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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祥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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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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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仙的等待

每逢春节,除了必备的年货,家里总要添些花朵增加喜气。玫瑰、洋桔梗不够应景;南洋杜鹃色彩浓丽但花期短;盆栽金橘取吉利之意,虽讨得好口彩,却难脱俗气。我觉得与春节最相宜的还是水仙,清嘉婉媚,闹中显幽,外加淡雅的香氛,别有一番风韵。

从腊月水仙种球上市到元宵看花灯,年末最寒冷的一季是水仙的花季。将深褐色的鳞茎球,放进上好的青釉瓷盆,挑选些光滑透亮的白石摆在空隙处,再加一瓢清水,余下的事情,就是等待。

水仙是一种与等待有关的花,她的美丽和幽香,是在等待中积聚的。今天我只看到她不起眼的鳞茎,过几日是蒜叶般质朴的外表,即便一夜盛开,也开得淡然,保持着敛眉低首的姿态,不张扬,不做作。我不禁想起沈花末《水仙的心情》里的诗句:

我怀着水仙的心情

垂下发

白衣斜进水里

一道银亮的姿势

泻出互相阅读的惊喜

年少时的想望

大学毕业等着分配工作的那年,我盘下了一间小小的花店。临近腊月,我也卖水仙。店里各色花草香艳,水仙太质朴了,难得有人问津。年轻男子们都用大把的红玫瑰去追求女孩,还从没见过谁送水仙的。水仙这种花,总归是带着点文气,也契合了当年我郁郁不得志时的那点倔强。

我的隔壁是个卖针织百货的女孩,身材娇小,一头黑而顺的长发,大家都叫她绢子。几乎每一天,她都要进我的店来帮我关关心,最近又进了哪些新品种,哪一种花卖的好。她尤其喜欢水仙,低头仔细观察,长发从肩头滑落:“这些蒜苗又长高了呢,什么时候才能开花呢?”说完就笑了,她的笑也如水仙般朴实动人。

午后总有一段闲暇,我们一帮邻居偶尔聚到一起打扑克,她很少参加,即便在一旁观战,手里也总抱着一兜未完工的毛衣。她的毛线好象永远织不完似的,给两个姐姐的孩子织完外套,又接着给奶奶织毛裤。我不清楚这是不是她的爱好,但她抱着毛衣敛眉低首的姿态也是美的,像水仙。

同学小欧那一年也没有工作,我的花店成了他的据点。一顺溜进到绢子店里,翻翻这看看那,言笑晏晏。不知从何时起,小欧时常约她出去跳舞或看电影,老催着她提前关门。绢子虽然还是那种淡淡的神态,眉间嘴角无可奈何的笑意却泄露了她的快乐。作为旁观者,我真心希望他们之间能产生一段美好的爱情。可是小欧对她却有些若即若离,让人看不明白。

秋天的时候,我的工作安排下来了,小欧也如愿进入一家银行。我把花店盘出去之后,绢子邀请我和小欧去她老家做客。她家远,车子路过几个小镇,又拐进群山间盘旋,半路遇到一场大雨,在泥泞的山道耽搁了好一阵,抵达时已入夜。没想到绢子家族的人还齐整整地坐在一大桌菜前等我们,姐姐、姐夫们也悉数到场。

绢子的父亲格外热情,而我不胜酒力,喝了一杯啤酒就有些飘飘然。借口上厕所出门透风,循着一阵桂花香走到廊檐下,听得奶奶与她几个重外孙在低语。奶奶说:“这两个后生都好看,你们想要哪个做你们小姨夫?”小女孩说:“那个白的好,一看就很聪明,可以教我做作业。”另一个是男孩:“我觉得黑的好......”我吓得赶紧退回去,脸上一阵发热。本以为陪小欧来唱一出《西厢记》,却变成了乱点鸳鸯谱。

小欧还在与姐夫们推杯换盏,我悄悄回位置坐了。绢子“咦”了一声:“你的脸怎么这样红?”我尬笑,却不敢说是羞红的。那夜绢子将我和小欧安顿在她家最好的大屋里,厚重的雕花木床,我在灯下仔细研看,不由啧啧惊叹。小欧不感兴趣,上床倒头就睡。我拿脚踹他,问他这次来是不是相亲的,他醉得迷迷糊糊,只会嗯嗯啊啊。第二日醒来,我和小欧沾了泥的鞋子已被绢子擦得干干净净摆在门口,并没有厚此薄彼。

我知道小欧不会选择绢子,也很替他惋惜。绢子是不错的女孩,家境是差了一些,身材也稍显矮小,其他全是优点。其实多年以后我才明白,自己何尝不是与小欧类似。二十岁的男子,正是欧阳修词里的蝴蝶:“才伴游蜂来小院,又随飞絮过东墙。”心浮气燥的年纪,对于未来都没有认真的规划,如何谈得上珍惜感情。

绢子家不远处就是漳河水库,时值深秋,未见得有多好的景色,但既然来了,我还是想去看看。我们走在一条开满野菊花的林间小径上,风穿过两边的白杨林,金黄色的落叶纷纷如雨。路过一所废弃的小学,我们趴在锈蚀的铁门上往里看。校园失去了本该有的喧闹,有一种诡异的安静。绢子叹了口气说:“谁能想得到,一转眼人都散了。”她说小时侯她就是这样趴着往外看,等着放学,等着长大。

我好像还从来没有听她叹过气,有一种她那个年纪不该有的沧桑感。于是我们突然都变得沉默,各自怀揣心事,继续行走在那悠长的路上。一些花草和流水,静静地从身边绕过,就这样一直走,我们也走散了。

几十年后的我,在书桌前摆弄水仙时,突然又想起了绢子。人到中年,眼见着小欧结婚、离异、再婚、生子,从银行离职到创业失利,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人生的波折。这时候就会想,换做绢子,他的命运又当如何呢?杨万里写水仙花的诗里说:“待倩春风作媒却,西湖嫁与水仙王。”世间造化总总,很难言说,我也终于懂得了水仙的心情。当年绢子的花季才刚开始呢,她仍要继续她的等待。但我相信她的美,她的好,迟早有人看见,有人珍惜。如今的她一定有个美满幸福的家吧?就像水仙,总有盛开的那一天。

原载《三峡文学》202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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