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三叔的关系上不算远,甚至不出四服。三叔的命比较苦,三叔那个时候的生活是如何熬过来的,记不太清楚,我们两家的老宅分布在紧紧挨着的两条曲折胡同里。相互居住的院子按照先来后到的顺序依次在胡同里生长,以至于一条最初没有几家的胡同在后来被越拉越长,那些被拉长的胡同更能彰显出一族的人丁兴旺。那些居住在胡同里看似独立院子里的人自然排开,说到底都是血脉,打断骨头连着筋。
胡同里最初分不出高低,几乎所有的院子大小相差不大,那些已经长在院子上的房屋只有在底部几层用大青砖掂起,房屋四角用不是太红的黄皮砖打底,直到与房梁的位置齐平。中间大多是细细的茅草掺和着稀泥一层有一层填充其中,当整个房屋落好,再齐整整地用那个时候已经算讲究的石灰混合土整齐找平,使房子的外墙尽可能彰显主人的脸面。就是那种原始的房子里,一家一户的人生活在自己的天地。但那个时候的房屋好像也能用上几十年,甚至不属于现代材料。我一直认为现在的造房技术并没有太大进步,甚至依然遵循老样,比如后来这些承重墙(梁)浇筑好,其他依然是填充。可是无论哪种东西填充在里面,作用并没有改变,不过是把原本相通的空间一个又一个折断,尽量使隐私的事情在一个相对密闭空间呈现,最好不要在任何其它地方显露出来。
三叔排行老三,上面有两个哥一个姐,打我记事起就没有见过三叔他爹(大咳爷),但是关于大咳爷的往事却听到很多。那是我们村在当时说一不二的人物,人也有一股子狠劲,狠起来六亲不认。那也是成过事的人,至少在那个时候方圆百里的地区没有谁不怕的。那个时候我们的归属地属于老范县,冠城是个管区,所有管区内的事物他一个人说了算,说过的话从来没有第二个人敢于反对。那个时候还比较乱,派别很多,不同派系的人会被揪出来,大咳爷的急脾气暴躁的很自然得罪不少人。也就是那个时候没有谁不看着大咳爷的脸说话,他说的话只有执行就是,没有谁敢反问一句。据说那个时候三叔家吃的东西都是最好的,周围十里八乡没有谁家能比得了。虽然我没有见过他们家那些富裕时候的光景,但我是极为认同的,这在如今普遍存在的现象莫不是如此。
所有的事物都是一样,人也不例外。所谓月满则亏,人满则妄。当万事达到一个极点,谁又知道不是转瞬到来的黑暗?在后来的某一天有打县里来人通知,大咳爷没啦,据我后来道听途说,大致说是跳井淹死的。一个活生生的人一夜之间说没就没,是所有的人都接受不了的事情。村里的人去了不少,总想问个究竟,据说那个时候大咳爷的尸首是由县里专门派来的人用棺木护送回来。人突然没有啦,大咳奶奶最受不了,为此吵闹着要开棺验尸,至少在下葬前想着她要见上丈夫最后一面,据说当时全族的人都嚷着一起附和这样同一个诉求。但是县里发话并不允许开棺,而且棺材在运抵家之前已经被用长长的钢钉给牢牢钉死封紧,大咳爷那样盛气一时的人几乎是被催促着早早下葬。
后来的人不止一次讲给我,说是大咳爷并不是自己跳井死的,是被人害死的,他那样生前六亲不认的人结怨的仇家一定很多,非正常死亡是最容易被人理解,甚至怀疑那一口被催促匆忙下葬的棺材里并没有大咳爷的尸身,里面是空空的。不过是放了些石头什么在里面,谁知道哪。
所以打我记事起,大咳奶奶一直哭个不停,那个时候她经常去我们家,甚至有时候被奶奶留下来一起吃饭。大咳奶奶是很利索的一个老太太,跟我奶奶一样都是小脚,但是走起路来却一点不慢。我无数次听过她的哭诉,那是一个失去丈夫的妇女孤独带着三个四个孩子多少年,甚至几乎哭瞎了眼。关于大咳爷的死她一直是耿耿于怀,可是那个时候所有的怀疑又有什么用?我经常见到她不止一次被二留妮叔用平板车拉着去老县城告状。几乎每次都是哭着去,再哭着折返回来,她想告她的男人死得不明不白,里面冤屈的很,可那时候的县里又有谁会听她说话。她把所有的冤屈写在自己的眼里,无休止哭泣,不知道流了多少泪。
老一辈的人,有些人没有被外人叫起来属于他自己的名字,那些人原本是有自己名字的,尽管名字或许不讲究,但是有些已经原本好好的名字被人后来忘记,甚至习惯性的用同一个名字代替,只是在前面加上先来后到的数字也是见惯不惯。
三叔叫会西,与我父亲一样同属于“会”字辈,可是那个时候并没有多少人喊他的名字,几乎大家都已经习惯称呼“留妮”这个名字。大留妮、二留妮、三留妮被以此来区分开他们兄弟三个。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是否从心里已经接受那个名字,我想他一定不甘心的,谁会喜欢自己的名号被无端给人改了去,而且这一叫可能就是一辈子,甚至后来的人不会再问起哪一家人他们兄弟几个到底叫什么,或者根本不会有人再去追究。我是什么时候知道三叔自己的名字,还是在一次故事里追问到的,如我这般执着的人不多,甚至可以说是执拗更为妥帖。我一直不想被人忘记自己的名字,正像我我小时候被谁故意喊出大哥名字,仅仅是在大哥的名字前加上我的排行“老三”,我是极力反对的,甚至我要据理力争,我不息面红耳赤争吵很多次,无非是向别人证明我是有名字的,我的名字就是我的标志,一个我那时候认为的身份。我不是其他的什么人,也不允许其他什么人给曲解,或者任意忽略,我的名字属于我自己,与生俱来。
我有时候痛恨那些随意改别人名字的人,我在怀疑他们的世俗,一定是夹杂着什么含义。当然这只是我认为的,或许本没有那么多解释。很多事情不需要解释,友善的,恶意的,哪一个又写在真真且其的脸上那么分明?
人的命运不会简单复制,但是结局有时又会大同小异。
三叔的大哥是个大高个,说话硬气得很,一副好嗓子响亮的很,多少年之后甚至我都记忆那么清晰。我那时候还小,已经不知道大叔他的大号(大留妮,留妮这个叫法就是从他这里来的)。我的记忆中他是一起跟着大爷(我大伯)做机工(盖房子上墙垒砖,有一定技术含量),总是爱笑,喝酒的时候会大声争吵,甚至大话说得不少。那个时候大咳爷走的早,他们家境已经不好,他们三个兄弟都很难成家。也就是在那时娶媳妇成了一个老大难问题,当然那个时候不同于现在。家境稍微好那么一点,父母齐全的都有人操持,反而要成家的早。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四川云南的姑娘开始不断进入我们村,一个又一个被领回来(那个时候对贩卖妇女对没有特别的看法,几乎都已经习以为常),给那些讨不到媳妇的人家来回的看。那些被相中的自然被留下来,给领来的人一些数额的钱财,我们村在那个时候有很多这种情况。这在当时的十里八乡也很平常,当然那个时候对这件事甚至高兴不起来太多,那时候的思想还不够开放,甚至只有那些命不好的人只能走此下策。
后来我知道那些所谓家庭贫穷的人,无非是想着外面的光景要好,毕竟那个时候四川云南确实要比我们老家那里穷很多。有些是被拐到北方,有些甚至是自愿。后来有些又被重新解救出去,但是并没有所有买买过来的妇女都离开,有些还是愿意留了下来。
大留妮叔就是这么一个人,那个时候她也同样的方式讨到一个老婆,我管她叫婶子,人很漂亮。他们结婚的新房就字我们家老宅院子的后面。那是那个时候为了迎娶媳妇早早被盖起来的两间红砖屋,在那个时候已经不错。记性中婶子很爱说话,但是大多说出的话我并听不懂,一个突然之间出现在你眼前的四川姑娘(我更喜欢称呼她们是姑娘),那是多么稀奇的事情。语言不通却一点不影响我前去看热闹,那个时候婶子还经常会给我分发糖果。
日子在一天天过去,几乎经常有吵闹从后面的院子传过来。我不知道那些日子语言不通的他们是怎么沟通的,可是那一点几乎不影响他们。后来他们的孩子出生(他们家唯一的孩子,花妹),所有人都认为这一家终于又发了根,希望会沿着正常的轨道按部就班走下去。那一年很多妇女被重新拯救,婶子也是其中之一,她并没有提出要彻底离开那个家,只是想回她的四川老家去看看,他们刚刚生下来的孩子留在家有大咳奶奶暂时喂养。他们出发的那一天我们族内的人甚至都来送别,甚至千叮嘱万嘱咐。甚至我记得他们出发时候的笑容,可那就是最后一面,没有任何预感。
那个时候不像现在交通发达,通讯也要依靠书信传递。几个月后不好的消息从四川传来,大留妮叔人没有啦,几乎没有人知道到底是怎么没有的,一个活人一夜之间蒸发啦。那个时候二留妮叔已经出现精神问题,已经指望不上。三叔急匆匆有合得来的人陪伴南下去料理后事。后来我们知道什么也没有啦,人的任何蛛丝马迹也没有,婶子自然不愿意跟着再回来过日子。之后的日子可苦了大咳奶奶,我清楚记得他在原不富裕的日子里挤出来省下的面粉炒熟给花妹喂着吃,再混合谁家的羊奶,日子在又一重的苦难中前行,三叔只能默默承担起他的那个已经破败的家。
当苦难来临的时候谁又会知道会有新的希望?
也就是那个时候,四川那边看着三叔一家可怜,三叔人也不错,出生的孩子又那么小,委屈把他们家的二姑娘许配给三叔,由三叔带回我们那里过日子。
三婶是个开朗的人,什么事情都会说出来,性格快活很多。她不同于她姐,几乎认识我那时书本上所有的字。她一定是上过学的,以至于我那时候认为她那样的人会不会不属于那个小院子。不管怎么说,她的到来又重新让我家老宅院后面的那座两间房子重新充满欢笑。那个时候去她家串门的人很多,三婶都会一个个迎过去。作为前后墙的邻居我更是经常有事没事去那里转转,她还会拿我开玩笑,我们附近的人几乎没用多久已经可以跟她无障碍沟通。那段时光前后有几年,花妹也在他们的照顾下逐渐开始长起来,其乐融融。我记不起来那个时候花妹是管她叫姨娘还是叫娘,对于一个突然失去双亲的孩子来说,她什么都不懂。
有些人适合长期待在一个地方,而有些人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必然生出讨厌,想再一次飞出去看外面的天空。当这种想法开始萌芽,那个小院子就已经开始拴不住她,她又会考虑其他什么呢?几年后的一天有人开始议论三叔的媳妇跑啦!那个时候我几乎是不敢相信的,我甚至还在想那么阳光的一个人,怎么会藏着那么多事情。我到那个院子门口看了看,一切空荡荡的,仿佛一切只有房子长在那里,前后入住那两间房子的人都只是暂时在那里寄主。我是一个准备长期在那里生活的人,但是对于一个从外地先后到来的人,无论是语言还是水土,都不能完全融与那里,或许压根就没有打算与那里想融,什么时候又会真的把根扎下去?我的根已经随着那片老宅在那里多少年。
再后来那处院子更加荒了起来,没有新人入住的院子一天天在变老,甚至老的很快。后来我们搬离那个长长的胡同,那里几乎很少再去走动。后来三叔也搬离那里,重新在另一个院子里居住下来,生活的很好。
无论我们是否愿意,那些胡同都默默在那里听风听雨,听所有曾经出生在那里每一个人的故事。有些人在胡同里出生,有些人在胡同里消失。有些胡同已经生出更多的胡同,所有后来的胡同都是从那里开始,生长膨胀直到每一个能到达的远方。那个本来分不出高低的胡同正在每一个地方变换,以另一种方式生长。
那个时候我可以听到胡同里所有故事,关于悲欢离合,关于到过的风,关于流过的一夜又一夜的雨。我甚至可以听到那些打情骂俏,从紧邻胡同的其他院子里传出来,我甚至为此偷笑很久,我甚至会把我听到有趣的事情分享给那个时候我认为会感到快乐的人。我也听到胡同里的叹息和无奈,那些痛哭那些伤心落泪。我甚至听到无关于我的吵闹,那些在一个有一个夜晚不知被谁摔碎的碗,还有那夺门而去的声响,只留下身后的风在那样一个深夜默默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