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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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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珍

阿珍真得疯啦,我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冲着我笑。

一个走路带风的人,一个说话快言快语永远高八度的人,一个辛苦一辈子在那个年月永远在路上的人。阿珍是个热心肠,阿珍要与我母亲的年岁相差不多。我记事开始上田下田经常路过她家,在她门前种过的几株桃树前坐一坐,或者进去讨杯水喝,她永远保持爽朗的笑。娘那样的人跟谁都聊得来,但是大家又都说她手狠(下手不留后路)。

阿珍的手能狠到哪里?阿珍经常需要走夜路,走夜路的人天生能赶走很多东西,据说很多不干净的东西都要躲着像她这样的人。对于这样的说法我多数不信。阿珍能碰到什么东西?我从来没有听到阿珍提起过,阿珍经常会把喜糖分给与我一样的孩子,阿珍也有孩子。

论辈分我管阿珍称呼一声嫂子。

那时阿珍已有两个女儿,其中一个与我相差有几岁,我们做过一段时间同学。她是阿珍的小女儿素月,素月出落的很是大方。那个时候不需要描眉化妆,顶多在嘴唇上打上胭脂,脸上涂上一层薄薄的雪花膏,已经很香。素月每天上学梳理好两条大大的辫子,马尾巴一样在后面来回摇晃,最为重要的是素月包里总会装上几块糖。不是谁都可以得到那块糖,正像那嘴上的胭脂窝只是等待着不知道会在哪一夜开放。大着胆子的孩子会试探性摸一下素月的秀发,那种诱惑总是乌黑发亮,问一声“素月,你咋这么漂亮”。如果能得到素月的一口糖,当然我没有看到素月给过谁,素月的糖只含在她那口白牙的嘴唇下面。一定有谁得到,因为有人说她很香。得到的会被要求说,她的糖香还是不香?香着哩,都抹在蜜上。

生来的人,便宜了那些花花肠,老实憨厚的不配得到一口香,这在那时我并不懂,为什么有些孩子喜好那身衣裳。为这事老师没有少骂嘴皮子,但是人的性子狗使的坏,一两句骂声能顶个啥用。终于有人开始传闲话哩,说是谁隔天晚上在学校的后面那道墙下把素月的裤子给脱啦,谁把素月的舌头给咬啦。面对这种话在学校传开,我是不信的。我明明看到人家的裤子穿的整齐,咬了别人的舌头还让人家怎么活人哩。素月还是会带糖去学校,素月的秀发甩的也更亮,直戳戳地惹到闲锤子们。直到后来某一天素月没有同往常一样带糖出现在学校,那之后我再没有于校园里遇到过她。

有些人开始还想起她,想起她的胭脂,想起闻道姑娘身上才有的雪花味,我说不上想还是不想。再后来听说素月已经嫁人,素月嫁人的事情我是从一些人的口中偷听到的。没有人当着一个孩子咬耳朵根子,那传出去不好。可是那种事情想要不密不透风根本不可能,一个姑娘凭空从一个村子里消失,一定有什么事情掖着。

据说素月嫁到距家很远的地方,那地方没有车,那地方的村子甚至没有一条整齐的马路。那会是在哪里?当人心已经选择了方向,正常的事情也会在一场残月中生出伤来。

后来我再一次见过素月,我见到她时,她怀里正抱着一个不到半岁的孩子。那已经是我上中学之后的事情。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那个孩子,正像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那时的素月。素月后面跟着个比她粗很多圈的黝黑男人,那人挺着高高的鼻梁,敞着怀大撒气走在后面也路过我。

我不敢看那人的脸,他的脸挂着一道疤,很是扎眼,那个男人也好像有意躲着我,生怕我这样村子里的人给看到。后来听有些人说过,男人脸上的那道疤痕是素月在新婚之夜给划破的。我想不出一个女人是如何拿起刀的,她那个晚上一定在抉择过什么,她或许只是准备把自己杀掉,她或许不想身子被他并没有见过的一个丑陋男人弄脏。她要保护她的身体,或许这是她在离开学校之后明白过来的道理。

阿珍贴身揣着一把剪刀用来防身,阿珍没有参加外面的婚礼,阿珍想要熬过整个夜晚。阿珍还是睡着啦,昏昏沉沉被什么东西压上,那是一个男人,她并不情愿的男人。那个男人酒足饭饱之后最终爬上素月的身体,用蛮劲压上去。素月开始清醒,她想起事先准备好的剪刀,胡乱挥过去。有血留下来,滴在素月的脸上,滴在素月柔软的皮肤上。据说那一夜男人并没有停止,他放任他的手,任凭她之后如何还击。他的力气轻而易举锁住她的秀拳,直到完全俘获她的身体。

有人说素月本就不是刚烈的人,被一个成熟的男人俘获,之后是她心甘情愿交出所有的自己,当然也包括身体。那些事情我并没有看到,我只是从那些闲嘴的人口中得到。我是该为我曾经的同学素月惋惜一场,还是把她全部过掉。我已经管不了人家的事情,除非我是闲锤子。

我是在一条距离她家不远的小路遇到她的,确切来说我与他们走的很近。我们之间并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一个眼神,她后面的男人也不会说话,正像我根本不认识他,他也不会搭讪我。即便后来多少年我也没有想好那一场相遇发生时该说些什么,他们丢失了素月,我也丢失了一个姑娘。我没有想过吃那口糖,正像我没有想过那时候闻那身雪花。但是否有人提前闻过,素月是不会告诉我的。

即便如此,我并没有听到过阿珍嫂骂人。阿珍是不是为谁吃了小女儿的糖,为谁真扒过她的裤子去找学校闹过,关于这些我浑然不知。我只知道阿珍还是阿珍,阿珍依然忙碌,阿珍依旧要赶着她的夜路。

阿珍是个好女人,我不承认那些说阿珍心狠的人说的话。阿珍不过是一个拿着剪刀的赤脚女人,阿珍能狠到哪里去?

那时候总会有人说起阿珍,说阿珍的好与不好,也包括阿珍的狠。可阿珍的脸上只有笑,像雪花一样亮堂。

的确如此,阿珍这样的人需要手狠,手狠的人心是否也狠?

阿珍在夜里多少次拿起过剪刀?村子里的人记不住,阿珍大抵记得明明白白。阿珍后来给我笑着说过,阿珍是笑着说的,大大咧咧,是像在说我们家的事,又像在说别人家的事。阿珍的心里那时候应该已经住下什么心事,只是村子的人在感激之后依旧议论,没有人去懂。

听阿珍说,我们兄妹五个都是她一手给接生的,就是她手里那把使唤多少年的剪刀。

可我明明只有兄妹四人,哪一个又会是谁,是否我从来没有见过?娘可从来没有告诉过我。那些事情是陈芝麻烂谷子,在娘走后被爹后来偶尔提起过。我哥前头还有个姐,也是阿珍接生的,不过生下来是个大头儿,用现在的话就是脑积水。在那样的年月已经属于先天不治。没有谁家肯为一个女子耗费太多,那样会掏空整个的家底,接下来的日子其他人还怎么活。

她没有活过多少年月。那个姐据说是在炕上被娘生下来的,甚至生下来直接掉进尿盆,尿盆旁正生着炭火,是辛苦阿珍帮着剪掉脐带。那是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的事情,我可能只是尘埃,贴敷在自己家的房梁。我注定要在那个家降生,我的眼在看着那一切,我不能说话,我与她注定不能相见。但是后来我遇到在弯弯曲曲的小路上那些各种原因被同样抛弃的孩子,多数是女孩。残疾的,当然也会有健康的,死了的活着的。

阿珍一定手狠,阿珍那样的人在那时的农村干着天下最伟大的事业,只是没有人把她经手的事情作为伟大。我在想如果剪刀只是拿在手里不落,痛苦的又会有多少个?村里谁家孩子满月举行米面宴,阿珍也只是被请来坐在上手位置。阿珍是孩子来到我们村第一次要面对的一个外人,阿珍理应上座。但阿珍每次去总不会空手,她随身都会带好二斤红糖和一些鸡蛋,并叮嘱说千万不要嫌少。阿珍总是谦让来啦有个座位就可以,乡里乡亲的该来,犯不着外气。

阿珍会过去瞧瞧孩子的小模样,在脸上亲一口。她总是说远亲不如近邻,怎么说都是一个村,一个村就是一家人。只要孩子不记恨我,不记恨我的剪刀。请他为娘的喝了她带来的红糖帮着孩子长个,希望以后不要记住她举刀的那一刻。

那是要孩子忘记她啊,忘记尘世的第一把刀。

村子能做得来这事的人不多,只有阿珍心狠的人可以应承下来。阿珍从来不收钱,阿珍从不答应这个要求。只需要一个应声,再黑的夜晚她披着衣服就走。阿珍自己也记不住走过多少个黑夜,有多少个年是在迎风的大雪里度过。也有人也说阿珍是在为自己积德,关于这一点我一直是认同的。

阿珍的手术刀就是一把剪刀,她算得上一位赤脚医生。我爹后来说过这些,当然是阿珍疯了之后的事情。

那时初到这个世界的孩子停止了呼吸,也是阿珍在那一个夜晚给带走。阿珍总是会劝慰失去孩子的一家人,孩子既然不想跟着在这一世受罪,就不要心疼,你们就交给我,再送她到另外一个地方好托生。那地方后来我听说过,很多年之后我怀疑那里有人,会有个孩子在夜色里站着,看着他没有来得及看清楚的村庄,也看着我,我该有多慌乱。我在想我那未曾谋面的姐姐是否就在某一个地方等着我,如果她向我走来,我是否应该走开,我又该送给她什么?我的玩具她是不会喜欢的,我摔过的泥巴在那个时候会不会溅到与她一样命运的身子?

阿珍能唠的嗑很多,但是从来没有给我和其他人提起过关于她的素月。

后来的一个黄昏我从阿珍家门前路过,我听到争吵。那是我唯一一次听到阿珍开火骂人,骂天下的 男人。她骂天下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她骂她的素月,也骂她不争气的肚子。我隐约听到阿珍男人的叹息,都是命!我希望阿珍那时没有骂我,我那时并不懂什么才是男人。

我偶然得知素月婚后过得并不好,她的男人并没有怜花惜玉,梨花带雨的素月只会招来一顿拳头。那些年素月的身体不知道被那个比她大、粗几圈的男人在已经不够肥沃的土壤里播下过多少种子,可是那些下来,素月肚子倒是没有生出一个带把的。那时没有谁想要“棉袄”,老话说“姑娘是父母的小棉袄”这件事,早已被一场风带到垃圾里。

那些年村子里的人会跑很远的路看露天电影,我记住过一部片名《夜幕下的黄色幽灵》,里面多少会带有个别粉色的镜头,后来听说有个放映员因为那部片子被村里的妇女用麦秸莛子砸破头等。那时毕竟要拮据很多,尽管如此阿珍家已经不错,甚至是我们那个村子最早置办上14英寸黑白电视的富裕户。我偶尔会去她家去看个半宿,我在她家的院子里光着膀子来回挪过杆子找信号。

阿珍家那时还没有男孩,她家的大女儿我并不熟悉,应该是早些嫁了人家。我们看电视不能看太晚,阿珍会催促那些蹭电视的人早些回家,包括我们孩子。可有些大人并不想及早回去,甚至逗个乐说,是不是等我们都回去,你们两口子还要表演绝活?阿珍笑一笑,说看来你们大老爷们对那点事都懂。

已经有人私下议论阿珍家生不出个带把的,是阿珍的剪刀都给剪断啦。

阿珍是听到了的,阿珍又没有听到,阿珍照旧会在乡亲们的招呼声中赶着一个村子的夜色。似乎那个时候的孩子只有等着晚上才敢出来,就像天上的星星,夜晚露出脸。后来我时常会想一个走夜路的人夜晚看到流星从天空滑落,她会想到什么?

阿珍跟人斗过嘴。有人说,阿珍你啥时候生个带把的?阿珍抬头说,我说您啊,又是操的哪门子心?说话可要有个把门的(意思是不能胡说),你家媳妇半夜哪个时辰叫唤我可是都能听着。那人讨个没趣,也不好接过说什么。

后来阿珍终于生下来一个男丁,打那之后阿已经很少出去接生。她要照顾自己的孩子,听人说阿珍的孩子是她自己接生的。一个人敢于向自己举起刀,一定狠过。这又是否有点像素月?

我不知道那些年阿珍都经历了什么,我不知道第一次看到阿珍那样一个女人,在我面前拿起剪刀,那个孩子的眼里都看到了什么,作为那个孩子的我,一定记住那个干净利落的女人,她正顶着洁白的雪花为一个生命迎接好降落。那一刻看着她的又不是我,因为刚出生的眼睛都是被蒙上的,害怕看到那一刀。孩子都是哭着来到村子的,那个孩子的小脚在那个时候都蹬向哪里?

来到尘世吃哪一碗饭,是生来坐久的。没有谁能够躲过一些东西,该看到的都让你看到,该蒙上眼睛的时候,一定只从身体某一侧划过,有些东西在彼此躲过。阿珍也一样,阿珍那些年为那些即将出世的孩子忙碌,那是阿珍的情分,用阿珍的话算她上一辈子欠他们的,那一刀就都给补回来。

一个手眼干净的人不会在意任何血光中的东西,一个手眼干净的人又有什么可以闯入她的心魔?

那些个夜晚有多少人在村子里哭过,谁家的院子风吹草动,阿珍一定都遇见过。阿珍说的没有错,村子里谁家的女人半夜里叫声最大,甚至她的大腿朝那个方向,阿珍比她的男人都要门清。我们常常厌恶黑夜,可夜晚发生的事情有时又比白天强烈很多。我们往往只关照白天的事,把整个村庄的夜晚给过掉啦。我们只注意守着自己家的院子,听自己家的狗叫,我们只会数自己家的树上有几只鸡在夜晚打鸣,我们想把黄鼠狼都关在院门之外,也包括那些企图过墙的风。

风是关不住的,云也一样。没有一座院子因为我们紧闭的大门,选择不会在一个家降落。我们不关心路上的行人,我们只关心自己的门会不会被敲响。至于那些替一个村子赶路的人会把夜赶到哪里,我们是有所戒备的。

阿珍一定听到过整个村庄人夜晚关门声,从东头的第一家,到西头的最后一家。谁家的门发出什么样的声音,谁家的男人会在半夜喊娘,谁家的牛会把屁股撅到哪个方向拉屎都能听到。哪些是动物发出的声音,哪些是人发出的,她都听得到。阿珍可能正在从村子里某一家门前路过,阿珍已经路过所有村子人家的大门。阿珍看到了什么?我害怕的鸟阿珍怕不怕,我害怕听到的驴阿珍不怕?阿珍那些年独自走过被一个村子的人关闭的夜。

很多年之后,我路过阿珍家。

阿珍已经疯掉。阿珍那样的人会疯掉,是我没有想到的。那时阿珍的男人已经走了很多年之后的事情。

我离开村庄的那些年,村庄都发生过哪些事,隔着一条又一条黑夜,我完全看不懂。我不需要看懂。我认为阿珍大抵可以看懂,因为她看到过一个村子的人。

阿珍经历了什么,我无从知晓。村庄的生命中很多重要孤独从我的身体溜走。

有人说阿珍的小女儿素月死于难产,素月死时孤独留下一枚男婴。

有人说素月没有死,而是在生完男婴后忍受不了男人的粗暴,最后跟一个理发匠跑掉。

有人说阿珍疯掉是因为她手中的剪刀,她不明白她那样干净利落的人,一个唯一迎接整个村庄孩子降临的女人,她自己的儿子最后生下的全是“棉袄”。

她已经开始质疑起自己,开始质疑手中曾经拿起的剪刀。她开始想起她的男人,一遍又一遍地想,她开始想起那些年与男人争吵是否自己真得错啦,是她亲手剪断香火么?

一个曾经如此干净利落的女人,曾经像雪花一样刺破那些雪月。

我从她家门前经过,那时她照旧冲着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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