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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祥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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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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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街楼的味道

地名是一个城市的历史,兴衰变迁,隐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湖北当阳东正街的过街楼,早已没有楼,但是那里的人们都说自己住在过街楼。没有楼存在的地名不再是一个具体的点,多年以后,那一条长长的青石板老街都被叫做过街楼了。

过街楼爹爹婆婆的小院里,一树梨花正开。

莉表姐落落大方地站在梨树下,应众人的要求表演节目。她载歌载舞:我们的祖国是花园,花园的花朵真鲜艳。莉表姐是姑妈的女儿,与我年龄相仿,在北京上学的她,普通话自然字正腔圆。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不知是谁又提议说,龙哥儿也来一个罢。

我没有接话茬,倒不是我腼腆上不得台面,实在是有更重要的事。

我上前拉了莉表姐就跑,虽然三岁之前见过她,但在记忆里还是初次见面。血缘是神奇的存在,看一眼就觉得亲切。我们在这深深的大宅院里探索着,没有谁比我更熟悉每一个角落。

靠近前院的第一间是厨房,那里不仅有柴火灶,还有一个地炉。地炉上的炖锅正冒着热气,不用揭盖子,一闻香味就知道,是盐菜炖腊肉。别看现在我对这道菜赞不绝口,小时却是不以为然的。小孩子最喜欢的不过是各类点心,是一切与正餐无关的零食。

爹爹婆婆解放前就做生意,除了打米、制作鞭炮,临街的铺面还卖各种日杂和副食。社会主义改造公私合营,临街的铺面充作集体资产,爹爹婆婆也成了县副食品公司的员工。婆婆不仅卖副食,自己也喜欢吃,家里各色点心不断,我也跟着爱吃点心,这习惯居然伴随我一生。说来也奇怪,喜欢吃甜食的我中年并未发福,年年体检也无血糖高之虞,难道是“童子功”练就出的本领?

厨房旁边的堂屋里,有个古老的五屉柜,铜把手光滑溜圆,每一个抽屉都有雕花纹饰,那是婆婆放点心的地方。黑芝麻酥糖,用玫红色的纸包成长方小块,酥油沁润了红纸,油亮亮的,吃上两三块也不觉得甜腻;白酥糖的主料是麦芽糖,一层层与黄豆粉掺杂压实,口感劲道;柜顶上的彩釉瓷罐里还有炒面,以大麦、芝麻为主要原料,炒熟研粉,吃的时候抓一点出来,用少量开水拌成糊状,有谷物特有的香味,是充饥的佳品。莉表姐没吃过炒面,我让她抓一把干吃,面粉塞满了口腔,一笑喷得满身都是。

点心这种食物,不拘一日三餐,是茶余饭后休闲的零嘴儿。它不管肚子饱,并不是生存的必需品,却又有极强的社交属性。当阳人把点心统称为“粑粑”,走亲访友,婚丧嫁娶,到哪里都少不了粑粑来交际。上门最忌空手,不带节食,做人就少了礼数,会被人背后议论的。

爹爹婆婆好客,每日午后,小院里的石凳上都会坐几个邻里街坊。有的是来找爹爹下棋,有的是借地方凑个场子打打花牌:上大人,孔乙己。尔小生,可知礼。无论来者是谁,爹爹婆婆一应茶水招待着,当然,也少不了点心。

点心也有时令。春天与酥糖、饴糖相宜,就着春茶解腻,最治春困。夏天有五月五的粽子,六月六的绿豆糕,吃起来大有讲究。秋天里藕花谢,桂花开,吃完月饼再来一碗桂花藕粉羹,正可润肺止燥。冬天眼瞅着到年关了,白胖胖的雪枣、秀气的花生粘、还有豆沙与白面做成双色花朵形状的花粑粑,通身洒满砂糖粒,外加正中红心一点,看着格外喜庆。正月里,各家就剩下串门拜年这一件大事。花粑粑都用大红纸包,粗麻线捆扎着,封口处贴一个福字,提了东家送西家,好不热闹。

正月里各家都有点心备着待客。外婆去世得早,母亲不太会做点心,但年前也从别人那里学做出一两样,无外乎花生牛皮糖、麻花散子之类,算不上精巧,装盘待客也还拿得出手。外公一直跟着我们住,冬天里突发奇想学做米酒,怕气温低不够酵母菌生长,拿棉被捂着,我总疑心那被子最终都是酒味。外公的米酒到底有没有做成功,我竟也忘了。

长大后去过很多城市,对各地的点心总有探究的乐趣。北方城市以面点居多,南方城市则以酥糖类为主。唯有北京是点心的集大成之地,品种花样最多,品质也尤为考究。大概是源于天子脚下,王公贵族、商贾富豪聚居地之故,有钱人家多,对点心的需求就有更广阔的市场,有市场必然催生创新。譬如稻香村,专卖店里的点心品种多到令人咂舌,为亲朋挑选伴手礼往往眼花缭乱。我是南方的口味,并不太喜欢咸味或带有特殊香料的点心,还是觉得武汉冠生园的糕点最适合我。小时候爱吃的老品种,在武汉仍能买得到,但在当阳,因为市场狭小,国营的副食品公司早已不在,各类传统点心铺也都关门歇业了。

“一家向阳酥”大概是过街楼仅存的专业点心铺。小小一个门脸,只做一种饼。店主是一对五十来岁的夫妇,祖传手艺。二人做生意极为佛系,早上日晒三竿才开门,一天只做一千个饼,下午三四点售罄就关门,从不因生意好而加班加量,若是去迟了往往扑个空。逢年过节,家中大事,门口贴个告示一休好几天。遇着有人订购婚宴喜饼,向阳酥被包圆儿了,未等散客进门,店家就远远地摆手道:“没有了,没有了!”我也曾怀疑这店家深谙经商之道,把“饥饿营销”四个字拿捏得入木三分。究其实,向阳酥好吃才是他们的底气所在。也只有他们,能数十年如一日,将原始本真的味道恒久地保存在时间的缝隙里,吃一口酥饼如同穿越时空。向阳酥外形真的就像一个小太阳,外圈是裹着芝麻粒的酥皮,内心是松软的面饼。咬一口,香味立刻在口腔里荡漾开来,儿时的回忆通过口腔充盈大脑。这味道是甜蜜的忧伤,是再回不去的时光呀!

我很喜欢听辛晓琪的《味道》,曲调婉转深沉,歌词细腻走心,由味道思及人,哪怕是手指淡淡的烟草味,也因回忆带着美好。每每我重返过街楼,路过这里的一砖一瓦,只要有一丝过去的痕迹,都会勾起我深深的怀念。爹爹,婆婆,那些星散四方的亲人们和永不再来的少年时光,一切的一切,如同这小小点心里的味道,都是无言的缅怀和无尽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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