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猫子不是猫,是与猫有某种习性的另外一种物种,尽管猫也时常夜行,没有谁讨厌一只猫,以至于那个时候家家户户出没着猫,有了它们陪在身边,堆积在院子里来不及收拾等待的粗粮也就安全些。同样守护家园,夜猫子却很是让人讨厌,从大人到孩子,尤其已经上了年岁的老人,总是会在一个又一个夜晚披上衣服,驱赶它们远离院子,似乎没有谁喜欢它们在就近的地方落脚。
我们老家唤做夜猫子的鸟,实际上是很多年之后才被我理解的猫头鹰。
老家有句老话“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事无好事”,从这句口口传说的话已经读懂几分那种恶意。那个时候村里的老树很多,不是所有的树都能笔直的往上长,也没有哪一棵树想要把天捅下来。有些树被年月改变着模样,像那个时候的人一样,歪歪扭扭挣扎在那块土地。可是树究竟能长成什么样,树本身说了并不算,况且树从来不会轻易表达,树的憋屈借助风雨,在一个又一个夜晚倾诉出来。当那些怪怪的声音传进院子,钻进房梁,甚至把每一根檩子都唤醒,睡在屋里的人已经不知道守在黑夜中熬过多少,终于安耐不住骂一句“他奶奶的,再叫给你锯掉”。
一棵树被锯掉那本身是它们的命运,有些命不可抗。没有谁去关心一棵树,那些长的太久的树自己把心长出枯萎,树的心从内部枯掉,只有那一层厚厚的皮包裹着,甚至依然在一个又一个春天盎然生机。直到某一个夜晚被天雷劈过,彻底从心里裂开,甚至躲在屋子里的人偷偷往外瞧,看着一寸一寸的火苗在树上漫无目的野过去,甚至不知道那棵树能否留下来什么。没有谁敢靠近,尽可能把呼吸压得很低,生怕那燃烧下一刻会朝着自己。
老家的人说每一颗被天雷劈开的树都是有原因的,那些长的太久远的树一定会住着什么东西,一种凡胎不能穿透的邪灵。我不知道这种说法是不是真有道理,但是说这话的人往往会提示那些劈过树的雷火甚至也会劈人,追着人甚至一直跑到屋里,但是后来又会严肃起来,似乎都在警告因果,所有的恶躲不掉,而那些害怕雷的人一定心理掖着某种隐秘。
一棵树里究竟住过什么,必须经过天雷烈火去劈去烧?那些树似乎越发神秘,没有谁敢靠近,无数次被警告千万不要去偷看空洞的树心。当人不喜欢一棵树的时候,总会有个别的鸟喜欢在那里降落,于是某一个夜晚夜猫子就悄悄降落到那里,有时候会是一只或者几只,至于从哪个地方飞过来,又会飞到哪里无从知晓,也或许待在某一棵树上一连几天一动不动,直到夜晚来临亮亮令人毛骨悚然的口音,以此证明它们一直在。
想一想夜黑人静鸦雀无声,那些高地不一的影子正在从一道墙爬向另一道墙,甚至从一扇门匆忙闪过,我们扑捉不到影子,当我们身处那里,很快就会被那些隐秘看成是另类。但是有时候又必须出去,我曾经试过夜晚到来之前不喝水,防止自己在半夜起来,防止与什么东西相遇,毕竟夜里生长出来的东西与白天不同。必须出去的时候我很是希望听到一声羊叫或者牛叫,它们的声音我是最熟悉,我几乎不用去思索,轻易辨认出那声音究竟是从那只牲口嘴里发出的,是站着还是躺着。
有一段时间甚至我不喜欢听到驴叫,所以那个时候我们家并不养驴,我曾经到养驴的人家去过,甚至陪着那家的主人一起吃饭喝酒,一直到夜很深。我不知道究竟在那里呆了多久,只记得出门抬头时候,那一次月色已经偏西而去。我走的时候那家的主人甚至已经喝多,甚至嘴里嘟嘟囔囔的躺在那里,我能去那里,我回屋本想与主人告别,可我的腿已经僵直在那里。我发现一双眼睛正在直直盯着我,分明是怕我从那个家拿走什么东西,可是我又能带走什么?于是我开始生气,甚至使劲瞅着驴,面对驴我是不能输的,要是被人知道输给一头驴还怎么做人!我不知道驴是不是懂了我的心思,反复朝我秃噜它的长嘴,我几乎要冲上去抄家伙与它干上一架。可是反过来想想,我与驴置什么气,于是一个人在那里喝起闷酒,只有那头驴陪着我,偶尔还会恭维我一样“嗯,啊…嗯,啊”叫上几声,似乎提醒我知趣。我知道我该走啦,我不能再在那里待下去,再待下去一定会出现什么事情,会出现什么事情那?
那天夜里我是什么时候走的,我并不知道,甚至我睡在那里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迷迷糊糊睡到一个地方,那地方刚刚好,梦里我梦到一头驴,还是那头黑驴,我冷不丁被吓醒啦。几乎梦里我在考虑别人说过的一个话题,人做梦是不会梦到驴的,为什么不能梦到驴?因为驴是鬼,说明我们的身体已经飞离自己,闯入太虚里。梦里的我慌得六神无主,赶紧拿起就近的东西驱赶那头驴,冷不丁感觉身体在飘逸,直到一种头痛开始把刺过来,我醒啦,带着一身的酒气,几乎所有的水分那个时候要从我的身体溜走,衣服从里到外通透。
我用手摸了一把,感觉滑落的地方是稻草,我知道那一个晚上我都没有走出去,甚至没有走远,我一直在那个院子跟那头驴较劲。我赶紧找来时候的东西,直到穿过黑漆漆的门,在房檐下看到一团团另外黑漆漆的东西,那东西甚至要飞向我,甚至扭着头360度扫视我,我知道坏啦。我最害怕听到的声音怕是要响起,那是一个孩子的声音从那只黑漆漆东西嘴里发出来,更像是在嘲笑我,我几乎顾不上面子,一头再扎进去那间站着驴的屋子,再一次与驴对视。后来我想,那一夜是我陪着驴,还是驴陪着我,大抵是驴救了我。不然我早就跟着那东西从东到西,直到西南而去。当然,这一切都是一段往事。从那之后我似乎没有太讨厌一头驴,即便是蠢驴。人有时候蠢起来,不就是一头驴么?
人即使用一个晚上来憋尿,最终难免要出去,那个时候茅厕就在外面。我们要把屁股或者光溜溜的身体呈现给夜,我们看见夜,不知道是否也看得见我们?总之要出去。活人么,不能让鸟给憋死。
摸索着屋角跑出去,一抬头看到大树上什么东西,黑压压的身躯一团蹲在虬枝,一脑门子血热涌上去,甚至那原本的尿意早已不知不觉又重新憋回去。急忙跑进屋重新拿上手电慌张照过去,那是一双随着光线移动,来回转动的眼睛,活像两只灯笼高高挂在天上,孤零零的看着我,那种穿透力几乎穿破我所有的血肉,直达骨髓。那双眼睛是否瞅着我,其实并不一定,甚至它的目光就在某个阴暗的角落,它自己早已经锁距,只是我们的出现打乱阵脚,是我的眼睛主动要靠上去,我不知道它是否也会生出害怕,至少会有一刹那的对视,甚至在对视中朝我一阵狂笑,一声又一声。
那种声音像极了婴儿的魔幻,在笑与哭之间不停地翻转,各种凄厉那一刻聚焦,直到划破夜空,作为人那点胆气早已经丧失殆尽。我并不知道它接下来将会做什么,甚至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候扑下来,再也不见。当人脑已经丧失理性思考,究竟能做出什么合理的判断。我并不会认为那只鸟盯着的只是猎物,我或许就是它或者它们心心念念的猎物。只是作为庞大的人不会被叼走,倒是会出现被吓傻,从此开始游离。
这种事情还是有的,甚至那些我认为真得做过坏事的人被取走性命。是否与那只鸟有什么关联,谁知道那。那个晚上那只夜猫子究竟做了什么?
那种鸟并不会随意在任何的一家院子降落,只有那些足够托举它们的院子,有些人是不会怕的,反而与那些鸟相处非常好,但是我至少是害怕它们。居住在村庄的人为了让一个村子能够像一个村子或者村落,要种上各种各样的树,让村子踏实下来。我曾经无数次听到那种声音,甚至一直围着整个村子来回的绕,甚至我再也不敢出门踏出去,想一想当一种声音对着一个村子或者一个院子使劲鼓捣,一定会使里面的人生出揣测,那种揣测甚至完全背弃理性,只会朝一个方向飞驰,谁究竟做了哪些坏事?一个人所有的掩藏在那一刻忏悔,希望厄运不要降临。
老家的院子曾经曾经有那么几棵树,几乎从我记事起就一直扎根在那里,一棵是枣树,枯萎的树心在两家的院子共同挤压的墙根下,夹缝中求生存。我不知道那棵树是自由生长在那里,还是被刻意种在那个位置,那些年各种鸟都会落在那里,包括各种叫上叫不上名字的,我的眼里它们都没有好坏,似乎它们使那时候的庭院把跟扎的更深,那些没有鸟降落的地方树叶就稀少,稀松寥寥让人有一种感觉,或许不知道那一刻那一家的院子也会被风吹走,包括院子里的人。院子的西南角就有几棵榆树,老榆树陪伴我的童年。那是我们自己种下的,那个时候在院子被拉起来之前甚至与周围的人发生过争吵,究竟老墙根会在哪里?甚至争吵谁会占了谁家的滴水。
紧挨着院子的西南角外面就是路边的柳树和杨树,那些原本就是各家代替自己值守在那里,生怕别人占取,那个时候我在想为那些尺米争吵究竟能有多大的意义?
后来我想那不是单单争一块地,一棵树,或许是争抢那些树上的鸟。谁拥有那里谁就有权力管理那些鸟,只允许所谓的好鸟在那里栖息,比如凤凰。那些不好的鸟落在别人家的土地,即使离自家的外墙多远,一个外人是不能轻易赶走的,那是破坏规矩。谁又知道那些鸟不是有的人故意养活,故意在夜晚放出来,故意在夜晚对着一家的院子使劲叫,直到把一个院子或者一个村庄的人全部吓跑。当然都无从考证,因为不会有谁因为一只鸟彻底对生存丧失力气。
我不知道,那些鸟那时究竟看到了些什么,至少那些鸟站在高处,或许发现更多外人不知道的秘密。当有些秘密需要夜晚进行,要借助黑夜掩饰,而那些大鸟恰好经过,甚至习惯夜晚居住在那里。我是不理解那些鸟的,有些鸟就是有那么一个习性,白天天一亮早早飞走,当你以为夜晚不会再来的时候,已经赶着黄昏一前一后再次屈身于此,而那里空荡荡除了被人喜欢我讨厌的老树,甚至什么都没有,至少我看不出端倪。
于是后来的时候真的有人在村里传开,某某去世前一天他家附近那棵大树上停着几只大鸟,在那里来回的飞,甚至盘旋连续叫了几个夜晚。甚至添油加醋的在争取得到对方的回答:你们是否也听到?我不知道说这话是不是隐含什么,难道是那些夜猫会提前预感到?会不会有另外一种假设,一种人为的故意歪曲,毕竟所有鸟的事都会牵扯到人,牵扯到人有些话就不能当面锣对面鼓的说出来,需要隐晦,需要一种艺术加工出来,不那么聒噪,于是捕风捉影也罢,指桑骂槐也好,在那时和之后一直流传开来。
鸟只是一双眼睛,但没有那只鸟会是人的眼睛,又有那些鸟叫会飞到某些人的心里去?我不知道,我看不到的视角,什么在铺路搭桥。
人一生想要活下去,谁又能保证路一直是笔直的,正如那些歪歪曲曲的树我们看不到它每一天的改变,直到改变某一天突然呈现,可无论哪一种当最终趋于同一个大方向都不是大错。那些走了弯路的人重新把路捋直,路过他们的人有什么无关紧要的把柄需要提出来评议。我是这么想的,不知道那时候我遇到的鸟也会有相似的考虑?
人的身体就像落叶,总有一天将要离去,有些离去会以自己的方式着地。我们完全没有理由怀疑一种鸟,即便某一刻真的把我们叫回去,我想不一定都是恶声。我们身体里住着很多的候鸟,我甚至不知道那些候鸟什么时候会被唤醒,那些唤醒的鸟也应该有一只大猫,我与它们只是在彼此路程中对视又各自飞去。
今日腊八,那些年身体里停过各种鸟,那些鸟会不会再一次停在遥望的某一个枝头,正在等着与我对视?
2024年1月18日星期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