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果犹有晚来香

【一】醉˙田林

人哪，到了一定年纪，尤其是在取得了一点个人成就后，你永远预料不到下一站将驶向何方？就好比一只断线的风筝，它永远不知道自己将飘向哪里，风儿就是我们命运的主宰。

知晓广西壮族自治区百色市田林县这个地名不得不提及一个人，他就是韦明邮先生。韦先生的第一职业是高级工程师，专业修路架桥三十多年；他的第二职业是音乐人，具体来说就是作词人，创作过《芒果怡情》《田林，我的故乡》《公路人》等若干首朗朗上口的歌曲，而我是一个专业撰写文章的文字工作者，因了“创作”这个共鸣点，在茫茫人海中，在芸芸众生中，在大千世界中，我们就这样结识了，并渐渐地成为朋友。

在韦先生所创作的歌曲中，我比较喜欢那首《芒果怡情》，歌词较短，请允许我引用如下：“芒自壮乡人，异域千里同清香；物喜曙光浴，烟雨深山自硕大；情怡阳光人，密林深处也牛哥。”我知道韦先生的故乡在田林县，因为他多次向我言及他的故乡，语气中不无自豪与骄傲，他还说到了他家乡的高山晚熟芒果，他说他村庄的附近有一个万亩芒果基地，并真诚地邀请我若有机会能去他的家乡走一走，逛一逛，看一看，并顺便留下一点文字。

听闻“万亩”二字，好家伙，着实吓我一跳，霎时来了兴趣。我尽管在很多地方见过芒果树，但那都是星星点点，零零落落，不成气候，焉能与田林县比肩乎？于是乎，在韦先生“糖衣炮弹”的“攻击”下，作为一个湖南郴州人，我彻底沦陷了，竟然对田林县那块土地心心念念，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奔赴田林县，再一次驶向远方，走向那块于我而言既陌生又好奇的土地。

冲着“异域千里同清香”的妙句，2022年6月的最后一天，我平生第一次踏上了田林县这块土地。韦先生因公务缠身，便委托他的侄儿韦远胜先生和侄媳妇李莉女士来田林县汽车站迎接我。三人碰头后，彼此寒暄了几句，随后，我上了一辆长城皮卡车。韦远胜是司机，我坐在副驾驶室，李莉坐在后排。在驾驶过程中，我细细打量这对年轻的壮族夫妇。韦远胜个子不高，身材粗壮结实，皮肤黝黑粗糙，脸上布满许多由岁月、阳光和汗水编织而成的小疙瘩，一看就是一个吃苦耐劳的农村小伙子。李莉我是知道的，与她的丈夫一样，皆生于20世纪80年代，尽管她的年纪比我小，但我更喜欢叫她芒果姐姐，因为她是当地的网红，这让我好生羡慕，根据“随乡入俗，客随主便”的中国礼仪，称呼她为芒果姐姐也是应该的。芒果姐姐身材高挑，苗条匀称，端庄朴素，不施粉黛，腼腆内敛，自然大方，散发着一种淡淡的自然之美，这种美属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种美属于“笑颜如花绽，玉音婉转流”，这是农村劳动妇女才真正拥有的一种独特气质。看着这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夫妻，我打心眼里为他们高兴。

车行驶在前往农村的公路上,天气有点闷热，我便打开车窗玻璃，欣赏窗外的景色。我看见了田林县体育中心，那是一栋气势恢宏的建筑，像一个周边镶嵌了许多珠宝的皇冠；我看见一个硕大无比的景观石，上面写着“中国灵芝之乡/中国八渡笋之乡/中国民间文化艺术（壮剧）之乡”的字样；我看见了山坡上的一排排玉米，秆儿迎风招展，玉米吐穗；我看见了一块铁牌，上面写着“风洞村”字样；我看见了南昆铁路，像一条游龙从东南方向往西北方向蜿蜒而过；我看见了汕昆高速公路，好多汽车在上面驰骋；我看见了乐里河，流水潺潺，正唱着欢快的歌儿不知流向何方；我看见田野里那一片片金灿灿的早稻，谷穗饱满，弯着腰儿，显得沉甸甸的，这让我想起毛泽东的那句诗“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阳”，想必今年的收成应该不错吧？我再次看见了一块铁牌，上面写着“百市屯”字样。哦！这就是我田林之行的终点，也就是韦明邮和韦远胜叔侄俩出生的地方。

车在村前的一个院子里戛然而止，下得车来，心头略为一颤，这比我想象中的住宅好多了。这是一栋拥有两层楼的房子，将它说成别墅亦不为过。但见，院子的左边有一棵高大俊俏的棕榈树，枝儿葳蕤。旁边的院墙上攀爬着簕杜鹃和葡萄藤，簕杜鹃就是三角梅，花儿正绽放，红艳艳的，热情似火，似乎在欢迎我的到来；葡萄藤上垂下的葡萄一串串，青翠欲滴，似乎正等着我去采摘。看来，夫妻俩通过勤劳致富，一家人早已过上了幸福快乐的小康生活，我真心祝福他们！

是日晚宴，女主人芒果姐姐宰杀了一只自家饲养的母鸡，“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以欢迎远方而来的客人，这让我一方面感到受宠若惊，一方面又感到过意不去。另外，她还烹饪了我最喜欢吃的干鱼仔和南瓜藤。与此同时，男主人韦远胜呼来三个同村的男人作陪，有一起长大的发小，也有他的好兄弟。因为今晚他的父母带着他的三个孩子在田林县城居住，于是，五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共享这顿丰盛的晚餐。俗话说得好：“无酒不成宴，无酒不成欢。”男主人韦远胜从家里拿出一瓶米酒，又买了一箱啤酒，六个人开始大快朵颐。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了杜甫的那句诗：“盘飧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大家围坐在院子里，借着灯光，你敬我一杯，彼此痛快地喝下去；我再敬你一杯，彼此又痛快地喝下去。“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你来我往，觥筹交错，一杯米酒见底，再满上一杯，一杯米酒又见底，复满上一杯。“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不知不觉，我慢慢地进入了状态，飘飘欲仙，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那一夜，我醉了，心儿醉了，像一颗硕大的金煌芒，沐浴着热情的雨露，不自觉地挣脱树枝的束缚，一头坠入田林那无尽的甜蜜的温柔梦乡。

【二】赏˙田林

这里是田林县乐里镇万亩芒果标准园示范区，也就是田林县打造的高山晚熟芒果产业核心示范区。我站在第一观景平台上，苍穹深邃，天空高远，白云悠悠，风儿和煦，令人心旷神怡，神清气爽。极目远眺，群山逶迤，绵延不绝，“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

凝视眼前，看哪！那漫山遍野的山坡上矗立着一株株芒果树，像一个个士兵笔直地挺立着，仿佛正接受着我的检阅。这个时节，正是芒果即将成熟感受丰收喜悦的时候，近处的芒果清晰可辨，扯着枝儿往下坠，线条柔美，大小不一。远处的芒果隐隐约约，闪闪忽忽，像一个个淘气的孩子似的羞涩地躲藏在树枝里，树叶就是它们最好的屏障。

除了芒果树，我惊讶于这块土地还潜藏着科技的幽灵，譬如山地轨道果园运输系统，让生产采收机械化；譬如太阳能杀虫灯，让害虫无处遁逃；譬如水肥一体化，让果农的劳动变得轻轻松松。至于那一爿爿芒果采收分级包装棚，虽然没什么科技含量，但它却具有装饰功能，因为它的顶棚呈蓝色，于是在广袤的山坡上呈现很多蓝点，这里一点蓝，那里一点蓝，点缀其中，不无美观。

我看见近处几乎所有的芒果都被套上了一个红色的纸袋，对此感到大惑不解，便向陪同我前来参观的韦远胜请教。我无知地问道：“一般来说，水果要吸收阳光和雨露才能长大，你这芒果咋要套个纸袋反而将它藏起来呢？”他笑呵呵地回答：“你没有种植过芒果，当然不知道，可以理解，这是芒果套袋护理，主要有三个好处：第一，防止太阳紫外线灼伤果实表皮，防止空气中的有害物质及酸雨污染果实；第二，减少和预防虫害，比如果实蝇、毒蛾、蚜虫等；第三，减少果实与其它物质相互摩擦，从而损伤果面。”

看见那大小迥然不同的芒果，我又好奇地问道：“为什么有的芒果那么大？有的芒果却那么小？”他回答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其实，芒果跟动物一样，也分雌雄男女公母，这点确实让人称奇。一般来说，公芒果精致小巧，它没有经过充分的授粉，肉多核小，味道较甜，其果核不能培育芒果苗；母芒果硕大臃肿，它经过充分的授粉，肉少核大，味道较酸，其果核能培育芒果苗。”

这真是一片芒果王国，现在，此时此刻，真真切切，我就是这里的国王，我就是这里的地主，我就是这里的农场主。哦！田林县的人民哪，我乞求获得你们的原谅，请原谅我的贪婪！请原谅我的自私！请原谅我的任性！因为我实在太喜欢这个地方了。在这块神奇的土地上，有那么多可爱的孩子，有台农一号芒，有热农一号芒，有金煌芒，有红贵妃芒，有红玉芒，有新世纪芒（又名金凤凰芒），有红象牙芒，有鹰嘴芒，有桂七芒，有桂热芒10号，有桂热芒82号，颜色各异，或胖或瘦，或大或小。面对这么多可爱的孩子，如果非要我厚此薄彼，我想，我会对红贵妃芒情有独钟。瞧！果面上那淡淡的类似胭脂的一抹酡红，羞涩中不乏矜持，惹人万般怜爱，“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于我看来，它艳压群芳，焉能不讨人喜欢？

第一观景平台位于我现在站立着的这个山坡上，对面还有一个比这更高的山坡，中间是一道山坳，就像一个大峡谷似的。我觉得对面的那座山其形状就像一只老虎似的，因为山脊上矗立着一排排高大挺拔的树木，仿佛就是老虎背上耸立起来的一根根毛发，不怒自威。我问韦远胜那是什么树？他说是桉树。我是一个好奇心比较重的人，于是请求他能否带我去看看，以消除这个谜团。他爽快地说道：“好啊！刚好第二观景平台就在对面的那座山坡上，我可以带你去欣赏更辽阔的风景。”于是，我们又驱车驶向神秘的对面。车在高低起伏的山峦里弯弯绕绕，七拐八绕，终于抵达对面的那座山坡。

第二观景平台比第一观景平台显然更富有气势一些，这里视野开阔，前面是海拔高度相对较低的山坡，自然能看到第一观景平台，背后是一棵棵高耸云天的桉树，像一列卫兵似的，神圣而不可侵犯。站在第二观景平台上，天高地阔，果树繁茂，微风拂面，美景如斯，我情不自禁地将苏轼的那句诗篡改成“日啖芒果三两颗，不辞长作田林人”，也许才能充分表达我此时的心情。

大家都知道，农业农村农民问题是关系国计民生的根本性问题，解决好“三农”问题是一项重要工作。为此，田林县响应国家号召，实施乡村振兴战略，加大“优果工程”建设力度，通过引进优良品种推广种植，加强旧果园改造等举措，全县芒果产业已见成效，真正做到了“推动芒果产业稳步发展，大力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我脚下的这块土地是田林县乐里镇万亩芒果标准园示范区，主要引进新、优芒果品种，花期调控，整形修剪，病虫害综合防治等方面的新技术，未来将建成一个集科技示范、科学普及、标准化生产、观光旅游于一体的现代化果园，目前覆盖新宁村和风洞村，直接辐射那光村、百花寨村、启文村和文化村。然而，这又是一块与众不同的土地，因为这里的平均气温要比百色右江地区河谷一带低3摄氏度左右，于是导致这里的芒果要晚熟15至20天。田林县乐里镇万亩芒果标准园示范区只是其中一个代表，以点带面，小中见大，再加上田林县定安那雄芒果产业示范区、田林县南盘江芒果脱贫奔康产业园、田林县潞城芒果产业示范园，让田林县有足够的自信重点发展晚熟品种，努力打造广西乃至全国的晚熟芒果基地。

说到果园，自然离不开果农，我有缘结识的韦远胜、李莉夫妇仅仅只是田林县成千上万户果农中的其中一户代表，韦远胜、李莉家庭早已脱贫致富奔上小康了，管中窥豹，略见一斑，其他果农又何需赘言？想必田林人民的幸福感和获得感与日俱增，因为田林县拥有独特的气候优势，因为田林县的芒果要比人家晚熟，巧妙地错开了尝鲜时间，于是，你方唱罢我登台，芒里犹有晚来香。

【三】辞˙田林

俗话说得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时间从指缝中悄悄地溜走，看不见，抓不住。我自知，我只是田林县的匆匆过客而已，终究是要回去的，想到这里，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伤感。

走的那一天上午，芒果姐姐说今天有几个客户下了订单，她要去自家果园里采摘台农芒。我一听，便说：“我也跟你去，看看果农是怎样劳作的？希望有机会我也当一回果农。”她回答：“好啊！太阳这么毒辣，只要你不怕晒就行。”

来到她家的果园，孰不料却是另外一个地方，并非那个万亩芒果标准园示范区。这个果园是她家自己开垦出来的，离家较近，且紧挨着汕昆高速公路，当然，她家在万亩芒果标准园示范区也拥有一块属于自己的果园。

芒果姐姐穿着一件比较陈旧的外衣，戴着一顶尖尖的锥面有彩色花纹的斗笠，她拿着水果剪刀在树丛中穿梭，“咔嚓”一声，剪下一个带柄的芒果，蹲下身轻轻地放在地上；又听见“咔嚓”一声，剪下一串同一树枝且连结在一起的芒果，蹲下身轻轻地放在地上。待堆在地上的芒果较多时，俯下身子，修整芒果，在一个塑胶筐里垫上白色纸片，小心翼翼地将芒果一个一个地放入筐中。我且闲着，无需干活，猫着身子在果园里四处穿梭，这里走走，那里瞧瞧，倒也有点惊喜。我发现在她家的果园里居然有两株红贵妃芒果树，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心里却打起了小算盘。在征得主人同意后，借来她的水果剪刀，我做了一回果农的秀，采摘了两颗较大的红贵妃芒果，打算带回东莞，送给我那两个正在读初中的女儿，一人一个，不患寡而患不均嘛。

吃完中饭，我要动身准备离开百市屯了，韦远胜仍驾驶那辆长城皮卡车送我去田林县汽车站。在路上，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居然聊出一个让我感到惊讶的信息。他说他真正的职业是开挖掘机，这方圆二十里山坡上的路面几乎都是他挖出来的。他还说他现在买了两辆挖掘机，一辆自己开，一辆请别人开，挖掘机司机的月薪是9000元。我便打趣道：“司机的工资有这么高？我回去之后马上学开挖掘机，到时我帮你打工好不好？”他忙不迭地说：“你是一个受人尊敬的作家，我看你还是专心写你的文章好了，开挖掘机这种活真不是你干的。”我心想，他说得也对，什么人端什么饭碗，冥冥之中,似乎自有天数。

在田林县汽车站，我与韦远胜告别时，这个憨厚的汉子真诚地对我说：“欢迎你再来田林！田林永远欢迎你！另外，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据说再过五年，兴百高速铁路（贵州兴义至广西百色）就建成了，这条高速铁路将经过田林，高铁站离我村很近，步行才几百米远，到时你下车之后，不用我去接，你自己都能走过来哦！”我应声道：“哦！是吗？那太好了。”

别了，田林！坐在前往百色的汽车上，悄悄问自己，我还会再来田林吗？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却不由想起了沈从文在《边城》中所写下的那句话：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 也许明天回来。

2022年7月8日写于东莞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