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重现》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首英文歌,在KTV里却从来不点它。因为大学时代,我曾在数千人的大舞台上独唱过这支歌。或许是由于太紧张,或许是歌词记得不牢,唱到第二段我竟然忘词了,只得用第一段的歌词糊弄了过去。想必那时坐在台下的观众已然听出了瑕疵,那不完美的演出令我至今难忘,多年后想起依然如鲠在喉。从此,我再未登台唱歌。
在这个寒冷的冬日,当我一脚踏入沮漳供销社时,脑海里蹦出的,居然就是这首歌。
沮漳供销社位于当阳市草埠湖镇农垦路,是一家专门收藏80后记忆的私人博物馆。当蓝色的卷闸门徐徐升起,各式老物件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出特有的怀旧气息,回忆裹挟着所有的甜蜜和忧伤扑面而来。
老旧的写字桌上搁着十二吋黑白电视机,播放的是我们小时候爱看的战争片。未加修饰的灰白墙壁,张贴着花花绿绿的影视剧海报。花瓶里的塑料仿真花、仿皮沙发背上的钩针织方巾,营造着上世纪末期独特的时代氛围。突然就想起漫长的暑假里,守着电视虚度的那些时光。那时的荧幕影像时不时会扭曲抖动,偶尔还飘着雪花,需要频繁拧动旋钮换台。好不容易找到心仪的《霍元甲》,却因为信号不佳而听不清声音。信号不好一定是天线对得不正,于是我自作主张爬上楼顶去调整天线的方向,没想到这一扒拉,电视机里雪花密布,连图像都没有了。眼见着父亲就要下班,弄坏了电视机可咋办?我一恍神,那个满头大汗的小男孩,正站在眼前焦急地拍打着电视机。
一转头我又站在一架脚踩缝纫机面前,耳畔响起当年母亲坐在机器前飞针走线的嗒嗒声。缝纫机是“三转一响”中的一“转”,和自行车、手表、收音机一起,是一般家庭过上“小康”幸福生活的标志性物品。我和妹妹的居家衣物,均出自母亲之手。我最喜欢看她给妹妹做的藕色小碎花连衣裙。妹妹扎两条小辫儿,一蹦一跳跑到我面前,一眨眼,又似乎是女儿现在的模样。女儿和妹妹儿时的容貌极为相似,以至于在恍惚间,我时常唤女儿却叫出了妹妹的名字。粗枝大叶的父亲居然也会操作缝纫机,缝制的窗帘、桌布、电视机罩也有模有样。我也曾站在一旁偷师学艺,趁他俩不在家时自己尝试一把,没成想缠了底线弄断了缝纫针,只能看着皱成一团的布料懊恼不已。
这里到处都是回忆。录音机、磁带、随身听、CD机,带着曾经的主人双手的余温,每一件藏品背后都有一段美丽的故事。几年前,五位小镇青年一拍即合,投资数万元创办了这家博物馆,收集到300多件大大小小的藏品。在博物馆的最里侧有一个小型舞台,配有话筒和音响,背景墙以黑胶唱片装饰,别具一格。创办者之一彭书亭介绍:“这个表演台经常会有朋友们来唱歌,办音乐会。有好多外地的朋友专程慕名而来。”
不止沮漳供销社,草埠湖镇将楚文化、农垦文化、知青文化一并打造,处处充满了历史的厚重感。在草埠湖的街巷和田野里游走,像乘着时光机穿梭于不同的年代。在四大楚国都城之一的东周楚城季家湖遗址,辽阔的湖面引来成群的天鹅驻留越冬;位于高台村的知青文化馆,泛黄的书信、模糊的照片仿佛唤醒了远去的时光,上海、武汉、宜昌三市知青在这里燃烧激情岁月,留下了多少感人的故事;在当阳市海拔最低的开源村,和彩绘知青文化墙留个影,听高音喇叭里播放着八十年代电子轻音乐风格的村歌,父辈和自身的经历与此交相辉映,如同昨日重现。
记得多年前看霍建起的电影《暖》,也是一部关于回忆的影片,我曾为它写过一篇文章题为《回忆的温度》。其中有这么一句:“回忆虽不见得总是美好,但它能给我们温暖。”人至中年,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真正经历了悲欢离合,才能更深切地体味这种深沉的情感。我们更加注重内心的自在平和,对于外界的噪音,自我过滤的能力也愈发强大。那些不完美和小瑕疵,恰好成为我们记忆的靶点,有了它们作定位,才能更容易地找到即将被遗忘的美好。
于是在草埠湖的那晚,我又登台唱了一首歌。当掌声四起时我终于决定与我锋芒毕露的青春握手言和,将命运给予我的痛苦、伤痕、快乐、幸福统统接纳,从此不再耿耿于怀。其实时间早已原谅了所有的错失和遗憾,我将以无比柔软而熨帖的心去拥抱所有的往事。我将在这个老朋友面前勇敢地袒露心扉,温柔地呼唤他的名字:“你好!旧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