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女儿幼时背唐诗,我往往会帮她带入情境,用铺张的语言给她描绘诗中的内容:一位宫女穿着薄纱长裙,拿着团扇去扑打飞舞的萤火虫。萤火虫飞走了,宫女也跑累了,闲坐在冰凉的石阶上,看天河当空,仔细辨认哪颗是牛郎,哪颗是织女......
女儿打断我:“萤火虫我知道,它们都提着小灯笼。”还翻出她的绘本漫画书,指给我看萤火虫的卡通形象。我哑然失笑,也难怪,如今的孩子,见过萤火虫本尊的寥寥无几,又怎么能亲身体会这夏夜流萤的诗意呢?
但萤火虫于我的童年,是真实存在的记忆。那时的城市还没有这么大,我们也没有住进钢筋丛林里。父亲单位的大院住着十来户人家,一色的红砖青瓦小平房,院子里还种了几棵高大的泡桐树。靠近小城边缘,四周环绕着大片荷塘和稻田,在盛夏漫长的夜晚,耳边总有蛙声、虫鸣此起彼伏。房间窄小尤其闷热,小小的电风扇也止不住我浑身的汗。见我在灯草织成的凉席上来回翻滚,母亲就会对父亲说,咱家竹床该洗了。
竹床和躺椅,轻便又散热,是家家必备的消暑神器。太阳一落山,就有热心的老大爷提来几桶水,泼在院子中间的空场地里。被炙烤了一天的水泥地像刚揭了盖的蒸笼屉,立时热气腾腾。等水微干,就有心急的人家搬了竹床来抢占有利地形。池莉的小说《热也好冷也好活着就好》里,描绘了一幅老汉口街边竹床消夏的市井风情,虽然在小城不至于空间逼仄得要睡到大街上去,但那种气氛上的共鸣是一样的。
夏夜纳凉是一种人人参与的集体活动。男人们围着仅有的一台黑白电视机看球赛,女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家长里短。大院里孩子众多,在竹床阵里追逐嬉闹,往往一个个满头大汗后,又被各自家长赶回去再洗一遍澡。待大家都爬上自家竹床,漫天星斗洒下清辉,夜风裹着荷香送来了丝丝凉意。这时,精灵般的萤火虫就由草丛里飞出来了,它们轻盈地跳着曼妙的舞蹈,有时候和星星混杂在一起,让人眼花缭乱,睡意朦胧。此刻母亲就会在耳边轻声说,“该进屋了哟,不能太贪凉呢。”年少的我总沉迷于那凉爽宁静得使人微醺的氛围,还不能理解,适可而止恰到好处才是美的真谛。然而竹床盛会必然要在晨露凝结之前悄然结束。我猜人群散去之后,那里便是萤火虫的舞台了。
《晋书·车胤传》记载,胤恭勤不倦,博学多通。家贫,不常得油。夏月,则练囊盛数十萤火以照书,以夜继日焉。那时我与小伙伴们也曾效法车胤,取一空药瓶,捉了几十只萤火虫放进去。那一瓶绿莹莹的光亮煞是好看,然而真要用来照明读书,却还不如月光清亮。况且晋时是没有玻璃瓶的,车胤既穷,恐怕连绢袋都用不起,估计用的是那种多孔的麻袋,亮度可想而知。因而后来总觉得囊萤读书是房玄龄等人的杜撰。
萤火虫带着天生的浪漫情调,历代咏萤火的诗词很多,我却最喜欢李白之作。“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非天上去,定作月边星。”用词质朴,想象瑰丽,又不着萤火一字,用来做谜面也是不错的。
据说全世界的萤火虫有两千多种,大多于夏季在河边,池边,农田出现,活动范围一般不会离开水源。由于人类城市化的进程,加上工业废水和农药的污染,萤火虫已经难见踪迹。说来十分遗憾,女儿仅在书本和百度百科里见过萤火虫。没有萤火虫的童年是不完美的,所以近年各地兴起了好几家萤火虫主题公园,通过在相对密闭的空间里人工繁育萤火虫,吸引孩子们前去观赏。虽然孩子们可以在玻璃通道里看到树枝上、半空中、草丛里满天繁星般的萤火虫,但一想那终究是人为造景,和走进博物馆看标本没有两样,不免有些心酸。
前不久我们全家去乡下走亲戚,返程时已入夜,沿玉双路行至一藕塘处,阵阵荷香沁人心脾,忍不住驻车路边观赏。女儿眼尖,发现了草丛里一明一暗的小亮点,惊叫道:“爸爸,那是不是萤火虫?”我寻声望去,眼见那微弱的萤火闪烁着从我们身边绕过,一眨眼,又隐藏到荷叶之中了。握着女儿的小手我伫立良久,女儿也不说话,陪我一起慢慢等待。即使后来再没见到那只萤火虫,我心中依然充盈着满满的幸福与感动。原来,有了萤火虫的夏夜是如此完美的。孤光一点萤,散作满河星。我想这美好的一夜,也会长久地留在她的记忆深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