的距离。
他舒缓的叙述中,有着沧桑历尽之后的淡定。他说他来自沂源的一个小山村。听得出,那历久弥新七十年未改的乡音,仍像沂蒙山一样浑厚,像沂河水一样绵长。
十几岁的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两个同伴倒在了日寇的残暴下。肆意烧杀抢掠带来的屈辱和仇恨,让他走上了革命的道路。从儿童团到锄奸队,从青救会到担架连,他打过莱芜、上过孟良崮,又来到了华东“支前”。一声“挺进大西南”的召唤,让他毅然决然地和万千战友一起,一头扎进了大西南。此后他住在永川,遥望家乡七十多年。
我给他续了一杯茶水,两人默然对坐。和他一样,此刻,还有谁也在这西南的某处,继续着他们的故事呢?各自饮着杯中之水,我们分明听到游子吟正栖息在浮沉的茶尖。
四
那人走时只有清贫送他。也只有“东北解放纪念章”“华北解放纪念章”“解放华中南纪念章”“解放西南胜利纪念章”“抗美援朝纪念章”似乎在告诉我们,他有着不一般的辉煌。
沭河东岸,一个叫响河崖的村子养育了他。
参军的第一仗,他怀揣着忐忑和不安,匆忙中射出仅有三发的子弹。而后,披星戴月中,他和战友一起横穿渤海,来到了北大荒。三下“江南”,四战四平,炮火中的历练,让他成了解放军一名优秀的指战员,成了无人不知的拼命三郎——宋麻子。平津战役的硝烟才刚刚消散,他又和战友一道强渡长江。轰隆隆的炮声中,他的三十八军又挺进了中南,转战到了西南,跃进到了滇南。抗美援朝的年代里,他再一次肩负使命,雄赳赳、气昂昂奔赴前线,去践行他的使命。
谁也没有想到,从西南归来,从抗美援朝的前线归来,战功卓著的他,竟然从容地返回沂蒙山,就这样默默无闻地终老乡间。解甲归田时,他已是解放军某炮兵连的副连长。
我收集这些有一段时间了,一个,又一个……他们的故事恰好让我捡拾到了,珍藏在心底。明日的太阳照常升起,在不知不觉中,我们依然将抱着初心醒来。
2021年7月2日发表于渝西都市报“文艺”专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