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谁也没有想过,父亲有一天也会靠手艺吃饭,成为名副其实的手艺人。恐怕,父亲自己都没有想到。
那是在我家建新房的时候,母亲去买木料,也不知那木料买得有多么的九曲回肠,反正,她不仅把木料买回来了,还顺带认真地认了个什么远房舅舅。那远房舅舅会一门剃头手艺,母亲问他愿不愿意收父亲做徒弟,跟着他学理发,他爽快地答应了。
师傅找好了,接下来要做通父亲的思想工作,这个比登天还难。母亲在心里反复预备了很多说辞,甚至做好了挨父亲打的准备。一想到父亲能学到一门手艺,以后能靠手艺吃饭,母亲豁出去了。
话说母亲和父亲虽然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但他俩真是比陌生人还要陌生的陌生人啊,而且就父亲对待母亲的暴虐,她是怎么敢想着要让他去学理发的?呵,我那伟大的母亲啊!
母亲在吃饭的时候对父亲说:“前几天我遇到一个亲戚,我们喊舅舅。”
“……”
“舅舅会理发,理得很好,他说理发还挺挣钱的。”母亲又说。
“理发?没听说你有啥子舅舅会理发嘛?"父亲居然开始搭腔。
“哟,是一个远房的亲戚……你干脆跟着舅舅学理发要得不?”母亲还是那急吼吼的性子,拐两句弯的话她都不会说。
“要得。”
“理发啊?……要得,要得……跟着舅舅学啊?……好,好,我跟他说,跟他说,就让他教你。"母亲瞪大眼睛,激动得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很多年后,母亲说起这事,她依然不敢相信,当年父亲怎么一口就答应要去学理发了?
“一切都是命,有定数的。”这是母亲的理解。
理发这个事情,师傅没有刻意教,那是个笨嘴笨舌的师傅,也不太会教;徒弟没有刻意学,那同样是个笨嘴笨舌的徒弟,也不太懂要如何学。每天都是师傅在前面只管为顾客理发,徒弟在后面只管看着师傅为顾客理发,师傅前进一步,徒弟就前进一步看,师傅后退一步,徒弟就后退一步看,师傅挡住了视线,徒弟就佝偻着身子看……奇怪的是这师徒二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在顾客身边转悠些日子后,父亲似乎就会理发了。
有一天,师傅忙不过来的时候问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的父亲:“你来剪,敢不敢。”
父亲憨憨地笑笑:“嘿嘿,嘿嘿,我怕不会剪哦?”
“你看,这样……这样……啊,就是这样……这样就剪了嘛。”师傅说。
“嘿嘿,嘿嘿,没剪过。”父亲傻笑。
“来嘛,就这样,你看着……这样……这样……哦,就是这样嘛……来嘛,你来嘛!"师傅把剪刀递给父亲。
“嘿嘿……那我试一下嘛。”说罢,父亲接过师傅手里的剪刀,慢条斯理地朝顾客的头发上剪去。虽然剪得慢一些,(实事上,父亲在后来的几十年理发生涯中都剪得很慢。)但父亲确实像是天生就会给人理发一样,师傅也惊异于他的天赋,他对父亲说:“你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那时没有“电推”这些工具,理发用剪刀,学会用剪刀远比学会用“电推”要难得多,而父亲好像没怎么学就会了。理完发都要修面,修面最考手艺,那手里拿的可是被磨得油光铮亮的刀,只要稍不小心轻轻碰到顾客的皮肤,马上会血流不止。我不知道要学会用那把剃头刀有多难,我只记得很多年后,有个表哥跟着父亲学理发,学了半年,拿着那刀把人家顾客的头上,脸上,耳朵上,剃出了十几条口子,人家顾客愣是没有吭一声,倒是我那表哥,被吓得从此不敢再提学理发的事了。
据说,每一个学会使剃刀的理发师都会被顾客骂几次,很少有人能做到不把顾客的皮肤划伤就学会。
母亲说,父亲从来没剃伤过人,他就是吃那碗饭的。
父亲学会理发后,买了两把剪刀,两把剃刀,再加上一个脸盆,就在家里开起了理发店。我家修新房时,母亲让留着不用的最外面那间空屋派上了用场,那间屋子做了父亲一辈子的理发店。
母亲真是智慧啊!
父亲的理发店没开多久,就开始小有名气了,来店里理过头发的人都对父亲的手艺赞不绝口,赞不绝口的原因有三个,一是父亲理发理得慢,二是父亲理发理得好,三是父亲理发因为理得慢所以理得好。很快父亲的手艺被大家传播开来,理发店的生意越来越好了。
那时村子里有三家理发店,来我家找父亲理发的人最多。但是,父亲理发真是慢啊,慢得好像要把顾客头上有几根头发都要数清楚,让人看着真是十二万分的着急。然而,对于这个事情,前来理发的人却有不一样的见解,他们都一直认为“慢工出细活。”所以,父亲有很多坚定的追随者,他们今天来,看父亲忙着,明天再来,看父亲还忙着,终于在不知来了多少次后的某一天,对着坐到椅子上的顾客不客气地说:“唉呀,今天嘛,无论如何要插个队嘛,我天天来,头发都长得不像话喽。”那刚坐下的顾客也不生气,打着哈哈声站起来让位:“要得要得,让你嘛,你先剪嘛。”
父亲一度忙碌起来,好像不太有时间打骂我们和母亲了。真好!
除了给大人理发,父亲还给小婴儿理发。那时,谁家的孩子满月都要剃头,给出生四十天的婴儿剃头,另外两家理发店的理发师不敢,但父亲敢,如果遇到眉毛长得不好的婴儿,他顺带把眉毛也给剃了,孩子在大人怀里又哭又闹,但父亲的刀从来没伤到过他们。
那时父亲帮人理发收两毛钱,给满月孩子剃头,他不说收多少,人家也不问,会随便给,说是随便给,但定是多过两毛的。
有的人家因为生了个宝贝儿子,就给孩子留个辫子一直不剪,等着七年后大摆几天宴席,然后请父亲去为他理发,俗称“剃长毛”,“剃长毛”彰显的是主人家的财气和有人延续香火的底气,所以主人家更是不会小气,给父亲拿的钱够他理上好几天的头发了。
再后来,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头?请了父亲去为他即将过世的亲人剃头。村里人的习俗,人得干干净净地走,第一步就是把头发剃干净。也不知第一个来请父亲的人家有没有被父亲拒绝?反正我的记忆里,谁的家里有亲人大限将至,就会很庄重地来请父亲去为其剃头,父亲也会更庄重其事地为其剃头修面。
母亲说,每个人都有那一天呢,父亲算是送那些人最后一程,那是行善积德,会有福报的。
确实,这一辈子找到母亲,那已然是个最大的福报了!
父亲不仅头剃得好,据说洗头也洗得很舒服。村里的那些个老人,不剪头发也喜欢来父亲的店里坐坐,看见父亲空闲,就会要求他帮忙洗个头,待洗完后大多都会长舒一口气:“唉,舒服!”那时,我觉得很好笑,洗个头而已,父亲洗的头和别人洗的有什么不一样吗?
现在我明白了不同的人洗头那感觉真是不一样,洗得好确实能给人带来享受。所以我也认为父亲还真就是一块天生做理发师的料。
事隔多年再忆起,我感叹于母亲是多么的智慧,她说:“你们的爸爸就是吃那碗饭的,一切都是命,早有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