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欠了八百块钱的债,讨债的人三天两头来家里逼债,他们先赶走我家的猪,后又拆了我家的房,母亲感觉自己已经招架不住了,她想做生意,用她的话说:“刨家里那两亩地,什么时候才能还清八百块钱嘛?”
有一次,舅舅去山外面给我们带来了几个馒头,他在我们面前描绘他走了很远的路,又坐了很久的车,终于看到了一个很精彩的世界。相对那个精彩的世界,我觉得手里的馒头更有诱惑力,母亲的认知和我们如出一辙,她听完舅舅的描述,感叹道:“哟,外面真是好啊,你看人家做的馒头,又白又胖,我们这里还没有得卖呢!我以后干脆做馒头卖吧。”
说干就干,母亲装了一背篓小麦,让两个姐姐背到磨房去磨成面粉,自己则不知跑到哪位邻居家讨教做馒头的配方去了。
母亲按照刚学来的教程一步不少地开始发面:撒水、和面、保温。接下来就是等待了,等到第二天面团终于发酵好了。只见母亲拿来菜板,往上面撒了一层面粉,然后把发酵好的面团放到菜板上反复揉,揉了好一阵子,她自言自语地说道:“怕是差不多了。”最后,那面团在母亲的一翻操作下变成了一个个椭圆形的馒头,只等上锅蒸了。在一旁早已看得眼花瞭乱的我忍不住问母亲:“妈,你会做馒头呀?”
“没做过,我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是这样做的,也不知道成不成功?要是成功了就好了,以后我就做馒头卖,我们村里还没有人卖馒头,我想肯定好卖!”母亲信心满满地说。
在揭开锅盖之前,我早已经等待得舔干了嘴唇,母亲藏住了她的期待,却没有掩饰住事与愿违后的失望,当那一锅馒头以它黑漆漆、硬邦邦的面目回应我们的时候,母亲大惊失色地叫起来:“唉哟,我的天,怎么是这个鬼样子的呢?“
这馒头和舅舅带回来的完全不一样,相差甚远,但是,餐餐吃硬苞谷饭的我们又有什么更高的要求呢?我们拿起馒头便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母亲有些生气地指责我们没有先给父亲拿馒头去。那个经常打骂我们,打骂母亲的父亲,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还要“孝顺”他?但“孝顺”,是母亲教给我们做人的基本准则,我们只能遵从。
现在看来,母亲是多么的智慧啊!我们生长在一个集热暴力和冷暴力于一身的家庭里,却在现在的人生道路上过着有爱的日子,而不是拿自己的一生去治愈不幸的童年,这完全得意于儿时母亲对我们的教导和影响。
母亲又是多么的伟大啊!父亲打她的伤疤在身上,父亲不和她说话的苦痛无助在心里,我不知道她对父亲有没有恨?但她确实做到了让我们相信爱,相信亲情。我想,一个心里有恨的孩子,今后的人生怕是很难幸福的吧!是我那伟大的母亲,在生活的细小里不知不觉改变了我们的心性,改变了我们的人生。
那天,我被母亲数落了好一阵后,恭敬地给父亲端了几个热气腾腾的馒头去。而母亲则在厨房一边做馒头一边对她做的馒头进行灵魂烤问:“咦……怎么没有发胀呢?怪了……怎么像坨石头一样重呢?看看……还是黑的呢?人家卖的都是白的呢,怎么回事呢?”
第二天天不亮母亲就跑到几十里外的镇上赶集去了,她居然破天荒地买回来几个馒头。母亲把馒头分给我们吃,然后把剩下的一个馒头和她昨天蒸的黑馒头放在一起,又开始了审问:“为什么是黑的呢?还那么硬?”
自从第一次做过馒头后,母亲便在做馒头的路上一发不可收拾,再也停不下来。我们全家也齐心协力地心甘情愿地当了母亲的小白鼠,把母亲做的馒头通通收入腹中。现在想来,那些母亲的试验品确实不怎么好吃,但对于只吃过苞谷饭的我们来说,无疑是人间美味了。
有一天,母亲做的馒头终于比往次顺眼了些,她就把多出来的馒头装在簸箕里,拿到街上去卖,没想到居然卖出了十几个,母亲便更加坚定以后做馒头卖的决心了。
记得村子里有一位婆婆,婆婆是从云南嫁过来的,她会做馒头。母亲打听到这个宝贵的消息后,就经常去向婆婆讨教,一来二去和婆婆又成了什么亲戚。天下之大,原本是一家,母亲好像是对的。而且,听说母亲的祖辈原本是从云南迁居过来的,所以往上探过三五几代,可能真是亲戚,再不是,再往祖上深究个十代八代的,那必是亲戚无疑了。
婆婆人很好,再加上母亲时不时地给她拎点糖果啊什么的去,所以对于做馒头这个事情,婆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母亲照着婆婆教的方法一次又一次地改进,别说,那馒头真是做得一次比一次有模样,一次比一次好吃。
但是,母亲做的馒头始终不白,婆婆说:别人卖的馒头之所以白,因为那是用买的面粉做的,那小麦经过机器的层层剥削,留下的是精白粉,做的馒头自然很白。
我们村子里还没有人卖面粉,条件限制,母亲打消了买面粉的念头,只是以后再去磨房磨面粉,她都会交代“多铲两次。”被机器多铲两次后的面粉做出的馒头仍然不及理想中的白,但比以前做的黑馒头要好很多了,代价就是每次磨得的面粉少,麦麸多。自然,卖馒头的利润也就少。
“少挣点就少挣点嘛,卖得多利润就有了,薄利多销嘛。”母亲说。母亲总是能让人刮目相看的,目不识丁的她不仅知道“薄利多销”这个词,而且懂得这个词的真正含义。这大概也是村子里的馒头铺一家一家地开起来,又一家一家地倒下去,而母亲却能在这条路上坚持一辈子的原因吧。
母亲在街道上支了个摊,离我家有几百米远,卖馒头这个事其实是非常辛苦的,每逢赶集天,天还没亮的时候,母亲就要先把馒头一簸箕一簸箕地搬到街上,问题是他搬的不只是馒头,还有桌子、还有火炉、还有锅碗瓢盆……母亲来来回回大概要跑十几趟才能把她的馒头摊摆好。等馒头卖完了,母亲又把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地搬回来。
把馒头搬到几百米外,母亲倒也不觉得辛苦,但是馒头摊后面那户人家,母亲是颇有几分怨言的。那家人说我们的馒头摊摆在他家门前,挡了他家的财路。就我家的馒头摊确实摆在他家的前面,但是前了怕是有十几米远,挡了他家财路这个罪过实在有点太大,但是,母亲说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母亲不仅低下了头,还献起了殷勤:每一个赶集天,她都会早早地蒸上一锅热馒头,满脸堆笑地给那家人送过去,然后说:“唉哟,你们忙着摆摊,怕是做早饭的时间都没有,以后早饭这个事就交给我了,我给你们热馒头,热这个比做早饭快,省时省力。”
几年下来,我家的第一锅馒头成了那家人永远的早饭,我家的馒头摊果然再也没有挡过他家的财路。
母亲的情商是了不得的,但到底也是个小市民,那家人吃了她几年的免费馒头,也挨了她几年背地里碎碎骂。
后来,我家慢慢演变成了集市的中心,母亲只需把馒头从里屋挪到外面就可以卖了,她少了来回搬东西的辛劳,最重要的是她无需再装好人了,心里应该轻快了不少吧。
母亲在家门口垒了一口小小的土灶,到赶集天,就把灶烧上碳火,热上前一天做好的馒头,那热气腾腾的馒头总能吸引来很多顾客。生意越来越好,母亲每天更忙了,家里的庄稼地一寸也没有少种,牲口喂得比以前更多,赶集前一天光蒸馒头就要蒸一天一夜,就这样,母亲似乎依然分身有术,又给馒头铺子折腾出了新成员:黄粑,泡粑,甜酒,糍粑,凉糕,冰粉……馒头家族好不热闹。
很快,村子里相继开起了几家馒头铺,母亲的生意多少受到了些影响,母亲说:“咱农村人图实惠,馒头要做大个点,生意就会好了。”除了馒头的个头大,我家的包子也做得大,但肉包子除了名字里有肉,馅里是丁点肉没有。没办法,个头要大,内容自然就少。母亲说,在我们这个地方,只有这样的馒头包子才有市场。
的确,偶尔馒头发的不是很好,个头有那么一点小的话,很多人就不愿意再买。所以母亲的馒头铺,对应的消费群体是最穷苦的普通老百姓。母亲是很懂市场的。
有一段时间,村里卖馒头的人一下子又多出来好几家,把馒头做大点的办法也没有挽回下滑的生意,母亲倒是坦然,她说:“生意各做各的”。她大概是很有底气才说出这样的话。我记得有一年村里的学校搞“六一”庆祝活动,中午吃馒头,那香甜的馒头就出自母亲之手。所以,母亲的底气来自于他的好手艺。
母亲做的馒头确实非常好吃的,我从小吃到大,从没厌烦过。时至今日,我走过的大小城市算得上多了,到哪里我都喜欢买馒头吃,天南海北的馒头,小到路边摊上的一元一个,大到高级饭店的奢侈馒头,我都吃过一些,可惜从没吃到过能与母亲做的馒头相匹敌的。我想,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吃到如母亲所做那样美味的馒头了,因为那馒头除了有味,还有爱,还有生活的艰辛和希望。
靠着母亲的馒头铺,我们的日子稍有起色,每年的腊月还能杀上一头两三百斤的大肥猪,过年才总算有了过年样。家里的鸡生的蛋,也不用拿到集市上去卖了,想吃就可以煮了吃,一成不变的苞谷饭里也参了一半的大米,逢时过节吃的可是又香又白的大米饭。
最值得高兴的是家里欠下的八百块钱总算拿清了。那群逼债的人最后一次风风火火来我家时,母亲拿出了叠得整整齐齐的几大叠钱,全是一毛两毛的钱,刚好一百。母亲接过他们递过来的欠款清单,她大概是激动得忘了自己不识字,拿着那个清单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横过来看,倒过去看,看了半天,才想起来叫大姐念给她听,大姐一字不漏地把清单上的字念出来,母亲听着,脸上的笑容慢慢舒展开来,越来越灿烂,她感叹道:“拿清了,拿清了,以后做的馒头再也不是帮别人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