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的二十四节气真是无比灵验。立秋之后的第一个清晨,我就从习习凉风中感受到了一丝秋意。呀!是秋风了。它不同于盛夏傍晚暴雨欲来时的那种凉风,不带氤氲水汽,让人觉得爽利而干净;也不像空调房里人造的凉风,没有密闭空间的不适感,让人周身通透,呼吸畅快,惬意之极。
也许这种体感过于玄妙,加上味觉似乎就更容易体会些。我最属意的小城秋天是这样的味道:糖与栗子在铁锅里翻滚迸裂出焦香,躲在幽巷里的桂花散发出甜香,它们藉着秋风在城市里游荡,在某个街口与我不期而遇,撞个满怀。而乡村的秋天又是另一种味道:晒场上新脱粒的稻谷,屋檐下的玉米棒子辣椒串儿,被阳光烘烤出饱满的暖香。田野里向南的长烟舞动着,弥散来一丝呛人的烟火气,满载了丰收的喜悦气息,一股脑儿钻进鼻腔。
当然,比味觉更真实的感受是视觉。一棵树,一片叶子,就可以最直观地感受到秋意。《诗经》里两千多年前的歌者,看见叶子在风中飘落,流传下这首名为《萚兮》的短歌:“萚兮萚兮,风其吹女(通汝)。叔兮伯兮,倡予和女。萚兮萚兮,风其漂女。叔兮伯兮,倡予要女。”秋风萧瑟,落叶飘零,难免让人生出感伤之情,所以要用欢快的曲调,与你一起合唱,才能抵消这秋的寂寥。而秋叶之美,正是那些可爱的树给予我们一年中最丰厚,也是最后的馈赠,我们也只有全情投入去欣赏,才不辜负这动人心魄的凋零。
难怪城市管理者要推出“落叶不扫”的政策革新,也只有落叶,才能将秋天的美展现得淋漓尽致。枫树应该是观叶树种中的佼佼者。杜牧有“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的诗句,长沙岳麓山下的爱晚亭即得名于此。我是春天去的爱晚亭,山上枫叶还是嫩绿色,只能从主席诗词里想象“万山红遍,层林尽染”的美。除了岳麓山,北京香山、苏州天平山、南京栖霞山也是著名的赏枫圣地,可惜我都不曾一睹芳容。
湖北成片的枫林不多,但银杏却很常见。位于随州的银杏谷,千年树龄的银杏就有三百多棵,形成了连绵12公里的古银杏群落。枫叶红似血,美得热烈奔放,而银杏叶灿若黄金,更美得古朴厚重。几年前西安古观音禅寺内的一棵1400多年树龄的古银杏树,因一组照片成为“网红”。据说最多的一天,来看这棵“网红”树的人数达7万。其实在当阳玉泉寺,也有两棵唐代银杏。一株在大雄宝殿前,一株在寺院北侧墙外。深秋的傍晚,满地堆积的落叶像一圆金线织成的巨大蒲团,银杏树端坐其中,夕阳把满树金箔披挂照得熠熠生辉,有如佛光万丈。古银杏与古寺,在悠长的岁月里相互守望,又相得益彰。
要赏秋景,其实不必远行,随便走进一个小村庄,就能遇见美好。远安县与当阳交界的花林寺镇龙凤村,有几处自然村落,质朴而宁静。沿小溪右行上山可至庞家湾拈花谷,在分叉处左行上山也有一处村落,名为店子垭。庞家湾居民较为集中,二十多间明清风格的民居绵延成片,与山、树构成一幅和谐的画卷。这里的民居经过现代化改造,修竹掩映,鲜花绕舍,早已成为舒适宜人的“网红”民宿,不少游客专程前来打卡,畅享山野之趣。
不过我更喜欢店子垭的宁静,那里古树更为密集,铁坚杉、桢楠、三角枫、大叶樟、银杏,秋风早已将各种树木染得五彩斑斓。斜晖脉脉,秋水潺湲。从村口的小石门拾级而上,沿途有黄野菊、金盏菊、秋英散漫地开着。高山上水是稀罕物,所以沿路都是小型蓄水池,偶有游鱼的身影在其中一闪而过。在村间小径穿行,青石板上堆积着厚厚的落叶。从那些或绵软的,或酥脆的身体上踏过,那簌簌的声响极轻、极微弱,像乐手屏息拨动着琴弦。忽地吹来一阵山风,树梢间的黄叶像惊飞的蝶群纷纷而起,又似交响乐中细密的鼓点,一阵松,一阵紧,继而发出宏大的回响。宋代诗人王禹偁的《村行》中有“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之句,此刻读来是十分应景的。
这是群山之中的一片开阔地,海拔700多米,远远望去,古老的梯田层层堆叠,红褐色的土地、青灰色的秸秆,黑色的核桃树,白墙灰瓦的小屋掩映其间。但这里的主角还是银杏,它们树龄都不小,且冠幅巨大。它们用一抹抹鲜明的黄提亮了秋的肤色,与淡淡炊烟一起营造出温情的秋意,让人不再有萧索之感。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秋叶与斜阳,从美学意义上看,都是绚烂至极归于平淡。落叶悲秋,人们惯常用秋色来烘托离别、忧伤的情绪。王勃的“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都是写的秋的寂寞与凄凉。但刘禹锡说,“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我想他是真正懂得欣赏秋叶之美的人。他在《秋词其二》中写秋的独特之美:“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说春色以艳丽取悦于人,秋景却以高远的风骨感染人。虽不必贬抑春光,但他对秋之美的解读我深为认同。秋天壮丽的色彩,辽阔的气象,更像一位人至中年的谦谦君子,他淡泊名利,却不随波逐流,他心中气象万千,脸上不动声色。他就像那株秋树,以潇洒的身姿,傲然站立在群山万壑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