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家里,母亲最是辛苦操劳,除了犁水田是父亲的专利,(犁水田需要很大力气,那时每家每户的水田都是男人去犁。)我家那几亩瘦地基本就靠母亲一个人耕种。
作为一个农民,父亲无疑是勤劳的,他除了吃饭睡觉,除了喝酒耍酒疯,除了打骂我们以泄不满,其余时候都在田间地头干活。但是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着?“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勤劳的父亲只要和母亲在一起干活,他的劳动成果就基本可以忽略不计了,比如除草,母亲横扫半块地他只锄掉一行,嗯,也许不是他太慢,只怪那行草太长;又比如掰玉米,母亲掰满一背篓,他的背篓里才躺上十个八个,嗯,有的玉米确实不太好掰的;再比如挑粪,母亲来回十次,他却只挑了两担,嗯,我穷尽脑髓也实在找不到一个理由来替他开脱了。
那时的农村女人大多勤劳能干,但真正像母亲一样里外是把好手的女人并不多见:母亲要干农活,要照顾我们姐妹四个,要养些牲口换钱,要打点零工养家,还要把家里破败的几间屋子收拾得干净整洁……这一桩桩一件件,母亲恨不能分身有术,只能做事十二万分的麻利。我就亲眼见过母亲割猪草:除了第一下挥刀下去看得见她是在割猪草,剩下的就只看见两只手在草丛里不停地晃动,眼睛还没反应过来时,就见她右手快速地绕左手上的猪草一圈,然后“嗖”地一声,一大把已被捆扎好的胖乎乎的猪草就被甩进身旁的背篓里。
母亲不仅做事麻利,还很会合理安排时间,每次她和父亲干活回来,放下手里的农具便直奔灶台,拿起火钳三两下把灶台上的炭火敲松燃烧,再走到水缸旁,往盆里盛一瓢水,快速地把手洗干净,然后抬起手往衣服上擦了擦,擦完又端起盆走到屋外,一个漂亮的甩手,盆里的脏水便飞出去几米远,转身看见倒在地上的扫把,她弯腰捡起扫把,顺势把手里的盆靠在墙边,开始扫起地来。母亲“唰唰”地把一间屋子打扫干净后,捡起地上的盆直奔厨房,看灶上的炭火已经窜出了蓝色的火苗,她把扫把靠在墙边,盛了一盆水放到火炉上,转身拿起墙边的扫把……
接下来的母亲就像一个接力侠:做饭,洗衣,喂牲口,整理收回家的粮食……几样活路穿插着进行,不给时间留一丁点空隙,也不给自己留一丁点喘息的机会。一顿饭的工夫下来,母亲不仅端上了好吃的饭菜,还收拾干净了家,还顾及到了饿得“嗷嗷”乱叫的牲口。
母亲每次干农活回来都是一套风风火火的动作,看似忙乱,实则有条不紊,多年下来,她似乎已经把这些动作习愦成了一套流水线操作,这些动作没有多一个,也没有少一个,最后把要做的事一气呵成。母亲说:“干活回来嘛肯定都饿惨了嘛,饿了肯定要快点做饭嘛,所以回家第一件事肯定要先把火敲松,火还没燃可以去干点其它事嘛,等到火燃了赶快烧上水,水还没开,又可以干点其它事嘛,反正这些活都要干的,干完了好耍嘛,到最后也不会耽误吃饭时间的。”
上小学后,课本上有篇文章叫“统筹方法”,我立马想到母亲,母亲没有上过学,一个字都不认识,她却能把统筹方法运用得如此娴熟!我回家告诉母亲,她疑惑地看着我问:“啊?什么?统什么法?什么筹?不懂……我要是读过两天书就好了……连名字都不会写!”
母亲的智慧可不是读两天书就及得上的,但是没上过学确实是她一辈子的遗憾,后来,这事也变成了我的遗憾。十年前我参加自学考试,好多次啃着书本就想起母亲来:小时候应该教母亲认些字的,以她的聪明好学,定能认得很多字,认多了字她可以看书,看多了书她可以增长见识,增长了见识她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
但是,母亲哪有时间学?她经常挂在嘴边的话:“快点干完了活路好耍。”我家的活路好像是会生长的,从来没有干完过,母亲也从来没有耍过。
终究是遗憾了!
我们四姐妹,大姐只比小妹长七岁,母亲一个人要种地,要照顾我们四个,要养些牲口,甚至还要帮人打些零工,所以她做事必须够麻利才忙得过来。
父亲干活从来都是形式大过内容,母亲指望不上他太多。比如农忙时节,明明一起扛着锄头出的门,走着走着父亲总能在半路消失不见,母亲也不管他,她知道父亲定是又绕道到另一块地去看那些秧苗去了。等父亲走到地里的时候,母亲已经干得汗流浃背了,但父亲并不急于干活,他找块平点的地把锄头放下来,小心地坐在锄把上,从包里掏出旱烟,慢慢地抽起来。好不容易把烟抽完了,父亲终于挥起锄头向那些杂草铲去。他慢悠悠地铲完一行草后是断然不会接着铲下一行的,而是在田边地角慢慢地转悠起来:或摆弄一下掉到别人地里的一小块石头,或扶正一株歪掉的小秧苗......
过了许久父亲把该转的田边地角都转过了,把该扶的秧苗也扶正了,他再一次拿起锄头,向另一行杂草铲去……
待到午饭时间到了,母亲扛起锄头往家走,走到父亲身旁时说:“走了,肚子都饿了,吃了饭再来。”
父亲从不搭理母亲,他继续无比认真地铲着脚下的杂草。
母亲以为父亲没有听见她说话,又大声重复了一遍:“走了,回家吃了饭再来!”
父亲依然没有搭腔,一丝不苟地继续铲他的草。
母亲不再说什么,识趣地走了,走到远处的拐角处回头看了看,父亲还在辛勤地劳作着,母亲头也不回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母亲回到家,又是一通忙:做饭,喂牲口……而父亲,待到母亲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后,他也不再努力铲草了,而是扛着锄头回家了。但对父亲来说,回家的路永远都不可能那么顺畅,他十有八九会在哪个路口拐个弯,绕道去哪块地瞧瞧看看。
父亲每年看地里秧苗的次数可比看母亲的次数要多得多。那些个秧苗真有福啊!
待到母亲做好饭后父亲才终于到家了,他远不如母亲懂得“统筹方法”,他会坐下来悠悠哉哉裹上旱烟,“吧嗒吧嗒”抽上几分钟,然后再慢慢吞吞地去洗脸洗手。
母亲把饭菜端上桌,跑到父亲跟前大声叫道:“吃饭喽。”然后又去做其它事去了。父亲收到“吃饭”的信号后,是断然不会起身坐到桌旁来吃饭的,他会慢慢悠悠地转到我家房屋背后的晒坝里,这里瞧瞧,那里看看,大概过上十分钟,才从屋后慢慢悠悠地转到饭桌上来,也不管别人,坐下来就大口吃饭。
父亲没来,母亲是从来不敢先吃饭的,我们都不敢,必竟挨打的滋味并不好受。对于父亲的“慢吞吞”,母亲早已习以为常,我们都习以为常了,所以每次叫罢父亲吃饭后母亲都会去干她的活,看见父亲上桌了她才会过来吃饭。
母亲的一生就是在这样的忙碌中度过的,她刚离开我们那两年,我整日精神晃惚,在心里反复问着苍天:“老天爷,你到底长不长眼睛啦?真的是好人命不长,坏人活千年吗?”后来,我好像想明白了,老天爷一直长着眼睛呢,它一定是看见母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辛苦操劳,所以早早地让她休息了。
老天爷是对的,母亲的确太累了,她好需要休息,她太需要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