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真,一个很少再被人提起的名字,如果不是那一夜听到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耳朵听到的未必真,我真想让所有那些听到的都是一场途说,那样该多好。一个被我这样走出村庄很多年又重新被收集起来,已经模糊的身影开始浮现,一位和善的老人开始向我走来。我不敢迎上去,我怕灼伤的痛会深深刺痛我。当我真的鼓足勇气伸出手,分明的身形是抓不住的。他这样与我错过,在时光的入口压入,我的呼吸开始急迫。
我不敢想象那一夜陶真爷经历了什么。论起辈分我家和他并不远,我打最初见到这样一位老人就管他叫爷-陶真爷。我们家的地与他家相聚不远,那个时候我跟着父母在地里收拾农活,总能看到陶真爷老两口一前一后拉着平板车在临近地里忙活。我时常在想为什么别人地里做活的是一家老少,只有他们家一直是老两口。爹说,你陶真爷家绝户,没有什么丁口帮衬。
那时候所有的收割都是人力,没有谁用的起机器,甚至毛驴拉车也并不常见。有一次我看到陶真爷赶着一辆驴车从地里过,驴似乎并不听使唤。驴这种东西欺生的很,没有被谁使唤过是不会轻易服软的。即便陶真爷的鞭子在空中甩着,陶真爷叹了口气。那头驴并不是他家的,那是从邻居家借来临时帮衬下。那个时候我和老两口之间已经熟悉,我凑过去狠狠一脚踹在驴屁股上。驴受到惊吓一样往前飞奔好远,当那辆车从我眼皮子地下经过,我注意到车子后面的两个女人。
爹说,那是陶真奶奶和她姑娘。我有些疑惑。这么长时间我是第一次注意到那个姑娘,而且在那个时候出落的很是大方漂亮,当然她的年龄要比我大很多,我称呼她姑姑。爹说陶真爷这个姑娘是后抱来的,不过你陶真爷视如己出,从来不舍得让孩子从事重活,怕累住。
陶真爷很和蔼,经常在地头碰到我会提前与我打招呼。陶真爷不像其他人那样冲我问这问那,想着法子逗乐子。他会一本正经问上几句,甚至叮嘱我注意安全。顶多再说上我一句:小三,这么小的年纪已经这么能干,知道干活中用等等。其实他哪里知道我,在那个时候是如何滑头,什么事情也总是专挑小的做。一个孩子在那个时候又能真正帮衬什么,或许是对男孩的渴望吧,有谁不想着若干年后的家族兴旺?陶真爷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大家都明白其中的道理。
我并不记得我是否跨过地头去他们地里帮衬过什么。那个时候地块之间边界要比现在硬实很多,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希望有人闯入自己的领地。我清清楚楚记得那些大人们相互之间即使抽个烟,没有谁主动送到谁的地里去,各自回到交互的地头吧嗒几口唠唠。我一定越过界到他家地块看看,我想知道我们两家地里有什么不同,或许我已经在他家地里拔草,但那都是为了我家的羊长的壮实些。彼此不熟悉的羊是不能完全融合在一块,那些身单力薄的羊往往被膘肥体壮欺负,我们往往可以从羊身上扩展到人身上,从人身上再到他们家的牛身上,最后想到一头驴。
陶真爷很少与人生分,我几乎很少听到他因为一龙麦子与人争执。那个时候为了多种一犁庄稼,很多共同走的路被生生一层又一层剥掉,就像削香肠,最后大家五路可走。老家的人常说,经常爱干这事的人,人心是外的,都是苦命人,长久下去日子好过不到哪里去。那些留一犁的人,路会宽广很多,家族兴旺什么的。但是陶真爷却是个例外,他那时是否已经意识到若干年后的生活?对一个没有香火继承的人家,他看的很开,可日子并没有饶过他。
陶真爷经常一个人望着一个地方出奇,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他望到的地里都有什么。外人不问,他也不说。外人问了,他也只是笑笑。他一直爱笑,在我的脑子里笑了多少年。我第一次听到他拿起铁锨与人争执,是因为他家的水从别人家门口经过。水是自然的,水的循环人总是变着法改造,生怕泡回自己家的墙角。那个时候村子里塌方的院子并不少,那些没有人丁的老户人家最怕下雨。一场雨下来院子露出一角,所有要掩盖的事情被显露出来。当一座屋子在风雨中被撕开裂口,没有及时填补,椽子檩子会来回掰扯,直到某一天崩塌下来。
陶真爷认为水是自热的,水流顺着它自己的方向而去。那偏偏是有些人不想看到的,经过一个人家的水究竟会携带什么出来,有戒备心的人会提前杵着等。那一次陶真爷的腿被打瘸,之后的日子陶真爷很多天把自己憋在院子里。那个时候外人是不好拦的,相互生分的是原本有血缘的一家人,外人又如何插手。打那次之后陶真爷不爱笑啦。
后来多少年我会在海子(水塘的名字)那个地方与陶真爷碰在一起,陶真爷依然会与我打声招呼。我也总是避让,让我的牛走慢些留出空挡。
前些年回家听说陶真爷死啦。当我再一次听到他的名字是那么生疏,在我一点点追问下那个从我脑海里消失多少年的人走进我。可是陶真爷死啦,死的静悄悄的,几乎没有什么人知道这场死亡,当有人知道死亡是几天之后的事情。据说陶真爷的尸首被扒出来,掀开棺木的那一刻在场的为数不多几个人都吓呆啦。老人瞪着眼嘴巴铁青,双手拖着棺木,板子上甚至有抓过的血痕。没有谁胆大一探究竟,很快在疾速招呼声中被重新架上车拉去火化了之。
我不知道应该把陶真爷的死如何归罪,按理照他们口中所说那么硬朗的身体再活上几年不成问题。可偏偏来了疫情,陶真爷又在这之前把自己的宅院让渡给他认为可以托付终老的人。
我不敢去揣测他的死亡,在死亡接近的那一刻,他一定醒来过,甚至压根没有睡着。只是无力再进行反驳,他见证了自己的死亡,他见证了死亡的真相,但是真相却被无情的尘世掩盖,难以拨开。
那一夜我无法入眠,我被所有的人性给撕毁。那一夜的风很大,乌云就在窗外的路边旋转,是不是在控诉荒诞不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