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写下“张飞庙的钟声”这几个字时,内心禁不住一阵激动,那如潮水般翻江倒海的回忆,瞬间扑面而来。我的一生,仿佛都是在张飞庙悠悠的钟声里度过的,那钟声独特的韵律,早已深深印刻在我的耳畔,萦绕在我记忆的深处,宛如一张永不磨灭的光盘,承载着满满的回忆。我的童年,是在这钟声的陪伴下慢慢长大的;我的青少年时光,也是伴着这钟声一路飞奔而过。
张飞庙,宛如长江上游的一颗璀璨明珠,坐落在云阳县城南岸,享有“巴蜀第一胜景”的美誉。记忆中,还是昔日尚未搬迁时张飞庙的钟声最为美妙。那钟声,仿佛拥有神奇的魔力,能够径直穿越三峡那浩渺的江面,哪怕是隔着层层云雾、波光粼粼的江水,它那袅袅脆响依然能够传播到远方——对岸自是听得格外清晰,顺着水流,能一直传到十里水路之外的四方石新津口岸;逆着水流而上,甚至能抵达巴阳三坝乡,声声钟响,就这样散入激流与云端之中……江边木棚下,市井的喧嚣声与张飞庙的钟声、轮船的汽笛声交织在一起,那砌得整整齐齐的石板凳上,坐满了纳凉闲聊、摆龙门阵的街坊邻居。张飞庙的钟声,可不是那种普通的“当当”或“哐哐”声,它有着类似现代音箱制造出的混响回声效果。每当听到杨洪基那浑厚的嗓音唱响“滚滚长江东逝水……”时,北岸的居民便知晓,对面张飞庙又迎来了客船或大游轮。
2003年7月19日上午,三峡库区最大的地面文物搬迁单位——云阳县张飞庙正式开馆迎客,各方游客纷纷赶来,争享这“处女游”。张飞庙从在云阳县飞凤山麓屹立了1700多年的旧址,搬迁到了上游32公里、海拔200米以上的盘石镇新址。新铜钟被敲响后,那洪亮的钟声,阔别数十载,再次响彻方圆30公里。自此,在张大将军的“府邸”,钟声再度响起,市民的祈福活动也得以恢复。
搬迁前,张飞庙得月亭的那口铜钟,除了在重大节日用于敲钟祈福之外,平日里还肩负着为当地居民报时的重要职责。只是后来,这口铜钟出现了损坏,几十年来一直未曾修理。此次搬迁,云阳县文管所特地在四川省青铜研究所订制了一口新铜钟,高1.8米,重1.5吨。
听着张飞庙的钟声,在三峡,在江岸,在山间,那晨钟暮鼓每日敲响,生活仿佛都被晕染上了一层诗意的色彩——让人不自觉地就沉浸在古刹佛音般的氛围之中。望着江风激浪,聆听着往来船只的故事,思绪随着江涛潮涌起伏,看着江面上千帆过境,江轮鸣笛,江桥横跨,自己仿佛置身于这滚滚红尘之中,却又有着别样的超脱之感。之所以对这些场景记忆如此深刻,是因为我们就生活在其中,一切都看得真切、听得明白。
在长江水清澈的冬季,母亲会带着我们来到长江边,在那由宽大石条铺砌而成的缆车道上洗漱衣物、被单毛毯。每当轮船经过时,我们就得赶快停下手中正在清洗的衣物,迅速将其扒开或者一同抱起,然后退到三米开外的地方。有一次,轮船驶过带动的巨浪扑向岸边,一下子就卷走了还没来得及搬走的衣物,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没来得及捡开的一只鞋也被浪卷走了。这时,母亲的话语在耳边响起:“浪来了,不要去追快要被卷走的衣服鞋子,让它卷走就是了。”看着那浪来浪卷浪退的景象,听到张飞庙传来“咚、咚、咚……”三声雄浑的钟声敲响,我们便知道,该搬上洗净后湿漉漉的床单被褥回家晾晒去了。
搬迁后,新县城张飞庙的钟声依旧气势磅礴,那钟声飘荡在云端之上,与下岩寺的诵经声、群益广场电信大楼的报时声相互交融,伴随着新时代的岁月一同缓缓流淌。这也不禁勾起了我对张飞庙得月亭那口旧钟钟声的深深怀念。小时候,常常能听到拉纤时的号子声,还有码头搬运工那一声声“嘿着嘿着”的呼喊声,看到过那些肩搭布帕子的搬运工们,如今,他们早已换上了西装革履的模样。
从张飞庙门前那蜿蜒的石梯路爬上凤凰山,便是我和阳同学一起去她母亲教书的地方——水磨小学。正在给小学生上课的母亲,只要看到我们在教室门口晃一下的身影,就明白是女儿和她的同学来了。于是,我们便在房前屋后尽情玩耍。等到听到下课那“当当”的敲钟声响起,我们就赶忙趁着课间,和她母亲见上一面。温和慈爱的母亲会赶忙给我和她女儿分别煮好两个荷包蛋,满含笑意与爱意地看着我们吃下,喝完糖水后,母女俩满意地告别离去。而我们,则得赶在张飞庙的钟声敲响五下之前,赶到张飞庙前的轮渡船上,要是收渡了,可就过不了长江,回不了对岸的家了。所以,我们总能在县城吃完中饭后,在张飞庙的钟声里相约好时间和地点,然后渡江到张飞庙,在攀爬石板路途中口渴了,就用小手在路边捧起一口山泉解渴。吃完阳同学母亲煮的荷包蛋,玩得尽兴之后,也总能在张飞庙钟声的“催促”下,准时赶上最后一班回家的轮渡。
我的童年时期,家里只有父母才佩戴手表,我是买不起手表的,平日里出门玩耍,全靠张飞庙的钟声来知晓时间。直到我参加工作之前,母亲在西坪电影院旁边的百货商场花90元给我买了一块女士手表,那表带像手链一样,漂亮极了,表面也小巧精致。在那之后,我便挥手告别了对张飞庙钟声的依赖,开启了新的计时生活。
在那钟声相伴的童年时光里,我可以自由玩耍,无忧无虑。父母对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留意聆听张飞庙的钟声:上午敲响十二下,下午敲响五下,只要听到钟声敲响相应的次数,就得赶紧回家吃饭。我家阳台对面就是张飞庙那“江上风清”几个大字,仿佛是这几个大字,一直静静地看着我一天天长大。我常常会在阳台上,一边看着金庸、古龙、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一边对照着书中所描述的招式比划起来,就在这千年古刹悠扬的钟声里,我的思绪在猛张飞金戈铁马的三国战场与侠肝义胆的铁骨侠女豪情壮志之间穿梭往来。
后来县城搬迁了,在张飞庙“江上风清”对面的飞凤梯不夜城新开了一家酒店,名叫“清风上江”。我很喜欢在此就餐,隔着江对岸望着张飞庙,在落地玻璃前临江听涛,张飞庙的模样依旧,但曾经年少时的玩伴却难以再相聚一堂了。我很喜欢老张飞庙那种充分利用地形地貌的布局,它依山而建,座落在岩石之上,临江而立,山水园林与庙祠建筑浑然一体,相互映衬,相得益彰。庙外有黄桷梯道、石桥涧流、瀑潭藤萝、临溪茅亭、峻岩古木等景致,每一处都秀美清幽;庙内则有结义楼、书画廊、正殿、助风阁、望云轩、杜鹃亭、听涛亭等古建筑,这些建筑布局严谨,层叠错落,独具一格,既有北方建筑那种雄奇的气度,又有南方建筑那种俊秀的质韵,更有园林点染、竹木掩映、曲径通幽之妙。也正因如此,张飞庙素来就享有“巴蜀胜境”的美称。
张飞庙面江背山,依山取势,由一组匠心独运的古建筑群组成,气势宏伟壮丽。其主要建筑包括正殿、旁殿、结义楼、望云轩、助风阁、杜鹃亭和得月亭等7座。
我之所以如此怀念老城的张飞庙,是因为那时不像现在的新县城这样公园众多,张飞庙在当时可以说是老城人民唯一能去的公园,也是我和同学们经常聚会玩耍的地方。每次买门票进去逛一圈之后,对于那些生涩的古诗词,由于当时年纪小不太能理解,所以并不是很感兴趣,但我们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跑到后山坡树林水沟中去游泳,那里正是张飞庙大门口白玉瀑布的上游。我们会在水潭里尽情地耍水嬉戏,玩够了之后,便随意地在大石头上或坐或站,这时班长会用黑白胶卷相机给我们拍好照,而且他还会自己洗出黑白照片来分发给我们。我每次总是迫不及待地在第三天就穿过全城去取照片,从城西到城东,从江边我家到鸡窝崖后山上的云硐区公所班长家去取我们的照片。当看到玻璃板上正晾晒着我们刚洗出来的照片时,我便又会在班长家玩,等照片干了再拿走。那时,我真的很佩服郝班长,大家都才十二三岁的年纪,可他不光有相机,还会洗照片,给我们留下了青春靓丽的样子,也留下了我们偷偷洗澡后的“罪证”,为此还引来大人“注意安全”之类的一番说教。不过,真的很感谢郝班长给我们留下的这些珍贵影像,而且还从来都没让我们付过一分钱。
在张飞庙碑亭里,父亲总是右手牵着我的手,左手指着诸葛亮的《出师表》,给我讲解字面的意思以及背后发生的故事,在郑板桥的竹诗画前,又教我背诵“任尔东西南北风”。那时的我,才四五岁的年纪,仰着头听着,也只是半懂非懂的状态,就跟跟着唱月亮光光一样,能背得出来,但却写不出字来。带着那份敬慕之情,这文藻胜地张飞庙就像一座宝库一样,深深地扎根在我的心中。直到现在,只要一提起张飞庙,我都怀着一种极为深厚、割舍不下的情感。我背诵的第一首词——苏轼的《赤壁怀古》,就是在长江边松软的沙滩里,望着张飞庙,通过数那洪亮的钟声来计时,敲一下就是一点,敲几下就是几点钟了,就这样熟练牢记住的。于是,在我的童年、少年、青年时期,我出门玩耍的视野范围,只要能看到张飞庙就行;我的行动范围,只要能听得到张飞庙的钟声,便能按时准确地回家吃饭。那时贪玩的我,总是一边听着钟声数着数,一边还掰着手指头,生怕错过了父亲指定的回家时间,怕看到他一脸着急盼我回家吃饭的样子,更怕因为误了点而让他再出来找我。
不过,也有过贪玩到甚至都没有听到钟声敲响、忘记数的时候。记得县医院门前的空坝子在还没有修门诊大楼之前,好像还是一块泥土大坝子,我在那里观看耍猴儿把戏入了迷,一场接一场地看,结果竟然忘了回家吃中饭。等母亲揪住我的时候,我还正津津有味地看着猴子各种逗乐表演呢。回到家时,已经是1点多钟了,母亲赶忙盛来饭菜,怜爱地看着我大口吃饭,边吃边温言软语地说道:“以后注意听钟声敲响的次数,要数准确了,可别再这样了哈。”
小时候,玩耍回家全靠张飞庙的钟声来报时,学校的上下课也是敲钟来示意,后来才变成了电子乐曲。但我还是更喜欢听那撞击铜质的金属质感洪钟声音,感觉那声音有着荡气回肠的气概。
我还曾和同学在张飞庙的钟声里,坐轮渡船到张飞庙脚跟公路徒步,沿江经过四方石大桥,一直走到新津口宝塔(也就是文峰塔)去玩。那时年少,对居住的县城周边都充满了好奇感,想去看个究竟。远远望去,那巍峨的白塔仿佛就是我们心中的诗和远方。
我还喜欢从江边环城路经过打铜街穿过菜市街到新华书店来看各种连环画本,或者从十字街湖北馆巷子走人民路至从人民广场口子二贤祠巷子下到新华书店,又或者从人民路公安局西门口分路下到熊明贵皮具至县政府门口转弯就到了新华书店。新华书店一楼的大门市卖的是正品新书,二楼梯子旁的小门面才是卖小人书之类的处理书。当时的我,只具有看小人书的接受能力,5分钱一本,路边摊位上堆放着又大又红的苹果,也是5分钱一个,我常常会纠结,到底是选择买一个苹果还是买本小人书呢?最后,往往就选择蹲在门面下或坐在二贤祠巷子石梯上看小人书,当张飞庙洪亮的钟声响起,数到五声后就是到点回家的时候了,我便立即放下还没看完的小人书,揣着香甜的红苹果回家了。
后来,父母给我上街的零钱足够多了,既可以买苹果又可以买小人书,还能买瓜子、花生、怪味胡豆、牛肉干等零食。万州牛肉干5角钱一包,有五香和麻辣两种口味,还有香辣虾。出门或进门路过中医院住院部十字街道路口在大窗户开的梯边商店买上两包,我和弟弟一人一包,吃完后有时把沾在大拇指和食指上的辣子面用舌头舔干净后,仰头张大嘴,再把装牛肉干的透明小袋里面牛肉碎末连同辣子面一同倒进嘴里,方才满足。
也有看小人书入迷到没听到张飞庙的钟声敲响的时候,这时我就会问一下店员时间,然后回家吃饭。在那钟声的陪伴下,我去过老县城的四面八方,徒步到乌羊溪大桥,沿云安方向公路走到龙家湾山沟里搬螃蟹,提着收获在钟声里准时归家;在五峰山里捡拾金黄色的松菌,和弟弟在教育局门前的坝子里打一个小时的羽毛球,也能在钟声里准时回家。在那钟声里的自由玩耍和行走,聆听着那深沉而悠远的钟声,就连笑都明媚得无可救药,又“野”又听话又自律。
我还会邀约小伙伴儿在巷道内下军旗与象棋,嘴里念叨着“马走日,象走田,车走直路炮翻山,小卒一去不回还……”;和邻居女孩子跳绳,边跳边唱着“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
夕阳西下的时候,晚饭后父亲会牵住我的小手,在沿江环城路散步,边走边给我讲花木兰、穆桂英、居里夫人的故事,《第二次握手中》女科学家的故事,还有凿壁偷光、悬梁刺股刻苦用工学习的故事,就这样在我心中埋下了男女平等、一样英勇大气的种子。父亲培养女孩无男女之别、无男女歧视的行为态度,正是那个七十年代的写照。
现在回想起来,真的很是留恋张飞庙钟声里的那段自由安排的童年时光啊。那时的我,自由又自律,无拘无束又无所焦虑,只有快乐没有担忧,只有贪玩好耍没有学习任务。后来我有了电子手表,也不再需要听钟声数数了,可是学习任务却变得很重,每周只有周日下午半天是休息时间,根本就再也没有时间出去玩了,这半天时间还得用来弥补欠下的瞌睡账,洗头洗澡后吃饭,然后就得立即背起书包赶去上晚自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