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终于死了,老五的死在那很多年前已经开始发生。
死亡是看不见的,死亡就是一个过程,任何人无法摆脱的过程,这一点上没有谁可以出其右,只有面对去领受。老五也一样,不过对死的抗拒不同,更加倔强而已。这在那一刻到来之前,却是已经在很多人面前又好好活过很多年。
老五的家距离我的小学很近,几乎每一次下学我都必须从他家门前经过,尽管我可以绕过的地方很多,那里几乎是最方便的。在一条路上生活习惯的人并不是都想拐弯抹角,尽管我对那些要比我高很多的树之间多次穿梭过去十分熟悉,但是并不能保证每一次都可以走的那么轻巧。
我永远无法估量头天晚上我必经的那棵树上来过什么鸟,什么样的人会比我更谨慎从那里路过。我见过鬼脸,甚至听到什么冷不丁笑一笑,我会认为那些笑是针对我,让我的后背发毛。我不能保证所有的声音我都能察觉到,可能是鸟。谁又能保证不是另外一种东西经过,让一个孩子独自面对看似熟悉的环境,不自觉审视一个地方很久,总会有那里不对,又说不出来,只有奔跑。
那个时候我住的家已经搬出原来的巷子,我的记忆已经开始在南北街日夜生长。我甚至研究过一种树-楝树,研究上面那些年结出的果实,在某个时候会从天而降,到底是哪棵树上少了一颗。夜晚被什么在某一个地方敲过后背,绝不会有想象到的美妙。
记忆就像一道随时开合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什么时候又会合上,有什么事情被装进去或者逃脱出来。在某一个点苏醒,有些苏醒却需要很多年,这正如我荒年里埋下的什么东西。我以为我只是随意把它扔下去,我以为那之后的事不关于我,其实问题往往并没有在那时真正停下来。
我几乎不用拼凑什么,那些潜藏的牙床上自然无声无息。正像我能记住的,而那些被记住的,往往在若干年之后真正被自己接住。或者关于生,或者关于死。
老五的死大抵如此吧。那大概是我第一次听到长时间被别人讨论的一种死亡,而且是死亡很多年才终于死掉。现在想起来大概是多么痛苦的事,当然我不能揣测死亡长久等待背后的东西。经常有人说老五死啦,而且死亡不止一次,最近的死亡甚至已经被放上灵床,已经穿好寿衣,在等待送别的那盏灯中又重新坐起来,那的确吓坏那些已经开始为他准备身后之事忙碌的人。
关于这我并没有真切看到,所以我对这种说法完全有理由在我那个时候保持怀疑,毕竟这与我若干年之后经历的生与死时不同的。
老五家的院墙并不高,只能用低矮来形容,一个没有儿子的人家,是不会再有顶用的劳力。老五就是他们家的劳力,最后的劳力,只是那时候已经徒劳无力。老家管这种没有香火继承的人家有统一的称呼,那就是“绝户头”。当“绝户头”这三个字刚一出口,已经有一根鱼刺如鲠在喉,甚至不止一次刺穿脊背,只有默默独自疗伤。我不知道那根刺在老五心里已经扎进去多少,至少很多人能听到他那一句骂咧“操他娘的”,这句户被他前后反刍很多年,那一种是种痛,外人无法体会的痛,而那种痛正在一点点像更深处蔓延,在每一个夜晚,在那一双空洞的眼睛里,直到领受最终的死亡。
那个时候他家的院门几乎永远是开着的,每次遇到都是那一双深陷进去的眼窝,胡子拉碴地几乎长满他的脸,只露出那双眼睛,和骂人时那张已经脱光牙齿的大嘴,以及偶尔露出的残笑。我几乎不敢看他那双眼睛,那是已经被冰封的深潭,所有的寒气都藏在潭底,由不得我不寒而栗。
那时老五的媳妇还在,人还好相对麻利的多,身上到处收拾的干干净净,唯独他们家那已经不知道被风吹,被太阳晒的墙一直任由其一天天矮下去,已经没有精气收拾起。那时我并不能完全分出性别对于一个家庭有多么重要,而那已经不是添丁加口那么简单。可是我早已经对那些明里暗里的语言看出并不友善的端倪。有些似乎盼着别人的死亡,甚至好些年,那些所谓吃绝户的人正好可以趁机扩大庄园。
老五心里明白的很,所以老五抱定自己不能随随便便死去,他要守好他家的东西,哪怕一根草棒,一片叶子等,他绝不允许有谁轻而易举从他经营一辈子的宅院里带出去。他要尽可能守护,可是他们家的院墙已经苍老,正如他的身骨一样有心无力。
突然有一天有人说老五真得快死啦,老五已经在死亡的道路上死多少年的人,几乎没有几个人相信,那时我也不信。那些大胆的孩子甚至爬上墙头一探究竟,我的脚却只能停在很远,我不想对上那双潭眼。我怕寒冷突然袭过来,我怕自己坠入无休止的梦。
在那之后的事情,阳光依旧暖和,冬日的暖阳依旧散出光芒在所有人的路上。老五几乎不再出门,顶多在门前站一站,看着门前来来往的人,还有路上那些系数的车马,我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一定有什么东西在一步步逼近他,他的心里比谁都清楚,只是他不能承认,也不能说,他还要一次又一次戳穿那些谣言。以此证明,那个矮墙的主人还在。
但是“挖坑埋老五”这句户去却已经在茶余饭后传开,几乎同时每次经过那里,总能听到院子里叮叮当当地敲击声,有人说那是正在给老五量身打造寿材。那似乎是有验证的,老五家院子一直生长着的,最高最粗的那棵大柳树已经被锯掉,那是最上好的材料,这在我们那时的村子个别人家老人真有提前为自己准备的先例。也几乎打那棵树在那个院子断气之后,老五几乎很少出门,甚至已经到了懒地走出门口的地步。
有人说老五还在院子里转。老五究竟在院子里转什么?
他一定有什么不放心的,那个院子里还有很多可以值得写下遗言,我们几乎看到他家用以遮身的茅草屋已经开始有小树在上面任意生长,那些小树之间被一层层钻过的缝隙正把夜晚的光引进去。一个人面对夜晚,面对从天而降的银色,会不会恐惧,至少恐慌。
但老五依旧活着,甚至我们经常于墙外听到他断断续续的骂声,尤其是那句“挖坑埋老五”被谁隔着墙喊出来。那骂人的敲掉已经是有气无力,“您娘的x…,喊什么喊”,他也只是喊那么一嗓子,开始长时间的死一般沉积,再也不像前几年那样,一准从家拿出什么东西,气急败坏跑出来骂哪个王八羔子。当一个人使劲攥着什么东西,为了证明什么又不得不高高举起,却早已经失去收回来的力气,那一定是种绝望,不肯屈服,不能就烦的悲凉。
有一天老五家的院墙轰然塌下那么一段,我只是路过偷偷瞄了一眼,黑漆漆的棺材就斜放在门口外边棚子下,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人最后要躺下的地方。醒目的“福”字被使劲刻在上面,在那上面“福”字并不是倒过来,福能会入心入肺么?我的心已经开始怦怦直跳。也就是从那个时候,我也开始认为老五的时间已经不多。
可是在那之后老五又活了一年多。听说期间有人不善还会走进院子打趣,“老五,你这房子都做好啦,还不走…在这里等啥”。老五眼睛一瞪“操您娘的…想躺你去躺”,说完已经整个脸憋成通红,再不吱声。
直到某个深夜学校的马灯与往常一样熄灭,我几乎是第一个跑出校园,我生怕与夜里的影子相遇,可偏偏在老五家的院墙之外看到一个影子,步履甚至矫健,却并不能掩饰打老远传过来的粗气,那种气喘吁吁几乎是从另外一个世界传导过来,那在我多少年之后依然不能忘记。
一个倔强的人,一个已经没有多少命活的人绕着院子走完那么一圈,那或许就是一种告别,可哪一种告别是自己最后的方式?哪一种又最适合自己?月色下的影子几乎令我慌张,我只有飞速跑开。
我至今不能确定那个晚上我看到的究竟只是谁的影子,还是影子寄托在这个世界的那个主人。
我的身后是压得我喘不过气的月色,我几乎认定后面跟着什么东西一直在追。我第一次意识到一个外人的死亡,没错那就是步步紧逼的气息,只是那死是别人的,别人的死亡却在袭击我。
当所有的人都认为一个人快要死去,而快要死去的人却用干枯的身体倔强面对死亡很多年,迟迟不肯死去。我不知道死亡最后会是一种什么感觉,毕竟等我走向那一天还需要很多年,我还有时间去挥霍,我认为自己还有时间探求所有的真相,甚至我有时间探求那个死亡即将到来的所有那些人的夜晚,是不是有些荒唐?我已经在这跳路上,从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一直在。我知道这样的事情一定会发生,我知道我不会像院子里那些草每年秋天枯萎,第二天会再一次生长。没有谁不是第一次面死亡这种事。
老五死了,老五真得死了。那个骂人和被挑衅的人死掉了,那就是老五。
一个死掉的老五,没有什么可怕。
所有的可怕只对着一个人发生过,那个影子,那个夜晚被一个人撞见。那个人却从来不敢说,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怕什么。
老五死掉了,死在那个夜晚之后。是上半夜还是下半夜?我已经无心打听,也没有人愿意说。没有人知道他最后想什么,他最后究竟干了些什么?他没有留下什么遗言,或许最后他觉悟根本都不需要。他已经在那个深夜把所有关于他在这个尘世的手续办好,他不想再与这个尘世有任何瓜葛。
或许他有很多话要说,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可是已经做不完和来不及做的那些事,又总是恋恋不舍。他决定埋下记号,把所有要办的事以自己看得懂的方式做个证据,等待某个时候从村庄上面来过,是不是还可能翻出来接着做?他把那些没有可以托付的话埋在地下,交代给那一晚的月色。他没有想到,还有另外一个碰巧遇见者。
可那院子跟我没有一点瓜葛,我才不会替其他人把秘密说出来,更不会再一次靠近那里,揭穿那些尘世留下的证据。
我不确定人一旦离去,会不会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如果人的身体只是一个躯壳,身体里的那口气还在,大概会在另一个世界依然支撑下去。
那么是否那些已经离开村庄的人并不会走的太远,甚至会在某一天重新走回来,以一个并不陌生的东西,以另外一只眼重新审视先前生活过的村庄,审视月色下自己留下的痕迹,重新翻开那些支离破碎的陈词。那些被埋起来的,再一次被谁亲手打开,是热泪盈眶还是永远不知满足的那份恐慌?
只是整个村庄的人看不见,也不能被看见。掠过去是风的身子,已经脱离曾经沉重的肉体。翻过那些个树木,翻过屋顶下残缺存在或者已经消失的顶梁,扫过旷野,惊动那些落木,和沉睡几世已经腐朽,只剩下灰烬的枯枝。
他一定骗过整个村庄,骗过所有那些想要弄清靠近死亡的真相。骗过那个夜晚在同一个月色下恰恰碰到那个提前关掉马灯的人。
他唯独骗不过那条狗,那条已经守护在尘世多少年的狗。人可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唯独选择相信狗,听说狗鼻子是最灵的,狗的耳朵可以听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你听,它正在叫。那一定不是在呼喊谁,是什么东西来过,就站在某个地方,或许是谁的对面。
总之,老五死了。在老五死之前甚至已经提前死掉很多人,包括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有的已经走在他的前面,成了他的引路人。那些人走在老五前面,那些虚伪和贪婪。那么多人已经提前走啦,老五还有什么放心不下。
用来装殓老五的棺材已经妥当,老五只需要躺进去,听说老五是一个人提前躺进去的,一个那么多年抗拒死亡的人自己躺进去,那究竟需要下多大的勇气,还需要与那个时的村庄告别么?还会惦记在他死后他家的庭院落给谁的儿女?他已经不需要再做考虑。
老五家的院子里来往的人重新忙活起来,有的人甚至前后为他一个人的事忙活多少次,有的人已经在小声骂“这个死老五,这次最好真的死啦,不要再折腾一次人,半夜爬起来”。一个人活到这里,该说什么好,已经躺下的老五或许已经活明白,决不能再半夜起来吓人,更不能再有下一次麻烦别人,很多人已经为他自己的事半夜被瞧过几次门。
老五决定彻底死一回,死给人看,也死给鬼看。
老五憋住气再没有爬出来。
整个过程非常顺利,并没有听到有谁像样的哭泣,似乎都在等这一天。都已经早早准备好,与老五彻底告别。那些门口说笑的人,都在等着那一天。
老五几乎不用过多再去麻烦别人,用来埋他的坑在几年之前听说已经被挖好。骂骂咧咧半辈子的人,抗拒死亡多少年的人临了,竟然这么低调。低调告别村庄,低调躺进去,就差低调自己把自己埋进去,直到隐入尘埃。
那些走远的人,我一直认为还会存在。那是脱离孤独的一种存在,没有束缚,自由审视生活过的村庄,把生前没有来得及看清的事扒拉出另外一种梦,永恒地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