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环境污染,村子里的硫磺厂被责令关掉了,工人们各回各家,母亲的“餐旅店”被迫停了业。母亲挣得的七十元钱被父亲偷偷拿去买了收音机,她悄悄把眼睛哭成了两个大灯泡,又悄悄等它们消散了去。幸运的是母亲给自己留了后路,另外五十元钱藏在被子里,准确地说是藏在被子里的棉花里,没被父亲发现。
那天父亲不在家,母亲关好房门,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被套,再更加小心翼翼地剪开棉花,才终于露出一个纸包裹来,那厚厚的纸里面包了五十元钱,是母亲挣得的第一桶金,也是我们家全部的家当。母亲把五十元钱全部兑成了鞭炮,在未来几年的时间里,我家就靠着卖鞭炮养家糊口。
母亲是怎么走上卖鞭炮这条路的呢?还是要得益于她的善良。我家住着工人那两年,母亲经常抽空帮那些工人洗洗衣服什么的,大家的关系相处得十分融洽。硫磺厂快要关闭之前的一段时间,母亲偶尔和工人们说起不希望他们走,因为大家走了她就挣不到房钱了,家里就没有了经济来源,日子又要开始过得紧巴巴的了。有个工人就告诉母亲,他有个亲戚是做鞭炮卖的,那鞭炮颗颗响得跟炸雷似的,没有一个哑炮。如果母亲愿意,他可以介绍母亲去亲戚那里兑鞭炮来卖。
母亲自是非常愿意的,但她说自己没多少本钱,也不知道可以兑多少鞭炮?那工人拍着胸脯说:“你的为人我还不了解吗?没得事,我帮你打保票(作担保的意思),你有多少钱就先拿多少钱,不够的话把鞭炮卖了再给钱,你嘛我信得过的嘛,放心,放心!”
母亲高兴极了,她把仅有的五十元钱翻找出来,他庆幸自己没有把这五十元钱也藏在床下的稻草里,要不然还不被父亲一起顺了去?
她像作贼似地东张西望了一番,然后把钱紧紧攥在手里,半晌,才掀开穿在最外面的衣服。把钱深深地塞进贴身衣服的袋子里。她太怕了,怕这最后的五十元也变成了父亲手里的另外一个铁疙瘩。每次父亲往那个铁疙瘩里放进磁带,就会传出来欢快的歌声,母亲一点也快乐不起来,她会随着歌声唉叹两声,然后伤心地走远了去。
那个工人回家之前,带着母亲去了他的亲戚家。当兜里的五十元钱终于换成了鞭炮后,母亲才如释重负。
母亲把换得的鞭炮背到集市上去卖,一连去了一个星期,鞭炮卖掉了一小半。母亲高兴极了,她也没想到这生意竟能做得如此顺利,她觉得卖鞭炮赚钱似乎比家里住几个工人收房钱来得更快些,于是母亲又急切地把这一个星期卖鞭炮的钱全部换成了鞭炮。
母亲挣的钱越来越多,兑的鞭炮也越来越多,心也跟着越来越野,她已经不满足于自己一个人去卖鞭炮了,有一天,她让大姐和二姐也加入到卖鞭炮的行列中来,结果她惊奇地发现,她们三个人虽然是在同一条街道上摆摊卖鞭炮,但卖出去的量并没有受到影响,反而比以前一个人摆一个摊要多卖出去很多。从此以后,大姐和二姐每天要先到集市上卖两个小时的鞭炮才去上学,每个周末和寒暑假她们的多数时间也用来卖鞭炮了。
母亲叫大姐和二姐背上鞭炮,拿一个小簸箕,到了集市上,把各种大小的鞭炮摆放在簸箕里,供想买鞭炮的人挑选。那个时候,农村孩子大都辛苦,本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母亲不止一次说过,她觉得亏欠大姐和二姐,因为她没有本事,让她们跟着吃了太多的苦,也许是出于一种弥补的心理,两个姐姐每次收摊回来,母亲都会一人给她们两毛钱作为奖励。她俩对这份能挣钱的工作很是满意,经常守到大街上看不到一个人影了才背着剩下的鞭炮回家。
对于大姐和二姐去集市上卖鞭炮这个事情,她们背鞭炮的背篓,母亲是一定要亲自打理的。母亲每次把那些鞭炮按大小顺序装好后,都会找一张大点的废纸,包上一包散落的鞭炮放在背篓最上层。那些散炮有些是在顾客多次翻找的过程中脱落的,有些则是母亲在去拿货时软磨硬泡在老板那里要来的,很多顾客非要试试鞭炮炸得够不够响,够响他们才会买。但是有一点,母亲是绝不允许大姐和二姐为顾客试鞭炮的,所以她从来不让她们带上火柴,每次出门前,母亲都会再三叮嘱:“谁要试就让他自己试,让你们试你们就说没有火,千万不能给他们试炮,你们还小,怕伤到自己,他要买就买,不买就算了,反正记住,不能给他们试炮!”
我们几姐妹中,二姐比较没心没肺,有一次她为了把炮卖出去,偷偷买了盒火柴给顾客试炮,回到家还大肆炫耀,母亲知道后,没收了她的火柴,打了她的屁股,扣了她的两毛钱奖励,从此二姐再也不敢为顾客试炮了。
母亲说,干一行爱一行,爱一行习一行。她确实是这么做的,谁和她聊鞭炮,她能聊半天,关键还总能在聊天中自我悟道和自我点拔。不知哪天和谁闲聊后就开始嘀咕:村子里三天才赶一次集,其他两天都挣不了钱,实在有点可惜。不知哪天又和谁闲聊后再次嘀咕:三四十里路还是有点远,要走很久,但也是三天赶一次集,而且赶集的时间刚好和村里赶集的时间是错开的,可以,我也可以去赶这个集。
母亲简直高兴得要跳起来,她永远是个实干家,带上我们姐妹四人,今天在村子里卖鞭炮,明天后天又把鞭炮背到另外两个小镇上去卖。
不管卖鞭炮有多能挣钱,母亲在收种庄稼的农忙季节,是不去赶另外两个镇的集市的,她说:“种庄稼是农民的根,是农民的本,不种庄稼吃什么?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庄稼烂在地里。"这话好像对,又好像不对,我是疑惑的。但母亲认定的道理自是从她的生活和人生阅历中陶冶出来的,是有道理的,她也遵从这些道理。但是除开农忙季节,母亲都忙碌地穿梭在三个场镇上卖鞭炮,他每天下午收摊,晚上到家,放下鞭炮就开始马不停蹄地忙家里堆积了一天的活。
母亲只恨分身无术。
时至今日,我还十分清晰地记得那些年和母亲一起翻山越岭去卖鞭炮的情景:我们一般凌晨四点过就会被母亲叫醒,起床时,她已经给大姐和二姐的小背篓里装好了鞭炮,一切早已准备就绪,只等大姐和二姐洗把脸我们便出发了。
那个年代山村的黑夜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手电筒微弱的光甚至都照不到我们几个人步行所达的地方。倒是被各种奇怪的声音吓得汗毛竖起。
母亲背上背着鞭炮,把小妹绑在肚子上,一只手拿手电筒,一只手紧紧地拉着我往前走,嘴里还不时催促着大姐和二姐走快点。现在想来,母亲终究是个女人,她那时拉着我的手攥得那么紧,冒着湿漉漉的汗,也不知道是她害怕还是她怕我害怕?
在卖鞭炮的岁月里,母亲快速地积攒了一些本钱。有顾客在买鞭炮的时候给母亲提出建议,他们让母亲做点花圈对联一起卖,通常情况下,买鞭炮是因为红白喜事,而花圈对联这些都是红白喜事的必用品。
母亲觉得那些顾客说的很有道理,可是花圈对联他不会做。远处的镇上是有花圈店的,母亲想尽了办法,又是送东西又是出学费的,人家就是不愿意教她。母亲后来是如何学会做花圈对联的呢?她花钱买了一副对联,然后将其结构一一解剖分析,对联也就会做了。至于花圈,母亲是在转悠了几个新坟堆堆以后自己学会的。
很快,我家门口就摆上了一块门板,门板上摆满了各种鞭炮,还有各种花色的没有写字的空白对联,门板旁边靠墙的位置还摆上了看起来甚至有几分喜庆的花圈。
从此,我家开上了纸火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