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赚得第一桶金一百二十元后,她拿了五十元层层包裹,然后缝进了被子里,之所以要缝进被子里,是因为她没有告诉父亲这五十元钱的存在,她告诉父亲,自己挣到了七十元钱,她把那七十元钱压在床上的稻草里(那时睡的床都是用稻草当床垫)。也不知她和住在家里的工人怎么聊的,有人给她出主意,让她去买鞭炮来卖。那放在稻草里的七十元钱,母亲是准备拿去兑些鞭炮的。
谁想到,被父亲捷足先登了。
那天,母亲一直担着大粪来来回回地来往于家和玉米地之间,嘴里不停地哼着小曲儿:“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呀,没爹娘呀……”
母亲每每高兴的时候就会哼歌,一哼准是这首“小白菜”,她只会哼这一首歌曲,就这首也只会来来回回哼这两句。至今为止,偶尔想起母亲哼歌的样子,我还会情不自禁地笑出声来,笑过之后,我又会黯然神伤:母亲的性格其实很开朗,她没有赶上好时代,没有赶上国家的扫盲政策,要不然,她的人生真的会是另一翻景象。
那天,当母亲担着第N桶大粪,哼着第N次“小白菜”,第N次经过家门的时候,父亲满脸笑容地出现在她面前,背上背着一个大背篓,背篓上放着一个长长的大纸箱,大纸箱和背篓用绳子绑在了一起,密密麻麻的绳索在纸箱上绕了七八圈,父亲肯定是怕它掉下来,足见这个宝贝的重要性。
儿时的我,从来没见父亲笑过,母亲说,父亲以前也偶尔笑过,笑起来更加慈眉善目,只是自从她生了一个又一个的女儿后,父亲就再也没有笑过。说到底,好像不是母亲的错就是我们四个女儿的错,在这个家里,父亲是从来不会错的。我们也从来不奢望那张恐怖的脸会出现晴天,没有乌云加雷雨就已经是佛祖保佑了。
那天,父亲看见母亲却把脸笑得跟朵花儿似的灿烂。
唉,天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母亲并没有因为父亲的笑而停下担粪的脚步。她以前习惯了顾自说话父亲不搭理她,现在已经习惯了没事儿就不去招惹父亲,包括和他主动说话,毕竟,和父亲说话是需要承担风险的,轻则自说自话,无趣一阵,重则招致一顿挙脚伺候。
当母亲和父亲擦肩而过的时候,她用两只手掂了掂肩上的扁担,悄无声息地将担子从右肩调换到左肩,然后停下脚步,对着父亲恭敬地笑了笑,问道:“回来了?”话毕,母亲担着粪桶继续往前走。
“我买了个东西。”父亲说。
母亲显然没有想到父亲会回应她,她脸上露过一丝惊喜,再次停下脚步,一只手扶住一只粪桶,也笑得跟朵花儿似地看着父亲,问道:“哦,你去买东西去了呀?我说早上叫你吃饭都没看见你,还以为你去地里了呢,你买了个啥子东西?”
“看嘛”,父亲笑盈盈地歪了歪身子,示意母亲往他肩上的背篓里看。
“咦?背个什么东西回来了?”看父亲没有要马上离开的意思,母亲受宠若惊,她立马放下肩上的粪桶,把手放在胸前的衣服上擦了擦,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到大箱子上摸了摸:“这是个啥子东西嘛?这么大!”
“收音机,”父亲诡秘地一笑:“你见都没见过,这个东西可以放磁带,我买了两盘磁带。嘿嘿。"父亲一下子说了那么多话,很多年后,母亲忆起那一幕,她说:“他当了爸爸都没这么高兴过。”
我呵呵笑起来:“他不就是因为当了爸爸,当了女儿的爸爸才变得不高兴的吗?”
“是啊,要是能生个儿子,你爸爸也不会一辈子都抬不起头,都怪我不争气。”每次一说到这个话题,母亲都会自责。
“妈,我说过好多次了,没生儿子不是您的错,严格的讲,这个问题出在男方,这是科学。”这个问题我已经给母亲解释过无数次了。
“我们那代人哪懂什么科学不科学哦,反正生不出儿子就是女人的肚子不争气,你看杨家大婶,生了六个都是女儿,最后她男人又找了一个女人回来,再看看李家那个媳妇儿,生不出儿子,天天被打,哪个会认为是男人的错嘛?”
多少年过去了,我心里一直有一个遗憾,那就是至到母亲离世,我都没能让她明白,没能生个儿子真的不是她的错,她是背负着这个可笑的罪名和遗憾离开人间的。
说回到父亲买回收音机的那天,母亲看父亲的心情确实好,她也放开了胆子,继续问道:“收音机啊?什么是收音机?我当真没见过。”
“你怎么可能见过呢?镇上都没得卖,我是走到另一个镇上去买的,要走十几个小时呢!"父亲的话语间满是傲骄得意,仿佛他买的不是一个会唱歌的铁疙瘩,而是一台会造钱的印钞机。
“哟,你还诚心呢,跑那么远去买,要是我我才懒得走呢。“母亲说着,已经重新担起粪桶,她走出去两步,又停下来问:“收音机是多少钱买的呢?”
“贵得很,六十多块钱。”
“啧啧,六十多?太贵了,都够买六百多斤大米了,哪个舍得花那么多钱买个没有用的东西哦!”
“你懂啥子?你不懂!”父亲有些不高兴地嘲讽到。
“我到是不懂这些,它能当饭吃不嘛?又不能当饭吃。”母亲边走边说。
父亲十分瞧不上母亲的无知,他懒得再理母亲,转身往屋里走去。
母亲担着粪桶走出去几步远,忽地像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停下脚步问:“多少钱?”
父亲就像没听见一样背着他的收音机进屋了。他显然是受够了母亲的没文化和没见识,终于恢复了往日对母亲不理不采的状态,刚才居然说那么多话,是搭错了哪根神经?
母亲担着粪,也不走了,傻傻地愣在原地,足足好几秒钟,她才“咚”地一声扔下肩上的担子,顾不得大粪溅得地上和身上到处都是,一个箭步冲在父亲前面,像一阵风一样蹿入房间,掀开床上的草席,发了疯地在稻草里翻来覆去地找,她把床上的稻草掀了个底朝天,又不死心地将稻草几根几根地从床上拿到地上来,直到床上一根稻草也没有了,母亲像丢了魂似地瘫软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父亲终于把收音机捣鼓出了声音,一阵甜美的歌声从那个冰冷的铁砣砣里传出来,飘进房间,飘进母亲的耳朵里。母亲悠悠地站起来,她走出了房间,看着笑容满面的父亲问:“席子下面的钱你拿来买这个铁砣砣了?"
父亲“嗯”了一声,继续陶醉在悠扬的歌声里。
母亲木然地往外面走,又木然地担起门口的粪桶,走出去很远了才发现桶里的粪水只剩一大半了,她折回到粪坑把桶装满,往玉米地的方向走去。一路上,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在脸上肆意而流,母亲不停地用袖子去擦脸,已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
到玉米地里,母亲再也控制不住了,“哇”地一声,哭倒在粪桶边上,那又脏又臭的大粪再一次溅了她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