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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湘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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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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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贞

女贞是在我的同事们四散离开独留我一人在此值守后走进我的生活的。

起初,各种的不适应。比如清晨上班,我打开房门,从前一屋子的人有说有笑,边吃早餐边聊天的,边抽烟边沏茶的,有的高谈阔论昨晚的新闻时事,有的在为孩子谋划买哪里的学区房以图他将来能上个好学校……大家热热闹闹,谈天说地,一间小小的办公室里奏响了生活的锅碗瓢盆交响曲……如今,好戏散场,大幕落下,我独自一人坐在剧场里空落落的,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一想到未来五年我将在此独守空房,感觉自己更像个怨妇,心烦气躁,郁郁寡欢。我该怎么办呢?

正是在这种境况下,我遇见了她。一次,我起身倒水,不经意的回头一瞥,恰好看见窗外的女贞,如同游走在时光中的朋友,当时她正和伙伴们依次经过,而她恰巧驻留在那个窗口,安详地望着我。从那时起,我们做起了朋友,促膝谈心,无话不说,在四季的轮转中,我们彼此见证着纯真的友情,也共同经历着人生冷暖,酸甜苦辣,收获感悟,让我在一次次的与她交流中重新找回了自我。让我没有了曲终人散的孤单。

初春,大雪刚刚退去,古朴的松树枝上尚存留着一星残雪的足迹。空气清冽。阳光举起小金锤,叮叮当当敲击着屋檐下的冰棱。冬春交接的路口,大地渐渐复苏。河畔杨柳哔哔剥剥炸开了几颗细小的芽苞。远处田野影影绰绰晃动着绿草的萌意。不久,桃花开了。她们三三两两,邀友呼伴,从农户的石墙边,巷子的拐角处,水池的假山旁,急不可耐地开出粉红的花朵。再过一段时间,她们将从小心翼翼,满面含羞中成群结队地走出来,涌向广阔的田野,去和锦簇的樱花们汇合,搅动起春天的潮水,撒着欢地逗引远近乡邻,诱惑他们前来打卡拍照,流连忘返,给予花们万千宠爱,满足她们天生的虚荣心。

而窗外的女贞无动于衷。她更像是一位质朴的村妇,行事慢条斯理,却有着自己独立的个性。经过一番冬雪的摧残,她身上的叶子不但没有凋落,反倒更见别致了。那椭圆形的略带尖锐的叶子在寒风的洗礼中好像变得更加厚实了,像一张张父亲的手掌,粗厚有力。那伸向天空的枝杆像一支支坚固的手臂,撑开来,就是一把巨大的绿伞,像家一样温暖着女贞部落的子民。于是,在和煦春风的熏抚中,一瓣瓣细嫩的芽尖探出了头。她们像乖巧的精灵,兴冲冲的钻出来,从枝叶浓密的树端,从披挂齐整的树冠,从爸爸妈妈的臂弯、怀抱,滚跳出来,怀着无比的好奇,像要急切地打量这个世界,与家人团聚,尽享天伦之乐。每当微风拂过,女贞哗啦啦抖动全身的叶片,那是悦耳的和声,那是集体的共情,女贞家族在庆祝新生的降临。每每这时,我都会屏息静气,伫立窗前,认真谛听她的声音,那是她用天籁的嗓音向我倾诉族群的壮大,后继有人,这是她最大的心愿。历经漫长冬夜,她非但没有倒下,反而屹立不屈,还生出了一大堆欢蹦乱跳的新丁。这种生命的延续,将像奔腾的大江大河汩汩流淌,生生不息。我默默地为她祝福,也向她致敬,这是生命的礼赞,珍贵的加持!她那深浅不一的绿色,虽然不似妩媚夭灼的桃花樱花绚烂,也没有能引来众人拍照留念,但经过严寒打磨过的绿于我确是最顽强的本色,她向我暗示着生命的强大与持久。假以时日,那些花们定会如我的同事们四散离去,寻找各自的归宿,而唯有女贞如我在此孤守一隅,像守卫南海岛屿的那对老夫妻,固守红旗下这方祖国的疆域,人在阵地在,每天看潮起潮落,看日出月升,不也同样是一番人生壮丽的图景吗?我为自己的值守终于找到了坚定的理由----初心不改,始终如一!

到了夏天,女贞家更加热闹了。一串串的白花,如繁星满天,坠挂枝头,像奏着小曲的迎亲队伍,终于迎来身披婚纱的新娘,鼓乐喧天。这是女贞子,她的果实可入药,中医学认为它可以滋补肝肾,明目乌发,具有较高的医用价值。我常在她垂挂枝头翘首以盼时欣赏。她明眸皓齿,纯洁天真,像一枚出水的处子,纤尘不染。她叮叮当当与近亲远邻挥手示意,友好地打着招呼,像是说:“各位辛苦了!请多多关照!”她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素洁的额头上挂着茸茸的刘海,即使不说话,也如同一把小提琴上逶迤弯过的小溪般的旋律。

小鸟儿是不会错过的。单飞的,结伴的,它们也像刚来到这个世界,叽叽叽喳喳,欢呼雀跃,钻进钻出,忽上忽下,震颤得枝叶发出愉悦的咯吱声,一颤一颤,像是跟它们配合嬉戏,忘情玩耍。那清脆的鸟鸣一粒粒传递,从一枝到另一枝,从这棵到那棵,像是传递女贞的祝语。它们也像是有教养的孩子,绝不叮啄刚出生的女贞子,只是偶尔凑到近旁,嗅一嗅,再转而瞅我一眼,又知趣的飞开了。这是自然的法则,连不谙世事的小鸟都懂得:珍惜生命,爱护环境。我想。

蜜蜂、蝴蝶也来凑热闹,像攒齐手中一套顺子牌。蜂飞蝶舞,萦绕于成串的白色女贞子花周围,蜜蜂嗡嗡嘤嘤,蝴蝶忽忽闪闪,它们像是提前商量好似地,你左我右,你前我后,既不争抢,也没虐杀,在明媚的阳光下,做着彩虹似的梦,一溜烟便没了踪影,不知飞向了哪里。我想,兴许它们也深谙这大自然的规则吧,不以一己之私欲,毁坏了原本阖睦相处的百花园大家庭吧。

我有几次透过女贞的枝叶,看见对面山坡上有采摘劳作的妇人。她低眉信手仿若从天而降的琵琶女,侍弄着大片的棉花,像飘过蓝天的云朵,成团成团的。也有好几次,我看见太阳是从她的臂弯处升起来的,那么鲜红,楚楚动人,她随身挎着的背包一耸一耸,节奏分明地活动着。那一幕是我和女贞共同见到的喜悦,劳动的喜悦,也是最为生动的画面,让我久久不忘。她像女贞一样,沉默寡言,不事张扬,却用一世的劳作支撑起一个家,让子孙有路可寻,让后代繁衍生息。她们才是这个世界上沉默如金的人。

随着盛夏入伏,气温逐渐升高,大片的阳光如焦燥的蝉鸣,兜头罩下来,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阳光加大了电量,鼓足了力气,明亮晃眼,张开了大网向女贞撒开。我从树下向上望去,无数颗光斑在树窝间游荡,有的飘在枝丫,有的浮于叶端,有的漏了下来,掉在女贞花上,荡两下,终抵不过自身的重量,便又径自摔了下去,趴在地上,烂醉如泥。我更喜欢看中午那透过满树枝叶的缝隙,掉落的斑点,像一大片星辰铺开夜空,向我展示出五彩斑斓的版图,企求引领我进入时光隧道,沿着枝杆去旅行。那又该是一个怎样的时空迷宫?那样的旅行又该是一次怎样的愉快经历?我还会在那里遇见如今世看到的女贞吗?

灼热的阳光如火一般烧烤着大地,也炙烧着羽翼渐丰的女贞。在一遍又一遍没完没了的蝉噪里,我走在太阳下,像是要晒脱了皮,炽热难耐。而女贞挺立窗前,一根根粗黑的撑子张开,擎起那把巨伞,以枝叶为盾,抵挡着阳光射下的箭,一支支,一片片,一簇簇。她在用生命护卫着尚未成年的幼叶,她在用气血滋润着破苞的女贞花蕊,她更是在用信念支撑着这个家,让它岿然不动,也让孩子们见识并历经火的萃炼,使之成为日后有用的栋梁之材。

转眼秋天。街道两旁的梧桐树落叶纷飞,像逃难似地赛跑,比谁掉得速度最快。清洁工刚用扫帚将枯叶聚拢,一阵风刮过,又是一片黄叶漫天飞。大地进入了黄疸晚期,到处是金黄的颜色。而我办公室窗外的女贞,依然如故,像初春时节不羡慕漫山遍野的鲜花灿烂那样,她独擎一树的苍翠,站岗放哨。从她的神情,我看不出半点落井下石幸灾乐祸的变态反应,倒是那身朴实的绿变得有些深沉了,先前出生的芽叶,如今也和他们的父辈一样,渐欲厚重起来,只是还欠那么一点火候才能长成父亲那样的手掌,才能为自己的孩子遮风挡风,而差的这点火,恰好就是即将来临的冬季。而此时,女贞子日臻成熟,脱去素洁的花蕊,取而代之的是一嘟噜一嘟噜的籽果,像初长成的小女孩,散着青春的朝气,红着小脸瞅着你呢。它们也将和这成片的叶子一起度过严冬,接受霜雪的洗礼,忍受寒冷的酷刑,去淬炼出一个真正有生命力的旺盛的果实。

当万物卸去容妆,大地重返空旷,越来越多的事物低下了身子,有的甚至比河水还低。冬天也就来了。窗前的女贞簇拥着叶子,尽量让彼此挨得更近些,好相互取暖,安稳过冬。偶尔飞来一两只麻雀,东叮西啄的,像是饿极了眼出来觅食的。几遍大风后,一场象样的雪终于下来了。远山,近屋,路面,庭院……到处是大雪的领地,以及走过去留下的雪印。世界又一次回来了,它在轮回的光晕里一圈圈不断地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女贞的后代们直到这时才真正领悟到了什么是孤单?什么是寒冷?什么又是煎熬?什么是忍耐?每当我腿脚发麻,感到异常寒冷时,就会打开窗户,点一根烟静静地看上女贞一小会儿。她顶风冒雪,赤膊鳌战,难道就不怕冷吗?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以至于即使到了数九严寒这样的恶劣天气依然能保持郁郁青葱?她年复一年,历经四季,抵御诱惑,坚贞不渝,依然能永葆青春,莫非她是有着一种坚定的信仰方能不畏岁寒,以苦为乐,找到胜利的彼岸?

我记得传说中有一种鸟叫长生鸟,它总是从烈火焚身里再生,在生死的永恒交替里,对着苍茫的大地自由地高声唱着欢乐的歌。女贞应该就是这样的长生鸟吧?向死而生,成就永恒!所以她才有了历经四季而获得永生的本色。绿,不仅是她的生命,更是她的底色。如果人拥有了这样的绿,何惧艰难困苦?哪怕岁寒时艰?像样的绿原本都是在大毁灭后派生出来的勃勃生机!

虽然眼前是肃杀的严冬,可是再过一段时间又将是明媚的春天哪!届时,大地回暖,万物复苏,那又将是一个绿意萌动充满生机的时代。绿,总是在沉寂后出现。就像冬后是春一样,黄昏连接着黎明。而只有心怀绿意的人,才能历经四季终是春,走到哪里都会是芳草萋萋接天涯。女贞正是这样一棵心怀绿色生机的树。

哦,对了,女贞还有一个名字,叫冬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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