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杭州,恰是农历六月。一句应景诗就随口而出:“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可不是,盛夏炫目的日光映照着碧叶红莲,将西湖打扮得浓艳十足。西湖有太多的名胜古迹,若要细览,仅“西湖十景”就需花费一周。暑热难耐,面对熙熙攘攘的游客我不免踌躇,只想拣最要紧的先逛。
突然想起杨万里在另一首诗中调侃苏轼说:“东坡元是西湖长”,说他到哪里做官,哪里就有西湖,其实是有些夸张的成分。苏轼任职履历丰富,在十一个省都有足迹,北至河北,南至海南,与他有关的西湖大约有三处:杭州、颍州、惠州。而杭州西湖,与他渊源最深。苏轼对杭州西湖的贡献是全方位的,从生态修复、景观规划到文化宣传,他这个湖长做得十分到位,我想应该可以作为“河湖长制”的开先河者。
从雷峰塔向南走不远,有一道长堤将西湖分割成了内湖和外湖,中间以六座拱桥连接,这便是著名的苏堤了。杭州苏东坡纪念馆,就坐落在苏堤起点处的柳荫丛中。
杭州是苏轼唯一到任两次的城市。1071年,与王安石政见不合的他自请外放,就任杭州通判。西湖的美给了苏轼无尽的灵感:“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西湖的美是自然的,浑然天成,横看竖看都是那么和谐,这是苏轼对西湖的景观定义,也是他景观营造的基本哲学。所以1089年他以龙图阁大学士的身份再到杭州,成为杭州的一把手时,他就有了足够的能力和空间来施展他的西湖规划。
由于长期疏于管理,苏轼眼前的西湖,葑草蔓蔽。葑草,就是我们现在说的茭白,草根与淤泥蚕食湖面,与十八年前相比,几乎淤塞过半。苏轼十分痛心:“使杭州而无西湖,如人去其眉目,岂复为人乎?”他立即上表朝廷,力主疏浚西湖。
苏轼似乎在冥冥中就有预感,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所以次年四月,他给哲宗皇帝的《乞开杭州西湖状》被准奏后,他立刻召集二十五万民工,全面整治西湖。从湖底挖出的葑草根和淤泥无处堆放,苏轼道法自然,取用杭州赤山含铁量高的土,与切碎的葑泥搅拌,筑起了一条横跨西湖南北两岸的长堤。堤空处安插六座拱桥,使东西水系相通,南北道路相连,在不影响原有生态的前提下,为西湖增添了一条完整视域的观景通道,成为游客尽揽西湖美景的绝佳胜地。
不仅如此,苏轼对西湖还有更长远的规划:为了避免西湖再度淤塞,他又命人在西湖最深处置了三塔为界,三塔之内,不得再种植葑草与莲藕。这三座小石塔,就是著名的“三潭印月”。
由此,苏轼的西湖基本成形,三面云山一面城,他将市政工程与景观改造有机融合,成为古代城市水体治理中的首创和典范。尤为难得的是,苏轼在西湖改造中最大限度地保持了西湖的原状,融入了他独特的审美和哲学思想,对后来者树立了一个很高的标杆。
杭州人感念苏轼,在苏东坡纪念馆,展示史料详细记述了他在杭的政绩:任通判三年,主导疏浚西湖六井,解决了城中百姓吃水、用水的问题;任知州两年,疏浚西湖、修浚大运河、赈灾救民,抗击瘟疫、创设了中国历史上第一家“公立医院”安乐坊等。改造西湖,必然要退田还湖,施行起来还是有阻力的,但史料并没有记载苏轼因疏浚西湖而被弹劾的记载,足见老百姓对他的支持也是实实在在的。
苏轼命运坎坷,新旧党争,乌台诗案,一生宦海沉浮。晚年他自嘲式地总结:“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三地是苏轼的贬谪磨难之地,也是他思想归于旷达的沃土。他没有提及杭州,并不意味着杭州对他不重要。
很多人认为,苏轼两次到任杭州,都是由京城下放,也属于被贬谪,其实他是主动选择脱离党争,想来干一些实事。因此才有杭州成就了苏轼,苏轼塑造了西湖。杭州,更像是苏轼的心灵归宿,不然他怎会在写给李友谅的诗中说:“故山归无家,欲卜西湖邻”呢?
回乡葬父之后,苏轼就再没回过故乡眉山,他是一个潇洒的人,到哪里就把哪里当作故乡去热爱。在黄州,将一片种了麦子和果蔬的土坡作为自己的雅号;在惠州,吃了几颗美味的荔枝就说“不辞长作岭南人”;在儋州,他干脆说“我本儋耳人,寄生西蜀州”。所以他写“居杭积五岁,自意本杭人”也就很好理解了。
从纪念馆出来,我沿着苏堤一路向北,徜徉于诗一般的西湖。堤上杨柳扶风,紫薇争艳,与两岸的荷花相映成趣。在压堤桥上环视西湖全景,不由地对苏轼的西湖发出由衷的赞叹。六月的暑热算得了什么呢?熙攘的人流又算得了什么呢?能亲历西湖的美,就仿佛与苏轼有了一次灵魂的握手,这一刻,我似乎也变成了杭州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