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的雨会下个不停,几乎从第一场春雨开始一直到秋天的某个黄昏,究竟能有多少日子要浸没在雨中无从知晓,几乎无从知晓,没有谁可以去记下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别人不注意的事情,我也不会,毕竟我的年龄还承受不住太多的事情。
春天的雨水从远方开始,从一阵风中醒来,唤醒无数的草木,那些不要命的东西憋足劲往外顶。那些在旧年里的事物,包括牛羊和人开始发疯去活,可以撒欢,可以任意扑倒一大片的草,当然也有庄稼,我与那些牛羊一样几乎不用过分分辨出各自的区别。它们长它们的,牛羊长牛羊的,我长我的,那些不见高的小树或许正在盖过那只羊,我的狗会跟着,甚至在某个地方提醒我,没有它我几乎不知道自己会弄丢多少只羊。当然我放羊的时间不多,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处理重要的事情是不分年龄的。
那些生长就在那个春天开始,可总有些犟种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长在那里,那些胡乱长在院子里的草是不受待见的。有人气的地方怎么能生出野草?当然那些野草也有被守护的时候,甚至期待着能长出我见不到的果实来。当然大多的时候事与愿违,我赶上我的羊在院子里转圈,让它们看看院子里有那么多的青草,它们并不买我的帐,没有吃上几口,一个不注意就爬上那并不太高的墙头。我没有见过猪上树,但是羊爬上墙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
我只要不用心瞅着,南墙上某个地方多下很多的蹄印,或者一夜之间掏空几个窟窿。当最薄的那层土遮住我的眼,不单单我看不见,那些咚咚用蹄子踢腾过的牛羊也装作看不见。那些关它们什么事,它们只关心草,关心院子外的事情,是人把它们硬生生的圈起来。那个院子是被人为画置的一个圈子,我们大多只是管圈内的事物,包括那些我们认为应该管的牛羊。其实有时候我也想跟它们一样冲出去,看看墙的外面到底是什么。于是春天的一场又一场雨落在田野,也落在院子里的每一个地方。
那些涌动的生命开始急躁起来,从院子里的每一寸土开始,在爬上矮墙的时候也爬上房顶,甚至我们有一段时间忘记去清理,真得会把整个院子里的炊烟给吃掉。想想被吃掉的炊烟多么可怕,那里一定会是冷锅冷灶的,甚至会暗示给我们哪一处院子已经很久没有再有人踏入。那些荒废的院子是什么时候开始的,那些被吃掉炊烟的人家又是否会在远方的某个地方再次升起来。我们大多时候是无法去关心那些事情,经常会有人看着一处院子出神,这个时候你千万不要被另外一个人看见。当一个人在另外一个人看起来有些多管闲事,那绝对会被误认为不是好事情。除非想着有什么好处可以贪墨,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放在那里等着那人去挖掘,但是绝对不会认为理所当然。时间旧了大家自然而然习惯一句话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直到钻进一个人的耳朵:管他球事!
管他球事啊,其实那些事情大可不必看,也确实不关乎自己。但是春天的雨还在下着,穿过几乎整个春季,终于把我们不知道哪一段土墙给提前埋伏一场为止。直到在夏季的某一个黄昏,那场雨终于瓢泼而至,甚至几乎所有人家的院子几乎在一夜之间被喂成鱼塘,所有那些院子里生活着的牛羊,包括人都成了院子里的鱼。尽管在这之前早已提前疏通水路,可是那些水路却远远不够,院子里的人只能看着着急,那些牲畜只是发出各种叫声,似乎已经感觉到不久之后就可以冲出墙外。做过挣扎的人最后躲在屋子里,听着雨开始吧嗒吧嗒从房檐的某个地方开始,直到某一个房梁也开始浸出水珠,可是又能做什么?那之前用铁锨撒上的一大片一大片的泥土,早已泥牛入海。认了命的人已经顾及不了太多,吸着旱烟听天由命。
雨似乎又是懂人的,没有那一场雨水那个时候真的想把一个村庄赶尽杀绝。往往在最绝望的时候,雨水逐渐变小,直到已经在黑夜中值守不知过了多久的父母也已经熬不住,甚至进入潮湿的梦。那时候我不知道他们的梦里会做什么?至于我,甚至我只惦记雨过之后的天明会不会有满院子的鱼?老人总是会讲故事,总会有远方的鱼趁着雨水赶来,后来想想那绝对不是什么好事情,或许那大概与我们村的名字中有个“海”字有关吧。
天明的时候雨真的停了下来,即使熬了一夜的人也早已无心再睡下去。几乎每个人都冲出去,冲向哪?或许当屋门打开一刹那会发现,院子早已是门户洞开,那个春天最薄第的地方,那个被牛羊暗地里踢腾过无数遍的地方,终于坍塌啦。羊早已在第一时间冲出院子,直接站在高处,那些站在高处的生命需要多么顽强的意志,在那一夜没哟倒下。羊这一夜是如何度过的,有没有受到惊吓?我看到只是他们已经在吞噬那些已经被打落的枝条。我甚至怀疑,整个院子有一天都会被它们给啃掉。尽管我的怀疑毫无根据,但那一点也不会影响我和它们的关系。
有些人已经早早起来,甚至已经到地里转了几圈,有些准备好排水,可当坑满沟平的时候,那些水又能排到哪里去?
躲过一夜惊心动魄的人,所有的无奈就写在脑门上。跟我一样不安分的人开始在村子里来回转,到东家看西家瞧瞧。总想看看别人家墙是否也已经倒塌?如果一个村只有某一家的院墙或者房子出了问题,那绝对会是那个雨后的最大的谈资。只有当看到更多的人家与自家一样,心里那块悬起来的石头才总算多少放下一点。
我记不起来院子里的墙倒过多少次,几乎每一场雨水到来之前,提早开始谋划,比如在墙根下培上几车土,在房顶上撒上一车土,用来加固一个院子的根基。只有院子的根基稳了,家才能稳,那些我们认为的牛羊包括所有休息的地方才能站住阵脚。当然那是人为那些所有院子里那些事物考虑的,尽管那些东西或许认为我们的想法多于可笑。可院子里的人总不想所有的笑话一夜之间传到墙外去,那一定是找不回面子的。
我们家的那段南墙是最容易倒下的,我很多次看着它倒下,又在某个时间点看着它再一次长起来,似乎被反复敲打的墙体看上很坚固,却总不会支撑太久。墙的倒塌有很多推手,那些牛羊是一种事情,还有看不见的风。
当看不见的气流在拔升直到形成空气从一个我们看不到的时空涌过来,终于成了形状匍匐在那里。我们看到的事物开始多起来,野了的树和各种奇奇怪怪的草。我怀疑那些草甚至很无奈,没有哪一颗草想要骑墙,没有那一棵树想要那么野着生在别人家的炊烟上。风会不会是推手?风是什么时候把那些已经安分起来的种子赶到哪里的?
院子是有高低的,那些站在高处的院子往往好很多。那个时候几乎每一次下雨几乎都要到路对面邻居家去避雨,同样的水的的确确会首先流到我家的门前。我有时候想过我们家的院子为什么会比别人家的院子低?其实很多是说不清道理,硬生生在那里掰扯。同样沿着路盖起来的房屋,根脚在最初已经坐久,从第一家开始会逐渐高起来,人的生分往往会随着院子的起伏而生出各种怨气。
直到秋天的白云把天空拉起来,直到院子里的风开始充满熟透的气息,直到院子里侥幸躲过的草木跟着结出饱满的种,开始换上一层黄衣,所有的雨偃旗息鼓。整个庭院开始真正恢复秩序,或者正在创建着新的秩序。
多少年之后我从来没有恨过那些来过我们家院子的牛羊,没有怀疑过所有到过那里的草木,似乎那一切都是必然。那些如我一样出生村庄的人,像一茬又一茬的草木在那里生长,像那里生活过的牛羊在那里挣扎,并且还在继续。
今夜东北风,不会下起雨。
2024年1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