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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陌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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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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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衣记

我记事起大娘的牙口就不好,用她的话来说,那口牙是祖上传下来的,姐妹三个都不好,四十多岁牙齿已经掉个精光。大娘没有埋怨过父母,只是给我念叨过她的爹娘走的都很早。

大娘喜欢喝酒,大娘也能喝酒,那个时候家里逢年过节来了客人,大娘作为女人却总被邀请坐桌的。这就大大不同我们当地的风俗,但是大娘是个例外。大娘总是谦让着对大家说“你们趁热先吃着,还有一个菜”,大娘会做菜,至少我认为很对我的胃。大娘做了满桌的佳肴,她自己也终于坐了上去。大娘的性格大大咧咧,爹不止一次给我说过“你大娘就是破裤子先抻腿”,这句话什么意思那?就是个热心肠,只要谁说上一声,准能递上话,哪怕自己省着不用,也要拿出来,所以大娘的人缘特别好。那些时候村西头的妇女经常逢年张罗聚集在一起,她总是最先上手的那个。

大娘坐桌后总爱第一个端起杯子,倒上酒让那么一圈,当然亲近的人也都知道,大娘多少能喝酒,多少会说“嫂子,你辛苦半天啦,兄弟先给你倒上一个”,大娘也不推辞,端起倒满的酒杯总是一饮而尽,那个时候大爷总是笑笑说“您城嫂子就这样”,大娘开始不说话,也跟着笑笑。桌子上的菜很多,唯独没有一个她真正能咬得动的,记得那个时候爹总是说“嫂子,你这做一顿饭何苦啊,又咬不动”,说着下厨房帮忙做个煎鸡蛋或者豆腐什么的。大爷总是说“就是这,不知道对自己好”,似乎在抱怨。那个时候我经常看到大娘每次吃饭只是拿着馒头蘸着菜水吃,那时候我还小,总是对大娘说“肥点的是不是能咬动?”,大娘总是笑笑“不碍事,您吃您的”。后来的时候大娘开始为自己特意做上一个鸡蛋豆腐,现在想想一辈子是多么委屈。

可大娘从来没有说过任何的委屈,那个时候已经可以安牙,但是大娘的牙已经完全脱落。我记得大娘每天晚上睡觉之前会把她那整套假牙取出来,第二天早晨再戴上。后来的时候大娘假牙也不再戴,用她的话不舒服,现在想想其实是假牙需要维护更换,可是她哪里舍得过对自己狠一点,她对自己疼钱,除了对我们。

大娘大爷没有自己的孩子,二哥从小就跟着他们老两口过,那个时候我每次去大娘家吃饭,记得二哥还会欺负我,甚至有一次吃的饺子,还会把他的棉布腰带(那个时候的孩子腰里还出那个)放进我的碗里,为这件事我回去告状,甚至委屈很久。若干年后我给大娘反反复复提起,也总是不了了之。

娘走的早,大娘又开始把当成她的孩子,那个时候我还小,经常大娘走到哪就跟到哪。大娘也总是把好吃的给我,大娘总是说“我家老三就是我的一个老剩子孩”,那个时候我不懂,到底是什么意思。那个时候大娘家做什么东西,几乎我都能赶到饭点,他们也确实没有隔着我。以至于后来经常有人在酒桌上对我说“三,你要长大,可千万不敢忘了您大娘的好”,我也总是那么应着“嗯,嗯”。

自从娘去世之后,我的大部分晚上过夜都是在大娘家度过的。大娘是个忙碌的人,永远闲不下来,手里永远有活。那个时候无论走到哪里,手里随时都纳着鞋底。大娘一辈子究竟纳过多少千层底,几乎数不过来。

大娘不单单给我做,还有她的姐妹家的孩子,为此我哥哥还有过怨言。在我们老家那里有一种说法,叫做:姑舅亲辈辈亲,姨娘亲一代亲,死了姨娘断了亲。所以姐妹家的孩子再怎么对他们好,也换不来好。但是大娘不认这个,她只管做她的针线活。那个时候她二妹家(我管她叫二姨)的孩子男孩女孩5个,负担一直比较重,其中最小的四哥和一个小妹子正在上离我们村不远的初中上中学。每个周末要么他们过来,要么大娘他们过去,总会把家里研制的豆瓣酱配合花生牛肉炒制装瓶之后带给他们。除了吃的,当然还有那些鞋,总是很多拿给他们。

所以那个时候不但是大哥颇有微词,即便年龄相对较小的我和妹妹也是另外一种感觉。很多人都在讨论,她那样做是否值得?是啊,值得么?

其实大娘在做那些的时候,是没有想到太远的将来,没有想过知恩图报。只是处于她那颗善良的心,当然主要是她不想自己的姐妹为孩子所累受苦。所以,自觉中扛起来了很多。用她的话说“谁让我是老大,我是他们的大姨”。后来大娘去世,那些大娘心心念念的孩子们都已经成事,但是除了二姨和她最小的姑娘之外,确实没有看到他们的身影。我想大娘一定没有后悔,当初她所做出的一切。

高中之后的我回家已经很少,每个月回家一次,基本上都是在自己家居住。但是我总是会个回来的晚上在吃饭之前赶到大娘家(我们两家住的并不近),去照看下他们。大娘总会高兴的过来说“俺三假期回来啦,晚上在这住不回去啦”。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分出彼此,也总是借口说,“刚回来,爹还在家等着”。大娘也总是预料到我会这样说,“没事,让您大爷过去给你爹说下”,自然我就再无话可说。吃饭的时候,他们会把平常留下的好吃的给我,还是跟以前一样,大娘还经常说“俺三上学好,不像你二哥,将来大学毕业之后结婚,我给你去带孩子”,我也总是答应着说“好,好”。晚饭之后我已经决定回家去陪爹,大娘他们偶尔会说“俺三生分啦,不像以前喜欢在这啦”,我一阵沉默。

说话的功夫,大娘早已把柜子里锁着的各种千层底拿出来问我“三,脚上有穿的没有?大娘这里多的很,都是按照你的脚做的,一定舒服”。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躲藏。高中的穿衣与初中心里上有所变化,也开始喜欢那种旅游运动鞋等的色泽。当然大多时候还是会在大娘大爷来回的崔让中反复的试穿,直到终于选了那么一双,甚至答应带回去,他们如释重负一样,也就心满意足啦。

大学时候回家更是极少,一般每年寒假回去那么一次。每次回去我前脚到家大娘大爷他们总会后脚也到我们家,其实我上学他们打心里是骄傲的,毕竟我们村西头我是第二个走出的本科生。

我依然照理吃饭后会去看望大娘大爷,这个时候的二哥已经结婚。他们依然如往常一样那般各种宽慰我,也会把家里各种他们引以为豪的事讲给我听。当然依然会把那已经在柜子里甚至不知道锁了多久的鞋拿给我,央求我试穿。但那个时候我大多是已经用不到,记忆中拿过的唯一一双一直被我放在大学寝室的床下面,也就是屋里每次洗脚时候换着用那么一下。

那个时候每次回去,我开始感觉到大娘的记性已经不好起来,这种不好的感觉一直到我工作之后的年头。

同往常一样,我经常每次回去,第一时间去看他们。大娘总会拿其中的一件事情反复问我,比如“三,吃饭了么”、“快毕业了么”,当然包括那句“俺三,还要不要鞋”。每次我都是很沉重的,我们老家管这种症状叫“忘事”,也就是老年痴呆。但是那个时候我对“阿尔茨海默病”是一无所知的,只感觉是个不可逆的过程,这种病在农村很多。

后来我结婚了,大娘的症状那个时候也严重更多,大娘经常吃完饭就忘记自己刚刚吃了什么。那个时候我在家那段时间总是留大娘在我们家吃饭,大娘总是说“家里没有锁门”,其实家里能有什么放不下的?再后来大娘开始不认人,记得有一年回家,我准备去看大娘他们。大嫂说“您大娘不认人啦,去了也不一定认识你”,我是不相信的。

见到大娘的时候,她的脸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干净,眼神还可以。大娘看到我也是第一眼认出我,叫出我的名字“俺三回来啦”,之后说话思路还可以,更爱提一些老事。也总是反反复复问我同一个问题,我感觉到大娘的状态已经不好。我就那么握住她的手陪着她聊天,我问大爷“看了么”,大爷说看过啦“补着锌哪,看也不管用,脑子不中用啦”。

大娘话少了很多,甚至只是看着我,媳妇说“不早啦,该回去啦”。大娘是那么依依不舍,他们一直在讲他们的事情,讲他们拿到的独生子女费、养老不补贴金等等,让我不想惦念。走的时候大娘依然记得为我们“俺三,三家是否需要鞋,可暖和啦”,这个时候我给大娘说不需要,媳妇却是好奇的想看看,终于在一摞鞋中找出那么一双过去农村老年人穿的包子鞋穿在脚上,说是正合适,大娘也才总算安心下来。后来媳妇的那双鞋并没有穿很多,只有在那年返城后租住的院子里穿过几次而已,再后来房子下来我们也搬家啦,至于那双鞋在哪里已经不得而知啦。

现在想想大娘最后那些年是失落的,她辛辛苦苦一辈子的针线活被彻底丢在那里,无用武之地。那个时候我心疼他们,不想让她依旧那么辛苦。可是后来想,如果她的那双巧手一直动着,让她感觉到她的用处,或许她的脑子不会萎缩那么快。

下个年的十一月份,郑州正咋下着大雪,晚上一个电话从老家打过来。

出门在外的人最不想听到半夜从老家打来的电话,那一种怕只有自己知道。那头爹说“三,您大娘老啦,后天发丧,赶紧回来”,说完很快把电话撂下。当时我的头是懵的,我知道大娘的事情不会太久,但至少没有想到的这么快,甚至我还有很多话在过年回去等着要说,甚至她说过要给我们带孩子等。

那一刻什么也没有准备,我和媳妇连夜坐着回老家聊城的火车,经聊城在第二天一大早赶回家。我是不想哭的,我一直认为我所有的眼泪在娘走的时候已经流尽。

直到我看到大娘冰冷冷的躺在那里,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我似乎把所有身体里的水都要哭出来,那两天我的思念我的悔恨一直那么流着。大娘就那样走啦,甚至没有看上我们这些在外的孩子一眼。老家是讲究守灵的,我和大哥执意守灵,说是让“二哥回去休息”。大爷说“用不了那么多人在这里,已经死了,守着也没有用”。

我的记忆中这是我结婚之后唯一一次一年回家两次的特例,大多只是在春节做短暂停留。

大娘走了几年我是记不起来的,就像我甚至不能确切记起来,娘走的时候我到底几岁?直到今年清明节前两天大爷也走完他的一生,只剩下我说不上来的思念。

 

后记:有感于寒衣节到来,天气已经步入严寒,对娘、大娘大爷和我曾经记着的那些已经走了的亲人,我只能在遥远的外地思念遥纪,特作此文。

                                 2023年11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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