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玉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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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玉培
1
球台位于2号楼和3号楼那个区间，水泥台子，4张，等距离排列着。就那么排一路砖头，算是界子，学生们也玩得津津有味。中午或晚饭后，人气最旺的就是那儿。
又有人在打乒乓球。小小银球像着了魔似地飞来飞去，时高时低，时疾时缓，欢声笑语洒满一地。
上午的最后一节课，玉竹就有了思想准备，感觉快要下课了，就将球拍握到手中，随时准备冲刺。她坐的是前排，又是靠门口的那个位置，她几乎是在铃声响起的同时飞出教室的。她抢占了顶外边的那张球台，那张球台挨着一棵老银杏树，几张金黄的树叶懒洋洋地在球台上躺成各种姿态。玉竹的衣袖飞舞几下，树叶知趣地飘落到地上。玉竹就等，等一个对手。小鱼屁颠屁颠跑来了。她和小鱼先拉开阵势，乒乒乓乓打了起来。还没打上三颗球，其他同学大呼小叫蜂拥而至。
打6颗打6颗！有人嚷嚷。于是玉竹和小鱼开始计数，打6颗。小鱼输了，球拍还没放下，就被人从手中夺下。
谁抢到拍子谁打。有个女生大声嚷，这样不行，太没规矩。这个女生是初二的，是玉竹同班同学，有点胖，男生性格。她老抢不到球拍，发横了，一屁股坐在球台上，两条腿恣意摆动，意思是我打不成，你们也别想打。场面一下就僵了。都认识那个胖女生，泼辣是出了名的，谁敢拉她下来？
玉竹就说，讲规矩讲规矩，排队排队，按先来后到。胖女生溜下球台，自觉去排队，后面有个男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碰了她一下，她回头就是一脚。
人太多，要排半天的队才轮到一回。胖女生又嚷：打4颗打4颗。由原来的6颗球改为4颗，又缩短了一点时间，但还是等不起。小鱼就说，考。就是接庄的人先打1颗考球，赢了，才取得打4颗球的资格。立这种规矩好，打球的秩序也就不再混乱。
玉竹的球打得好，她老坐庄，谁也拿不下她。好多人只有打一颗考球的机会。人是感情动物，玉竹偶尔也打感情球，遇上相好的，玉竹就故意失误。小鱼和胖女生跟玉竹好，那还用说？她俩每次考球都顺利通过。局外人的眼睛是雪亮的，意见就来了，说要一视同仁，严格执法。玉竹会意一笑，就严格起来，一严格，后面的就倒霉了，没有几个考起的。
有个男生爱看玉竹打球。这回又来了，挤在人群中，比别人高出一个头，肩膀宽宽的。玉竹只顾打球，哪留意别人在看她。当然就不知道那个宽肩膀，更不认识他。有一回，玉竹遇上了对手，打成了4比4，玉竹也超常发挥，将那颗快要落地的球拉了过去。顿时，观众一片喝彩，喝彩声中能清晰听到一个浑厚的男中音：漂亮！
玉竹当然听到了那一声“漂亮”。是说她人漂亮还是那颗球打得漂亮？怎么说呢，应该是兼而有之吧。可玉竹没想那么多，只顾打球。玉竹趁对方捡球的空儿，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宽肩膀，对他的第一印象还不错：满脸英气。宽肩膀朝她笑了一下。
接下来又遇上一个有实力的，对方有夺庄的野心。玉竹的鼻尖开始冒汗。得拿出看家本领才行，玉竹就脱了衣服，穿一件红色运动衫，腾挪起来，就像一团火焰在跳跃。那件运动衫去年穿着还是松松垮垮的，今年就明显紧身，有两处地方特别显眼。这个只有十四岁多一点的玉竹，是不是发育有点偏快？
有些男生看得心里痒痒的，就想跟玉竹过招，也开始排队。胆大的插在女生中间，引起阵阵尖叫。那宽肩膀没有，微微笑着，仍然围观。男生越来越多，队越排越长。傻子也知道，人多了，轮到的机会就相应减少。那个胖女生意见就来了：这张球台是我们女生的。有个外号叫黑猫的男生故意捣乱，女生都讨厌他。黑猫说，什么男生的女生的？都可以打。胖女生说，男生在一边打。黑猫说，我偏要在这打。胖女生火了，就骂：不要脸，跟我们女生争台子。黑猫厉声问：谁不要脸？胖女生提高嗓门说，就你黑猫，不要脸！黑猫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在众目睽睽之下又不敢揍女同学，只好轻轻说一声：不要脸的是你呢。胖女生没听见，玉竹怕她听见了又要生出事端，连忙劝解：让他们打，让他们打，反正考不起。
果然，参加排队的男生都没考起，一个个满脸羞愧，很不服气的样子。败下阵来的黑猫和几个男生大嚷：
砖头上！
一砖头就打下来了。
拿下她！
胖女生没弄明白，以为是黑猫他们要打玉竹，就顺手捡起一块砖头迎战：谁敢？大家哄笑起来。原来砖头是一个男生的外号。
“拿下她”这句话挺有意思。是怂恿那个叫砖头的男生夺下玉竹的庄呢？还是拿下玉竹的爱情？让你去动心思。玉竹可想不到一边去，她的理解只停留在夺庄的层面上。玉竹只记得打球好玩，把一切都看得很简单，看山就是山，看水就是水。双关这个修辞她学过，但应用到生活中，她就不懂了。
砖头就是那个宽肩膀。他对“拿下她”的理解怎样？想到弦外之音没有？不知道，反正，他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
玉竹瞥了一眼宽肩膀。看样子是推铅球掷铁饼的料，也能打乒乓球？有人迫不及待，上去拉宽肩膀排队。宽肩膀微笑着，没动。玉竹希望他上。打那么久没遇上对手，真没味。玉竹一手接住飞过来的球，示意对方停下。然后扭头看着宽肩膀，也微笑着，意思是：请上吧，领教领教。恰在这时，上课铃声突然响了。
2
傍着学校，有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一年四季静静流淌，河水清亮。这是同学们洗衣服的地方，每天早操后，还要下河洗脸刷牙。玉竹洗了脸，没走，看着河水出神。
玉竹！
玉竹回头一看，是小鱼在叫她。
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同班同学，叫莫红专。
见过，就是那个宽肩膀。小鱼想。
几个调皮鬼叫他砖头，很粗鲁的外号，其实……
其实我早就知道玉竹同学乒乓球打得漂亮。砖头微笑着，彬彬有礼的样子。
玉竹有点不自在。
都是同学，别不好意思。小鱼说。
玉竹用慢悠悠的动作舀起一碗水，奋力泼向远处。你这个小鱼，向我介绍这个男生，是什么意思呢？
他的球打得漂亮，我们几时……
玉竹突然想起那次听到的“漂亮”一词。小鱼话没说完，上课铃响了。
砖头读初三，跟小鱼和黑猫是同班。砖头教室位于2号楼的2层，座位靠窗，一站起来，就可以看到那个乒乓球场。有人打球，还可以听到兵乓球跳跃的声响。
只要那兵乓之声飞进窗来，砖头就要站起来，朝窗下看。当然，这是在自习课、老师不在的时候。老师正在讲课，他是不敢随便站起来看窗外的。
这节自习课，砖头又在看窗外，看得很痴迷。小鱼也不复习功课了，就去问他。
你看什么？
看打球。
看谁打球呢？
不是看哪一个，一个人能打球吗？
不是吧。我知道你看谁打球。
谁呢？
玉竹。
砖头极力否认。
小鱼又说，我没看，我也知道刚才玉竹在打球。她想证实一下自己猜对没有，也去看窗下。玉竹果然在打球。
砖头表情有点不自然。
黑猫在做作业。有个数学题不会做，就去问小鱼。小鱼知道黑猫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没好气，说，我没义务给你补课。黑猫讨了个没趣，回到自己位置上，将作业本拍得夸夸响，有几个同学就干瞪眼，但不敢骂他，免得黑猫惹事生非。
黑猫在追小鱼，从初一起就发起了攻势。那个黑猫不太讲求委婉和含蓄，秘密一下就暴露了。全班同学都晓得。有人就笑黑猫是在“小猫钓鱼。”小鱼根本不喜欢黑猫，不理那个黑不溜秋的家伙。黑猫有段时间快要疯了，一想起小鱼，就站在女生宿舍下面，歇斯底里地叫喊：黄小鱼！黄小鱼！
有人喊你呢，小鱼！
别理那个神经病。
小鱼在暗恋着砖头。小鱼很有心计，谁也不知道。
小鱼想：找男朋友就得那样子，块头大，英俊潇洒，走在一起多体面，又有安全感。学校那么多女生，漂亮的又多，男生们给女生打分，她小鱼勉强及格。不能让别的女生抢走了他，小鱼只好先下手，先下手为强。小鱼不像追她的那个黑猫傻，她表白的方式很特别：画了一条小鱼，附上一行娟秀的钢笔字：我已游进你的爱河。然后趁没人，丢进砖头的书桌抽屉里。小鱼暗暗观察砖头的表情，不见有什么反应。小鱼怀疑砖头没收到那幅画，更担心那画落到别人手里。有一段日子，小鱼闷闷不乐。若被黑猫看到了那幅画，那可不得了。
小鱼想试探一下，看砖头到底收到那幅画没有。
砖头和小鱼都是寄宿生。平常不能回家，只能星期六回去一次，回去取一周要吃的米和伙食费。又到了星期六，寄宿生陆陆续续回家去。砖头提着一包衣服在前面走，小鱼赶上了。没有其他人，就他俩，小鱼挺高兴。
听说有个女同学给你写了爱情信。小鱼问砖头。
砖头说，没有那回事。
还瞒着我，是画的一条鱼，爱情鱼。
砖头说，没收到什么鱼。
小鱼有点吃惊。他真没收到那幅画？
快要考高中了。小鱼不再问那个事，转移了话题。
是的，初中三年，一晃就过去了。——那个玉竹为什么读的是初二呢？
我成绩不好，不想考高中，到时就报考中专。你呢？
我现在还没考虑这个问题。——她的球的确打得好，是想跟她打一场球，那回真不凑巧，上课铃响了。
衣服提回去干什么？就在学校洗不行？
我带回去洗。——她好像是个走读生，家隔学校不远吧？
听说你得过乒乓球比赛冠军？是哪年？
得过，读初一的时候，冬季运动会。
我老打不过那个玉竹。教我打打球好吗？
没有标准的球台。——她的球基本功不错，一定是从娃娃时学起的，能打弧圈球，看样子经过专业训练。
我爸单位有。
说到有标准球台，砖头兴奋起来，问她爸是哪个单位的。小鱼说，烟厂。砖头说烟厂他去过，有个大舞台，他去那儿看过演出，不过没听说有乒乓球室。砖头问，就我两个？小鱼说是的。砖头说还邀个伴，三个人轮流打，最好。小鱼问，邀谁呢？砖头说，那么多乒乓球爱好者，你想想，邀个合适的。小鱼说出了那个胖女生。砖头说，我不认识。小鱼说，就是那回坐在乒乓球台上耍脾气，跟黑猫吵架的那个。砖头摇头。小鱼问他为什么不同意？砖头说，她那脾气，另找一个吧。小鱼说，那就邀玉竹。砖头这下如意了。说，行，星期天早点出门，打上两个钟头，就去学校。小鱼说，就这样。
第二天，小鱼先到烟厂俱乐部，等着。不一会，砖头来了，穿得干干净净，那件蓝哔叽衣服，新的，是当时流行的4个口袋的国防服款式；内穿白衬衣，领子恰到好处的露出一点边，显得潇洒极了。小鱼想，这砖头真有意思，跟我打球，还着意打扮了一番。小鱼好高兴。
砖头三下两下脱了外套，穿着印有“8”字的背心，跳跃几下，就和小鱼打起来。木制的球台跟水泥球台就是不一样，给人的感觉格外好，球跳跃的声音清脆、悦耳。砖头拉球的动作很好看，蹲腿，拍挥，转身，一招一式潇洒极了，命中率又高。小鱼的笑声格外清脆。
砖头老给小鱼钓高球，逗着她玩。小鱼奋力砍杀，越高越杀不着。小鱼快乐着，问砖头，你的球为什么要向前冲？砖头说，这叫前冲弧圈球。
玉竹呢？怎还不来？
小鱼笑着说，玉竹有点事耽搁一下，随后就来，让我俩先打。
小鱼说，你教教我拉弧圈球。
就我俩，不好示范。玉竹怎还不来？
人家有事，走不开呢。小鱼很不耐烦，你怎老是玉竹玉竹的啊？
等玉竹来了，你和玉竹打，我才好教你。
玉竹如果不来呢？
不来就不打了。
不打就不打。小鱼生气了，一手捉住飞来的球。
不打了也好，时间不早了。砖头吧的一声放下球拍，开始穿衣服。
小鱼没料到砖头真的不打了，后悔说那句气话，愣在球桌旁，希望砖头重新握起球拍。砖头拍了拍衣服，穿了，看着小鱼：走吧！
要走你走，我不走。小鱼气咻咻的。
真不走？那我就先走了。
小鱼哭了。
小鱼想，他一定是逗逗我，走一截，会踅回来的。谁料他一走就不回头。这砖头怎么会这样！
小鱼流下了眼泪。打球时的那种幸福感荡然无存。
砖头开口闭口都是玉竹，一定是喜欢玉竹了。小鱼不明白，我哪一点不如玉竹呢？她玉竹，不就是比我球打得好些吗？
小鱼怏怏走出俱乐部，她的目光四处逡巡，不见砖头的影子。
一条简易公路沿着河流逶迤而去。平常，小鱼就是走这条简易公路去学校。砖头就在前面，不远，他走得挺慢，不住地回头看，走到转弯的地方，坐下来了，显然是在等小鱼。小鱼跑一阵，就可以赶上。小鱼没去赶砖头，站住了，捏着乒乓球，望着河流发呆。突然，她手一挥，那颗白色乒乓球在空中飞起来，,沿着一道美丽的弧线落在河面上，漂荡着，不久就在她的视野中消失了。
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长得有点帅吗？
小鱼没有走公路去学校，她想抄一条小道。小道近，半个多钟头就可到学校。不过要穿过一段渡槽，渡槽长，有十八拱，道面逼仄，又没护栏，走在上面挺吓人的。
小鱼走上渡槽，没走多远，就回头了。小鱼看到了，砖头还坐在路边等她。小鱼不走了，也坐下来。等砖头走起来，她又才走。砖头边走边往后面看，小鱼老是跟他保持一定距离 。砖头明白，今天小鱼真的生气了，跟他憋气，故意不和他一起走呢。两人就这样磨磨蹭蹭，到学校时，天快黑了。
3
小鱼的确没邀玉竹一起去俱乐部打球。她骗了砖头。她想，这是善意的，为了爱情，她只能这样。玉竹也在场，算什么两个人的世界呢？
小鱼想找一个机会，补偿一下过失。小鱼想，那个砖头能原谅她码？
哪知砖头却为那次打球感到内疚。他在找机会消除小鱼心中的不快呢。砖头想邀小鱼再去那个地方打球。
吃晚饭的时候。小鱼排队打饭，队伍排得很长，小鱼排在最后面，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小鱼正着急，砖头来了，说，把碗给我。小鱼还没反应过来，碗被砖头夺下了。砖头径直走进厨房，一会儿就将饭打了出来，微笑着给了小鱼。砖头跟厨房师傅熟，偶尔走点后门。砖头主动向小鱼示好，小鱼受宠若惊。小鱼没坐在餐厅吃饭，去了小河边，蹲下来，边吃边想心事。砖头也来了，蹲在小鱼的对面。
那次没有陪你打到底，请原谅我。
还记着那事？我早忘了。
砖头知道，小鱼是言不由衷。
你不是要学拉弧圈球吗？
是呀，你又不爱教我。
你愿学我就愿教。
真的？
真的。
又去那地方？
又去那地方。
几时去？
这个周末。
正说得起劲，突然黑猫偷偷摸摸来了，故意敲着瓷碗。
砖头，你不要横刀夺爱，招呼挨砖头。黑猫像一只发威的老猫，鼓眼看着砖头。
砖头虽然块头大，比黑猫高一个头，但他生性平和，不爱使性子。黑猫向来不讲理，爱跟人打架，差点被开除学籍。 别误会，都是同学，一起说说话，没别的意思。砖头竭力给黑猫解释。
小鱼却不怕黑猫，她质问黑猫：谁是你的爱？你说，谁是你的爱？我就喜欢砖头，你哑怄？说着，做出一个泼饭的姿势。
黑猫被吓跑了。
第二天中午，小鱼遇见玉竹，说，你知道吗？学校要选拔乒乓球运动员，去参加边区中学生乒乓球比赛，4名选手，两男两女。
不知道。
现在你知道了吧！小鱼说，女选手非你莫属，男选手肯定少不了砖头。不过学校要初选，你报个名。
到哪报？
到时我问问砖头。
你报吗？你报我就报。
我报，给你当陪练。
初选结束了。玉竹、砖头、小鱼和黑猫被选定。比赛的希望寄托在砖头和玉竹身上。体育老师将他们几个喊到办公室，说：比赛时间大约是秋季，还有个把月时间，好好练球。你们几个代表我们这个地区的水平呢。要学习、练球两不误，主要靠星期天。有什么困难吗？
没有。砖头说。
韩玉竹呢？
玉竹不做声，只是微微摇头。
那就好。
可是，那几张水泥台子争不到手。砖头说。
体育老师思索了一下，说，我跟烟厂联系一下，那里的俱乐部有标准的球台。
黄小鱼是烟厂子弟，她可以联系。砖头说。
那太好了。你们去吧。
其实小鱼哪要联系呢，只要小鱼在场，就没问题。
星期天一下就到了。
小鱼住在烟厂家宿区。到了这天，小鱼就到俱乐部，等砖头、玉竹和黑猫。
砖头家新买了一部永久牌自行车。砖头骑着车来到俱乐部。门卫不认识他，不让进。他说，我上次来过，是来打乒乓球的。门卫就质问他：我怎么没印象？谁让你来的？为什么要来烟厂打球？俱乐部没对外开放。
那次是和小鱼一起来的。
哪个小余？我们这里没有姓余的。
黄小鱼。
那个门卫一下想起来了。
小鱼是黄副厂长的女儿。那门卫态度来了个180度大转弯：你要早说这个。于是放他进去。
见砖头在架自行车，小鱼就埋怨：这时才来，我等了好久。砖头说起门卫不让进的事。小鱼就说，以后他若不让进，就事先准备好一包烟，“龙虾花”牌子的，贿赂贿赂那个死老头。若舍不得破费，就说是黄小鱼的同学。
黑猫没来练球。说他这段时间身体不舒服。估计是想小鱼想出了心里毛病。
玉竹怎没来？砖头问。
小鱼说，你问我，我还问你呢。
砖头沉默不语。怀疑小鱼又在骗她。小鱼看透了砖头的心思，说，以为又像上次？她住在纸厂，纸厂在哪你知道吗？郊区，路途遥远，也许在路上来了。
我用车接她去。
就在这等吧。我俩边打边等。
还是去接她，有车，挺快的。
小鱼说，那我也去。
不行！
我偏要去！
砖头不愿让小鱼去，说自行车带不起两人。
你骗我，是新车，能带两个人。
砖头说他的技术不能带两人。小鱼说不能带也要带，说着就走向了自行车。
砖头故意让自行车偏倒几下，再慢慢稳定下来。
渐渐地，车越骑越快，然后就飞驰起来，小鱼的长发往后飘起来了。
慢点，我怕！
你抱着我。
小鱼一下就抱住了砖头的腰。车一下像醉了似的，摇摇晃晃，不太跟路，砖头的脚尖垫了地，停下了。
你不能抱得太紧，影响我操作。
那怎样抱才好？
不紧不松，不会摔掉就行了。
我就怕你摔掉我。
不会的。
你要说话算数。
唔。
摔掉我，要找你拼命。
唔。
到了纸厂。他俩站在宿舍区喂喂地喊。玉竹妈告诉他俩，出门了，不知去了哪。砖头和小鱼都傻眼了，这个玉竹，为什么失约呢？
4
四省边区中学生运动会结束了。砖头毫无悬念地拿下了男乒冠军。玉竹的成绩也喜人，得了女乒亚军。小鱼和黑猫没取得名次。带队的体育老师当然高兴，凯旋而归时，在汽车站附近一家面馆犒劳运动员。黑猫笑砖头食量大，吃了两碗臊子面。砖头说，老师没说只能吃一碗。
上车了。挨着砖头的那个位子空着。一个陌生人问：有人吗？砖头说有。他希望玉竹快上车，然后喊玉竹坐那个位置。
可小鱼先上车，占了了那个位子。
跟你坐一起，我才不晕车。小鱼说。
那才怪。砖头不耐烦。
黑猫坐在顶后面，看着小鱼，肺都快气炸了。
慢慢慢慢都上车了。还差一人。
玉竹呢？体育老师问。
上厕所去了。
玉竹争夺冠军的那场球，看的人格外多。双方势均力敌。可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月的那点事儿，居然在比赛过程中出现，比分咬得最紧的时刻，玉竹感觉下腹一热，坏了。随着那种东西慢慢往下流淌，她的身体变得绵软无力，情绪也焦躁不安，毅力一落千丈，当即就连输三颗球。就是那关键的三颗球，对方胜了，拿走了冠军。带队的老师、小鱼和砖头，还有好多观众，都为她惋惜。
玉竹在厕所里，看着卫生纸上红红的一片，有些沮丧。那时候学校没开卫生课，她弄不明白，女人干嘛要来那种东西，为什么不像男人那样简单和利索？
等玉竹上了车，汽车引擎响起来，徐徐开动了。这是鄂西来凤县开往湘西龙山县的班车。两县毗邻，本来就不远，顶多半个小时的路程。进了县城，玉竹回纸厂，还要走一个半钟头呢。半路上，突然堵车了，前面出了交通事故，两车相碰，碰得焦头烂额，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几个交警正在忙乎，要按程序处理。玉竹急了，她要早点回家，今天是她爸生日。车厢内闷热，更加让人焦躁不安。
玉竹不愿再等下去，想下车。
从这里去纸厂有一条近道，下了车，沿着右边的山路走，到了山顶，再往右走十几分钟，就看到那个十八拱渡槽了，过了渡槽，就能看到纸厂。
老师，我下车先走。
再等等，还远呢。
我抄小路回去，比进了城回去还快些。
体育老师只好同意。但还是有点不放心，问砖头：你能不能送送玉竹？
能，没问题。
砖头跟着玉竹下车了。小鱼看着砖头和玉竹远去的背影，好不自在，说一声我也下车，老师还没来得及表态，她人已跳下车。
黑猫没动。他妒火中烧。
你来干什么？你家在城里。砖头问小鱼。
送送玉竹。
砖头蹙了一下眉头。爬上坡，砖头热得满头大汗，三下两下脱掉外衣，穿着背心，那背心上的8字特别耀眼。胳膊上的肌肉也特别明显。小鱼在后面看着，心里怦怦乱跳，但又不愿收回目光。砖头走在玉竹的后面，目光也像个顽童，在玉竹的背影上跳来跳去，心中充满甜蜜的妙想。
一路上，小鱼的话多得不行。她在回放那场比赛的情景。玉竹不做声，只一个劲儿地赶路。小鱼在场，她说什么呢？玉竹早就看出来了，小鱼在追砖头。但不知为什么，想到砖头，玉竹心里也有一只兔子在焦躁地乱跳。这种感觉，是在这次比赛中突然产生的。
来凤县一中的那个左撇子也厉害，但他怕砖头的高抛球。小鱼说。
他接连吃了几颗发球。要不然，冠军归左撇子了。小鱼又说。
玉竹仍不说什么。
玉竹，你怎么不说话，累了吗？
玉竹回答砖头，有小鱼跟你说，就够了。
能看到县城的全貌了。夕阳正在下沉，一回儿功夫，就从那个山凹滑下了去。砖头说，我们赶快走吧。三个人的脚步加快了，渐渐地，那十八拱渡槽就出现在眼前。
他们三个停了下来。
渡槽没有护栏。右边是水渠，有一米深的水在静静流淌；左边是深深河谷。
小鱼走了一截，踅了回来，说她有恐高症。
玉竹没敢上渡槽，干着急。
我背你过去。砖头对玉竹说。
玉竹摇头。
你敢？你先背我试试。小鱼说。
砖头说，行。
砖头蹲下，小鱼跳跃了一下，像上秋千架一样跃上了砖头宽宽的背，双手箍住砖头的脖子，开心地笑起来。砖头背着小鱼慢慢慢慢走上渡槽，小心翼翼的样子显得有点滑稽。玉竹的目光尾随砖头的那双大手。那双大手十指交叉，托着小鱼那成熟饱满的屁股，她的心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对小鱼竟然有点不满。那个小鱼，好像砖头是在专门送她呢！玉竹想，小鱼胆子真大，我会为她保密的，若别人看见了，就有一个故事被无限放大，然后是满城风雨。
砖头从渡槽那端走过来了，几乎是小跑，显得挺兴奋的样子。
来，我背你。砖头蹲在那儿，像一匹温驯的马，跪下身，等待玉竹骑上。
玉竹没有动。
砖头又说一遍：我背你过去。
玉竹站起来了，说一声我不要背，回头走了。砖头转过身来，大声喊：玉竹，你要去哪？玉竹没做声，小跑起来。
砖头惊呆了。
玉竹回到家，天已黑了，没赶上老爸的生日宴。砖头和小鱼什么时候回家的？一路上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呢？玉竹不想关心，可又不由人地朝那方面想。
玉竹的脸色不太对劲，妈妈问她：不舒服吗？玉竹摇头。
妈妈对玉竹说过，那几天最好别洗澡。可玉竹还是提着热水桶进了自己房间。玉竹用毛巾包着头，对着镜子。她用手捂了几下镜子，镜子里出现一个美丽的酮体。她觉得有点奇怪，胸脯什么时候隆起来了？她不断变换着表情，时而笑一笑，时而嘴角翘一翘。她突然想到砖头。那个砖头，从来没看到她这样笑过。为什么在这时候想到他？她突然不笑了，做了个挺严肃的表情。
玉竹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那双托着小鱼屁股的大手老是在她的脑海中浮现。玉竹清楚地记得那个细节，小鱼扭过头来，得意地朝她笑。她看向一边，故意躲避小鱼轻佻的作态。
睡吧，睡。玉竹觉得自己的身子突然轻起来，轻得像一颗乒乓球，被人抛向空中，抛得很高，到了顶点，就慢慢慢慢往下坠落、坠落，最后又落到一个人的手心里，被紧紧攥住。不一会，又是砖头背着她，慢慢慢慢朝渡槽走去，黑猫拿着砖头追来了，大声嚷道：玉竹是我的，谁叫你背她！玉竹吓坏了，手一松，掉进了河谷，随河水漂流，一个漩涡快要将她吞没。她好不容易游到浅水区，脱掉衣服，一把一把拧起来。突然有人游过来了。是砖头。
你怎么不抓住我？砖头问她。
玉竹惊恐地四处望望：小鱼呢？
哪有什么小鱼？就我俩。
暮色吞没了一切。四周朦朦胧胧。只听到刺耳的喇叭声，沿河的简易公路上，有汽车呼啸而过。
玉竹看着自己光着身子，害怕了。她用命令的口吻对砖头说：你闭上眼睛！
砖头不知玉竹要干什么，就服从命令，闭上了眼睛。等待一会不见动静，砖头突然睁开眼，看到不远处有个雪白的身子在晃动，有上岸逃跑的意思。砖头就快速游过去，将她抱住了。玉竹颤抖起来，顿感肉饧骨酥，心跳加速，呼吸急促。玉竹明显感觉到有一条鱼在胯下乱啄，有点蛮不讲理。突然，那条鱼猛地一下钻进了她的身体。她啊了一声，醒了过来。
玉竹坐起来，大汗淋漓，责怪自己做了这样一个奇怪的梦。不是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我从来没想过那种事情啊！
玉竹再也睡不着了。
5
砖头没有生玉竹的气。他照样临窗看着下面的乒乓球场，魂不守舍的样子。可是，玉竹自那次比赛后，再也没有去那水泥台子打球了。
为什么不打球了呢？
有一回，砖头这样问玉竹。玉竹低着头，脸有点红，没回答。自从做了那个羞耻的梦之后，她想见砖头，又怕见到砖头。她也弄不清为什么不愿打球了，一下就没了那种兴致。
后来，学校建了室内乒乓球场，跟烟厂俱乐部的一样，标准的木桌子和网界。那几张水泥球台子从此就废弃了。有时，偶尔见教师家属在上面洗衣服抑或晒东西。砖头再也不临窗朝下面看了。偶尔也看。看到球台上落满黄黄的银杏树叶，就想起那个活泼的玉竹。
可玉竹突然变得不活泼了。有时也无缘无故地发呆。哦，玉竹已满了十六岁。十六岁的她跟十四岁大不一样了。
学校的日子，就像那条河流，静静地流淌，看不出有什么新意。要说有变化，就是学校在大兴土木，新建一栋教学楼，准备扩招。3号楼旁边碓满了砖头，是那种红色砖头。玉竹路过那里，突然对那些砖头有了兴趣，琢磨半天。这些砖头，外表粗糙，质地坚硬，有着坚毅的性格。他真的就像砖头。他是其中的哪一块呢？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初三的学生就到了说再见的时候。校园里的栀子花开得正旺，淡淡的花香随风飘散，飘进教室，沁入心脾，撩起初三学生的离情别绪。毕业前夕，同学们依依难舍，相互赠送照片。
这一去，以后只能看到照片了。砖头说。
玉竹看着脚尖，不做声。
明天，就明天，能不能送我一张照片？
玉竹跑了。
砖头望着玉竹的背影，心中泛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滋味。
玉竹请了半天假，回家找她的照片。照片不多，就那么几张，嵌在镜框里。多半是她与父母或妹妹的合影，单身照只有一张，还是八岁时的黑白照。她小心翼翼地取下了那照片，用一张洁白的纸包成一个长方形。玉竹顾不上吃饭，就往学校赶。
玉竹见砖头在那棵老银杏树下徘徊，四处望了望，拿了书走过去，接近砖头时，给了照片，就站得远远的，佯装看书。
砖头看着照片，不禁一笑，抬起头来问玉竹：变化太大了，看不出是你小时候。
不要就给我！玉竹看也不看砖头，轻轻地说。
谁说不要？砖头笑着，将照片又欣赏了一会，然后装入衣袋中。
砖头想再说点什么，玉竹已走远了。
6
学校的高音喇叭突然叫了，通知全体学生在操场集合。气氛有点特别，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校长绷着脸，开始训话。偌大的操场鸦雀无声。
不许谈恋爱，这是校规，学校年年都在三令五申。可偏偏有人充耳不闻，敢越雷池。现已出现恋爱苗头……
校长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来，慢慢展开，举起。大家看看这幅画。这简直就是一封别致的爱情信。上面画着一条小鱼，题字是：我已游进你的爱河。不是爱情信是什么？赤裸裸的爱的表白。
一阵哄笑声淹没了校长的训话。
笑什么！校长几乎是怒发冲冠。读高中难啊，只有百分之二十的升学率。要想读高中，光成绩好不够，还要过政审关，不能有任何污点。我在重申一次，凡无视校规、胆敢恋爱的，一律开除。
散会后，黄小鱼被叫到了校长室。
是你画的吗？
不是。
你好好看看，是不是你的笔迹？校长一下抓住了要害。
黄小鱼先是一惊，马上又镇静下来。别人可以模仿我的笔迹。
校长万万没有料到，这个黄小鱼的心里素质这样好。校长没办法，只好不了了之。
黄小鱼回到教室，狠狠地瞪了一眼黑猫，是不是你黑猫偷走了那幅画？真缺德！
想起校长的训话，玉竹也忐忑不安，送给砖头的那张照片，别人会不会看见呢？
幸好，那是一张儿时照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