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大概是儿时无依无靠,吃了太多的苦,所以性格乖虐。结婚后,母亲的肚子也不争气,没能为家族延续香火,于是,父亲的性格变得更加的不像个正常人。其实,也不知我家的香火有什么好延续的?既没有过人的聪明基因可遗传,更没有富得流油的财产要继承。时至今日,在我家的老房子里倒是放着两件传家宝:一张一米左右高的小桌子,是我们以前的餐桌。还有就是两条一米多长的凳子,是我们以前用来围坐在小桌边吃饭用的。如今,每次回老家,我都要对着这两件传家宝端祥了再端祥,嗯,它们真的是牢固啊!在我家历经几十年暴风雨依然完好无损,反而还被我们的屁股和抹布蹭得黑亮黑亮的。但是,它们真的需要一个儿子来继承?嗯,这个深奥的历史问题大概是我这个初中学历的脑袋瓜子想不明白的了,罢了,罢了!
然而,对于父亲来说,“传宗接代”的思想是刻在骨子里的,是重于生命的,是超越一切的,这种思想就像一头凶恶的猛兽住在父亲的身体里,吞噬着他的心肝脾肺,咂吸着他的血管神经,父亲痛苦难耐,最后他把这种痛苦转移到母亲身上,每每心有不快,便对母亲大打出手。
说起父亲打母亲的事,左邻右舍的邻居无不摇头叹气,人人都能描绘出几幅母亲被打得鼻青脸肿,口齿流血的画面来。
记忆中的母亲很是辛苦操劳,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黑斑,完全掩盖了她原本的面容。我经常看着她那张黑黢黢的脸想:“小瓜子脸,大眼睛,嘴长得好看,鼻子也长得不错,年轻时应该算得上有几分姿色。”在苦难中长大的父亲大概是不懂得审美的,母亲纵有娇好的容颜也没能换得他的怜香惜玉。母亲还性格温顺,心地善良,勤劳能干……可惜没有一样能换来父亲对她的爱。
不爱就不爱,为什么又一言不合就动手打呢?
有一次,父亲喝醉了酒,拿把砍刀把我们睡觉那间屋子的房门砍得稀巴烂。对,我在前面的一篇文章里提到过,我们四姐妹和母亲一起睡在一间没有门的房间里,那房间原本是有门的,后来又没有门了,是因为它做了父亲酒醉后的刀下鬼。那天,母亲可惜那门,就抱怨了一句:“二辆黄汤(酒)喝了就搞事,砍烂了还不是要自己挣钱买?”父亲一把将母亲推倒,紧接着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打累了又满嘴污言秽语问候着母亲家的先人祖宗,问候完了再接着打,至到打累了,困了,睡下了,母亲才得以解脱。
如果说父亲是在耍酒疯的情况下对自己的言行不能自控的话,那他清醒状态下就不该对母亲又打又骂。实事上刚好相反,父亲没喝酒的时候打起母亲来那叫一个惨!我想——可能是因为没喝酒时,他站得更稳,打得更准。
有一次,据说是因为小妹从床上掉下来了,父亲顺手操起床边的小凳子,毫不犹豫地向母亲砸过去。母亲本能地转过身把小妹护在怀里,千不该万不该,母亲的背不该长得如此坚硬,居然把那凳子撞成了两截,要知道,母亲从来都只有挨打的份,胆敢反抗,只能激起父亲更大的怒火。果然,父亲怒不可遏地向母亲的脸甩上了两皮陀(把手攥成拳头,用力打过去),然后转身到外屋,操起墙角的锄头,将锄头棒的一头向母亲狠狠地砸下来,紧接着是雨点般的锄头棒落到母亲身上。
不得不说,父亲还是有良知的,他居然在如此愤怒的情况下,还记得把锄头反将过来,没有用带铁器的那端来打母亲,没有把家暴变成命案。
嗯,是不是应该感谢父亲的不杀之恩?这个问题多少有些纠结!
我的两个姐姐经历这样的场面较多,大姐说,每次母亲挨打,她和二姐都不敢动,更不敢上前劝父亲,她们只能站在一旁瑟瑟发抖,因为打红了眼的父亲根本六亲不认,神劝揍神,鬼劝打鬼,血肉之躯自是需要点自知之明,躲得远远的。两个姐姐都因为劝架而被父亲打过,打到全身伤痕,小便失禁。从此,再遇到这样的场面她俩再也没有勇气上前一步,只得傻傻地看着。
我对父亲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但对父亲的恨是从知道他打母亲开始的。
父亲在家从不和任何人说话,整天就像一个被吸掉精气神儿的软体动物,走路连蚂蚁都踩不死的感觉。谁能想到,连蚂蚁都踩不死的父亲,打起母亲来却是毫不留情,棒棒重捶。家里的扁担,锄头,凳子,水桶,锅碗瓢盆……样样都是父亲的帮凶,只要顺手,拿起便打。
至于打人的理由:喝醉了打,不高兴了打,说话母亲没听清楚也要打……哪需要什么理由?
母亲倒也不是生来就那么软弱的,听邻居说,头两次母亲被打时是要反抗的,无奈比父亲娇小太多,根本不是对手,而且每次反抗,都能更加激起父亲的暴性,被打得更凶,索性就不反抗了。
父亲打母亲这个事,打得多了,就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流程。通常情况下,父亲的第一轮出手,也许是一记铁沙掌,也许是一个魂飞肉皮陀,又或许是一脚无敌散魄腿……总之,只需一招就能将母亲打倒在地。母亲被打倒了也不急于爬起来,就顺势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地任由各种武器肆意地砸在自己身上。接下来,父亲打累了会抽一袋旱烟,母亲也不敢离开,因为父亲把精气神养得差不多了,不那么累了的话,会对母亲进行第二轮殴打,等到再打累了,气也出得差不多了,才终于拿起那打人的农具走出家门,干活去了。母亲也跟着起身,顾不得肩上又青又红又肿的伤,担起满满两桶大粪去地里了。如果因为伤势太重迟疑了一会儿,那将是一场更加不敢想象的苦痛盛宴。
那时,我觉得母亲太过懦弱,以致于父亲肆无忌惮。我瞧不起母亲。
听我姐说,那是我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有一天父亲犁田回来,母亲因为其他事情耽搁了做饭,父亲饿得火冒三丈,在门角落捞起一根木棒就往母亲身上招呼下去。
那一次,母亲连坐起来挨打的力气都没有了。
晚上,父亲吃罢饭便睡觉去了,母亲就那样坐在黑夜里哭,两个姐姐也压低了嗓门儿跟着哭(哭这种事情是断不敢让父亲听到或是看到的,那样将会招来一场更猛烈的毒打)。哭了很久,母亲抹干眼泪,叫两个姐姐赶快去睡觉,她哄骗她们说自己烧水洗了脚就睡了。两个姐姐听话地走进房间。
母亲起身,消失在了夜幕里。
果真是母子连心,两个姐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俩摸黑找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找到母亲,便相约一路追出了家门。母亲一路小跑,两个姐姐就在身后一路追赶。后来天上下起了雨,母亲于心不忍,就在一处拐角的地方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她看见两个姐姐从石头前经过,又一路向前追赶,母亲跟在她们的后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足足跑了好几里路。
最后,母亲实在不忍心再逃离,叫住了两个姐姐。一只手拉起一个往家走去。
我在大脑里无数次地想像着姐姐描述的这一画面,每一次都对母亲的痛苦感同身受,我为自己有过瞧不起母亲的想法而羞愧,我有什么理由瞧不起她?我的母亲是懦弱的,但她的懦弱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我的母亲又是坚强的,坚韧的,她这一生,为了她的四个女儿付出了所有!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