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有一个执念,那就是替母亲找到一个来人世间走一遭是“值得”的理由:她辛苦一生是值得的?她善良一生是值得的?她隐忍一生是值得的?其实我偏执地认为,这所有的一切她都可以没有,母亲唯有拥有过爱情才是值得的,于是我决定写下这篇“父母的爱情”。
但是,这真的是一篇让我江郞才尽的文章啊,我想了几天也不知道如何给他们的“爱情”开个头。我想要放弃了,但很快又固执地非要写下他们的“爱情”。我到底还是在替母亲不值!
现在,我终于想到一个好办法,就是给父母的“爱情”打上引号,为什么呢?打我记事起,我从没见过父母甜甜蜜蜜在一起的样子,我也从没听说过父母在一起卿卿我我的样子,我更是从来没有感受过父母在一起有爱的样子。他们甚至都没有夫妻间的正常交流,要说有爱情,打死我都不信的。简单的问候,必要的关心,正常的扶持,这些夫妻间最基本的互动从来都是母亲在单方面地做着,父亲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母亲的关爱,同时又把自己置身事外,从来不给予回应。父母就是这样真实地结婚生子过日子,母亲还在这段畸形的婚姻里走完了她的一生,如若没有爱情,那母亲错付的一切又算什么?母亲的一生是多么的孤独凄苦,无依无助啊!出于一种对母亲报不平的偏执情感,我非得给他们的婚姻生活冠上“爱情”二字,只是给“爱情”二字打上双引号,这样比较尊重客观实事。
听母亲说,父亲是从外地的村子逃难到现在的村子来的。
爷爷年轻时是个走脚医生,也算不得医生,只是比常人多懂得几味草草药。他背着一个大背篓,背篓里装满各种据说能治病的木疙瘩和中草药,就这样满世界晃荡,恰逢有人赶集的地方,就息上三两天,找个人多的地方,铺上一块麻布,把那些木疙瘩和中草药摆放出来,加上那三寸不烂之舌一阵吹嘘,别说,还真挣了几个钱。
爷爷挣了钱又找了个女的,也许是几个——总之,他从此浪迹天涯乐不思家。奶奶带着父亲和伯父两兄弟艰难度日。
后来,奶奶卧病于床,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了,走前两腿烂了,爬满了蛆虫。这恐怖的一幕,母亲在我面前描述过无数次,在每一次她觉得和父亲的日子就是人间地狱,难以坚持下去的时候,她就会描述父亲的这段苦,每次描述完后,母亲又会自我总结出同一个结论:“你爸爸是个苦孩子,没爸管,没妈教,所以现在脾气才会那么糟糕,做人才会那么差劲,说到底,他也是个可怜人。”
母亲说,奶奶走后,父亲和伯父没人管,兄弟二人肚子饿,就整天瞎走,走到哪就帮人家割点牛草啥的,以换取一餐饭来充饥。那一年,父亲八岁,伯父十三岁。其实父亲还有几个舅舅,也许是三个,可能是四个,呵,我搞不清楚,不过这好像和父亲八岁就流浪也没多大关系,但在母亲看来这又增加了同情父亲的资本,她说:“你爸爸真是命苦啊,才八岁就没人管了,没爸管,没妈教,那么多亲戚,也没人说省下一口嘛就把孩子养大了嘛,还要饿肚子,还要到处去讨饭,所以现在脾气才会那么糟糕,他真的是好可怜啊!”
母亲说得没错,父亲的确是个可怜人,只是我不明白,他因为可怜的童年遭遇而造成的性格乖虐,母亲有什么理由用自己的一生来为他买单?有那么些时候,我觉得母亲在浓墨重彩地大肆渲染父亲曾经的苦难,好让自己对父亲的同情情绪不断膨胀,以此来获得自己将这段婚姻继续坚持下去的理由。
那时的母亲,心里定是比黄连还苦!
父亲和伯父兄弟二人从四川走到云南,再从云南逃回四川,最后终于流浪到现在的村子,善良的村长收留了他俩,给他俩搭了个毛草窝棚,就安定下来了,长大成人后,兄弟二人各自娶得一房媳妇,开始成家立业。
母亲说,她和父亲结婚的时候,家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只有一张矮桌和两条长凳,甚至连床都是用几块木板拼搭而成的。我问母亲:“那你怎么就愿意嫁给他了?”
“那个时候大家都穷,你外公死得早,你外婆带着我们三个孩子,一家四口,一天就一斤一辆玉米面的口粮,根本吃不饱,我们那时挖野菜吃,野菜挖完又挖泥吃,一种叫白扇泥的泥巴,能活下来已经很好了,哪还有心思挑别人的家庭条件?也没那资格呀!"母亲伤感地说。
母亲描述的两件大家具:一张矮桌子和一条长凳子,至今都放在我家老房子的角落里,似乎在见证着他们曾经的穷,的确,彼此都穷,父亲和母亲的结合也算得上门当户对,无可挑剔。
然而,有两次,母亲却说是外婆一定要让她嫁给父亲的,“都听大人的啊,你以为像你们现在,自由恋爱?”
我听出了话语间的无奈,但仅仅是无奈而已。母亲的学识,见的,还有骨子里自带的善良,都不允许她做出反抗的事来。至于外婆挑中父亲这个女婿的原因,则只有一个:父亲长得老实。
父亲是靠那张老实脸稀里糊涂娶得老婆的。
要说父亲那张脸,确实是一张慈眉善目的憨厚脸,可能极易赢得丈母娘的青睐。只是外婆怎么都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让她满意的女婿,却给她的女儿带来了一生的痛苦,包括外婆自己的离开,也和父亲有逃不脱的干系。
母亲说,父亲是个实打实的闷葫芦,她和父亲结婚起就几乎没说过话,完全没有交流。反正打我记事起,父亲就是一个从不主动说话的人。后来,母亲的肚子接二连三地生下我们四个女儿,父亲不仅彻
底缄默了他的嘴,还在阳光下低下了他的头,在阴暗里操起各种农具对母亲进行揍打。当我开始谈恋爱后,我懂得了母亲的孤独痛苦,却难以理解她的坚持。
“为什么不离婚?”我问母亲。
“离婚?好笑人哦,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离啥子婚哦,不被人家笑死啊?”这是母亲一辈子的爱情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