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母亲天刚蒙蒙亮就从山上背着背篓返回到家里了,背篓里有时装了高过她半个身子的猪草,有时装了绑得像座小山一样的大豆杆子,有时装了满满一背篓玉米棒子—玉米棒子上面再加一蛇皮袋玉米棒子......
母亲是什么时候起床的?又是什么时候上山的?我不知道。我还在梦乡,大地还在沉睡,世界是那样的悄无声息,偶尔三两声鸡鸣狗吠划过沉寂的夜空,给黑夜凭添了几分怕人的气息。母亲来不及体味夜的深遂和恐怖,便一个人背着空背篓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我家的自留地分布在几个不同的山林里,通往山林的路有的要淌过一条冰冷的小河,有的要路过养了凶猛大狗的人家,有的要穿过一块阴森的坟地……最后才来到我家的自留地里。
小时候我常想:母亲真勇敢啊!不怕一个人走在漆黑的路上,不怕树林里的蛇鼠虫蚁,不怕坟地里的鬼怪妖魔……
很多年后我也成为了一个母亲,我也经过了二十载婚姻生活的洗礼,我终于明白:女人天生胆小,哪来的勇敢啊,那是“为母则刚”,那是“无可依靠”,那是被逼出来的“勇敢”。
冬去春又来,母亲和她的背篓日日为伴,在我家的田间地头忙碌。由于使用过于频繁,每只背篓用不了多久就会烂掉,母亲马上又去集市上买来一只……我家的背篓似乎总比别人家的烂得快一点,因为它们在这个家里担负的责任可不只是背农作物那么简单,在青黄不接的农闲时期,它们还要跟着母亲去背煤。
那时我们做饭都是烧煤,也许是家里太穷,又或许是因为煤确实太贵,更有可能二者皆是。印象中,我们一年只买一吨煤,多数时候,我们都是靠捡煤来烧。
家乡有些硫磺厂,烧制硫磺需要煤,一窑硫磺烧制成功后就必须熄火,这样就会出现一些尚未完全烧尽的煤,这些煤冷却后,工人会把它们重新拾回窑炉,烧制下一窑硫磺,但因为对火候的要求,总有
一些未烧尽的小块煤会被淘汰,当作炉渣倒掉,我们就经常去堆满炉渣的山上捡这样的煤,背回家烧火做饭。
捡煤的人很多,通常情况下,背篓是不可能捡满的,所以母亲背上的背篓,也只有在捡煤那天才不用负重累累,母亲的瘦小的身躯也才终于不被各种“货物”藏匿得看不见。
在偶尔一个难得轻闲的午后,母亲是断然不会呆在家里息息的,她会背上背篓,手拿一把火钳,风风火火地来到那些堆炉渣的小山坡上,然后开始风风火火地在炉渣堆里翻找,遗憾的是时间风风火火地过去,母亲的背篓里并没有风风火火地跑进很多煤,只有两块稍大的煤块和一些细小的煤块无聊地躺在背篓里。
终于,母亲搜寻到了一块黑煤,她迅速弯下腰去捡,先前找到的煤在背篓里“哗”地一声全倒向母亲脊背的一方,散落下一些白色粉沫,它们大概还没停稳脚步,又随着母亲伸直腰的一瞬间再“哗”地一声四散开来,散落下更多的白色粉沫,紧接着“嗵”地一声,背篓里被母亲扔进去一个新伙伴。
半天功夫下来,母亲的裤子上、鞋上早已布满白色粉沫,背篓里的煤块却是少得可怜。母亲好像终于认清了现实,由风风火火地翻找转为慢条斯理地探寻。远远看去,一个娇小的身体信步在那些堆满炉渣的坡地上,在被人翻找过很多遍的炉渣上再次翻找……只有在那个时候,母亲的生活节奏才真正地慢下来。
多年以后,我脑海中经常浮现出母亲捡煤的画面,那是一副多么美的画啊:微风轻拂,阳光微醺,母亲背着背篓,孤独地穿梭在满是炉渣的荒凉山坡上……那是生活赋予母亲的美,亦或是母亲赋予生活的?呵,一时间还真的搞不清楚呢。
捡煤回来,母亲把煤倒出来,把背篓随手一扔,让它躺在某个角落里安静地休息,母亲则要管她的牲畜,管她的厨房,管她的女儿们……
第二天早晨,母亲又是早早地背上她的背篓出发了。很多个早晨,我借助老天爷尚未睡醒的蒙蒙亮光,看见母亲和她的背篓从我睡的房门口经过。我们四姐妹和母亲一起睡一间房,房间没有门,我睡的床头一睁眼刚好看到外屋。外屋是有门的,一打开就“嘎嘎”叫唤的木门。母亲背的东西要放进堂屋,堂屋要经过这道小木门才能过去,于是我每天就被这两声“嘎嘎”声吵醒,然后睁眼看见胖得好像要把门框挤破的背篓小心翼翼地挤过那扇小木门。
有时,我并没有看见努力挤过门的背篓,而是被一声长长的“嘎——”的声音惊醒,那是背篓已经挤过门框关门的声音。我家那扇小木门也是懂幽默的,它大概是觉得生活太过平淡清苦,总喜欢叫唤,开门叫唤两声“嘎嘎”,关门则叫唤一声“嘎”……
能赖在床上被那“嘎嘎”声吵醒,是童年记忆中很幸福的事,窝在被窝里真的温䁔又温柔啊!一到寒暑假,这种幸福便离我而去。我们四姐妹都会被母亲叫醒,揉着迷迷瞪瞪的眼睛,呼着比一整晚做的美梦还要长的哈欠,背着空背篓,和母亲一起去地里干活。
一路上,母亲和大姐手持电筒,一前一后照亮路面,我极不情愿地走在中间,心里十分埋怨:别人都在睡觉,我们为什么要起得这么早?
稍大点的时候,我不再埋怨,因为我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同是农民,别人家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有干不完的农活,我家的农活只在农忙季节忙碌,农闲时早晚干活,夏天的中午在家避暑,冬天的中午在家御寒,地里青黄不接时,我们就能彻底清闲下来。
母亲对我们说:“该干活就放开了膀子干,该耍就拉撑了耍(躺平,耍彻底的意思),干一个小时耍半个小时那叫磨洋工,到最后,活也没干好,耍也没耍好。”
儿时不懂得母亲的生活智慧,很是讨厌她那一套学说。我们在每一个月亮不走太阳不来的不知是夜晚还是早晨的早晨背着背篓出门,被迫被手里麻溜的活路干醒。当一个又肥又大的背篓和几个稍瘦小的背篓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挤过那道“嘎嘎”作响的小木门,卸下重负后,天确实才蒙蒙亮,极不情愿地蒙蒙亮。
我恨死了那些背烂了又买来的背篓。也不知道母亲是否也是一样的恨?她应该恨的!但是她从来没有表现过对生活的不满。
母亲对待生活的态度是积极向上的!
如今,我已经懂得了母亲的话,做任何事情从来不“磨洋工”,并且把这种生活智慧传递给了我的孩子。然而,我有太多的遗憾,母亲已经不在了,她把她的生活智慧留给了我,一同留下的,还有母亲
双肩上深色的印痕,那是她长年累月背重物勒出的痕迹,那两道和背篓带子长了一样形状的印痕,至今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