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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玉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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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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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一个顾客


                         向玉培

 

 

我的目光在“头须剃”三个字上流连一阵后,便掏出钥匙插进锁孔,卷闸门哗啦啦一阵乱响,店门打开了。

这店名是我老爸取的。老实说,我不喜欢,土得不能再土。你看别人的多洋气:世纪风,中国潮,西部动力……但我也不赞成那些故意搞笑的,像“无发无天”,像“人民发院”之类。可老爸对“头须剃”这一店名颇为得意,说这店门是有出处的,明朝有个叫雪庵的人写了一首《剃头诗》,开头两句就是:人道头须剃,谁人不剃头?别看我父亲剃了一辈子头发,他也喝了几年墨水,小学毕业差一年,平时爱好看书,读了许多诗文。

我下意识地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六点过一刻。有点来早了,别人的店子都没开门呢。

街上行人稀少,偶尔看见三三两两的学生,背着沉沉的书包匆匆走过。我那读小学的侄子早就去了学校。这群学生怎么这时才去?我担心他们准会迟到的。这年月,为了读书,学生起早贪黑,大人也跟着起早贪黑。还不是为了把书读好,到时考个好大学。考个好大学,还不是为了将来好就业我那时读书同样起早睡晚,考了个理想的大学又怎么样呢?就业同样不顺利,遭遇各种尴尬,四处碰壁。

    直到九点以后,别的发廊才陆陆续续开门。街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我足足早来两个小时,暗暗责怪自己,来得那样早,是不是店子新开业显得过于兴奋?

兴奋之余还非常担心有没有生意。有生意就好,没生意呢?那是多么的难堪,做生意的就是这种心理。

没事就看书吧。我拿着一本杂志看着。其实哪在看杂志,那纯粹是装模作样,目光专注着走过的每一位顾客。擦皮鞋的是专往人的脚上看,我们理发的是专往人的头上看,只有头发长了的人才来理发店啊,跟只有穿皮鞋的人才要擦皮鞋一样的道理。我多么希望有一位顾客直奔我的店子来,让我的店子开开张,我将非常感激我的第一个顾客,将永远记住他或她,像感激我的衣食父母一样。

我等待着。等呀等。

我的这爿理发店子,还是在父亲的极力帮助下开起来的。店子不是在车水马龙的正街上,而在背街。早些年,这条背街挺冷清的,是条卖农副产品的老街,糠呀米呀,鱼呀肉呀,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那个时候,我老爸就在这里开理发店。我老爸理了半辈子头发,老了,站不起了,就将店子转让了。如今,这条街再不是以前那种老样子,那些低矮陈旧的房屋早已被美轮美奂的楼房取而代之。像凑热闹似的,发廊店子都开在这里,一家挨一家,共有四十八家,形成了规模。人们已习惯管这条街叫发廊街,有的干脆叫“风流街。这并不是没道理。如今在人们的心里,发廊的基本含义已发生奇妙的变化。就说这四十八家发廊,老板唯我是男,其余的都是年轻漂亮的女性,这里的人管她们叫妹子。她们根本不会理发,自然往里面钻的也不是为了理发,刮刮胡须,抑或洗洗头,这都不是主要目的,而是为下一个节目做铺垫。去年开春以来,我的老爸老往这条街上跑,——你别想歪,我的老爸素来品行端正,来这条街不是为了那种爱好,而是干正经事,为我寻找门面……

怎还没人来?也许还没到时候呢,街上的人还不是很多。等等,不要着急。

按说,理发店开张要看一个黄道吉日,在门前摆些花篮,邀约一些朋友来店子凑凑热闹。我这样提议过,被老爸断然否决了。老爸狠狠数落了我一番:开个小小理发店还穷讲究?买花篮要不要钱?请客人凑热闹要不要摆上几桌?我无奈,只好放弃了那些想法。我这样不声不响地来到店子,按当下时髦的说法,是“低调开张。”

来了!一个穿牛仔裤的长发小子从对面奔过来了!当然是朝我的店子来的。我连忙站起来,满脸堆笑,迎上去。可那小子在我的店门口停了一下,抬首望了望我的店子招牌,脸上露出一丝让人琢磨不透的表情,然后不冷不热地看了我一眼,横过去了。

我的心像被泼了一盆冷水,陡地凉了。那牛仔裤钻进了隔壁那家发廊。

怎么,婷婷的发廊换了招牌?是牛仔裤的声音。

谁叫你好久不来?一个女的答,婷婷已走一个月了。

出事了吗?

出什么事啊,她嫌这小县城赚不到钱,去了温州。

像她那模样,在大地方准能找大钱。另一个女人说。

牛日的,也不讲一声就走了。牛仔裤的话语充满愤怒。

你这是骂你自己啊!

接着是几个男男女女一阵浪笑。很快,浪笑声被街上一阵凄厉的汽笛声吞没了。

我现在这间门面,就是婷婷转让的。那时我和老爸一起四处找门面,来到这条街,发现“门面转让”几个字,就死死记住了那个联系电话。老爸比我还性急,跑到对面拨了个公用电话。老爸问对方要多少转让费,那边说本来要6万元才不亏,说房租3万,装修3万,因要急转,亏一万算了,5万要就马上见面。老爸犹豫了一下。那边马上说,不要我就跟别人联系了,说着便关了手机。老爸不知这是对方的激将法,急了,连忙打电话过去,说5万就5万。接电话的就是婷婷。婷婷急急忙忙赶过来,迫不及待地要我老爸付钱,说要赶车。我老爸双手颤抖着数钱,数了一遍又一遍,还不放心,又要我再复数一遍后,才把钱递在婷婷手上。婷婷将钱放进包里,逃也似地钻进了出租车。我不知老爸从哪借的钱,他不愿告诉我。老爸说,这笔债可慢慢还,先把店子开起来。

终于找到门面了,老爸挺高兴,我隐隐听到他轻轻哼着什么,好像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老爸就这样,心情一好就爱哼几句。可我听了觉得别扭。找到一个转让的门面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何况在转让费上那么贵,挨没挨宰鬼才晓得。后来,我问起这家房东,房东说她租给婷婷的房租费是1万元。我当时心颤抖了一下,那个不得好死的婷婷,她宰了我老爸2万啊!可我现在无法找到她。若能找到,我要在第一时间揍她个半死才解恨。

一个中年汉子出现在店门口,朝里望。好像在哪见过,是个生意客,卖鞋或是做水果生意,记不清了,头发有点长。请坐吧请坐。我的分外热情没得好报。那汉子冷冷地看我一眼,走开了。又不是来理发,望什么?看来也是冲着以前那个婷婷来的。

继续看我的时尚杂志。封面上那位女郎的发型真好看,往后飘逸成一朵浪花,将颀长脖颈衬托得更加颀长。这叫什么发型?培训课上怎么没提及呢?不久,我的心思离开了画面,想到了别的。

一进大学我就开始发愁。这年月,人满为患,毕业后向何处去?晚上,我们同寝室的几个同学睡不着,就各自描绘着自己的前途命运。

我的老爸是国企职工,老爸单位可以顶职。青岛的一个同学说。看来,这位同学不用愁,早就有岗位等着他。

我舅舅是副市长,回去后考公务员。河南的一个同学说。再傻我也听得出来,他舅舅给他帮忙。职位肯定早安排好了,到时走走过场。当然要入围,否则他舅舅官再大也没办法,这我知道。

我家办有服装厂,还要在外招工呢。东莞的一个同学说,意思是他回去就在自家的厂里干。

他们都说了,就问我毕业后的就业去向。我不做声。唯我前途渺茫。老爸一辈子理发,没什么关系。亲戚中也没一个当上局长的。回去后,只能像无头的苍蝇,乱撞吧。我真羡慕我这几位同学,他们,家境好,条件优越,要钱有钱,要关系有关系,毕业后,无须为就业发愁。即使不做事当“啃老族”也没关系。我就不行,家中没有一个人有固定收入,父母老了,下面还有弟弟要读大学。我如找不到事做,挣不到钱,一家人怎么得了?我真着急。

突然来了一个姑娘(天晓得她是不是姑娘)。我礼貌地站起来。

做过发型?

不做。

你是婷婷的什么?她倒问起我来。

不认识她,我是理发的。

她疑惑地看了我一眼,坐也没坐就走出店子。看来是找那个婷婷玩来的。

实习那年,有许多厂家来学校要人,多半是那些私营企业。我们高兴得不得了。还愁毕业了没事做,你看,不是有人找上门来了?我们一窝蜂涌去咨询。厂家的人一个劲儿地吹嘘他们那里如何如何好,听得我们心花怒放。我们关注的,是哪家工资开得高,这才是硬道理。最后,我与深圳一家私营企业签了合同。都看好这家,工资2500元,包吃包住,签的人也最多。

又来一个,中年女性。大姐要焗油?不是,我也是干你这行的。哦,就随便坐坐吧。有零钱吗?换张百元的。没有。那女的不太高兴,走了。我更不高兴,店子没开张,就有人来换钱。娘的,我这又不是融资的地方,真烦人。

毕业典礼会上,校长声情并茂地致辞。光阴似流水。四年一晃而过,毕业了。祝贺你们,祝福你们。此时此刻,我感慨万千,千言万语变成了两颗字:担忧。我是国家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毕业后,凭一张文凭走遍天下,畅通无阻。而今,你们却遭遇了残酷的社会现实——就业难,要挤在700多万的就业大军中,为生计、为理想而苦苦追寻。请允许我套用诗人杜甫的名句,为你们鼓与呼:“安得岗位千万个,庇我学子俱欢颜。”顿时掌声雷动。我可没鼓掌。此时我的心情格外复杂。毕业了,等待我们的是尽的忧愁,有什么值得祝贺的?当然,校长希望他的学子个个就业,个个有事做,个个前程无量,有人当总统更好。可是希望归希望,现实归现实。

小伙子,找口水喝喝。是个过路的,他的蔬菜担子放在我的店子门口。对不起,大叔,我这没水。他挑着菜担子走了。真对不起。如果来我这理发,让我的店子开开张,我可请他喝一瓶矿泉水。

实习那年,我踏上了南去的列车。同去的同学有十多个。我们高兴,哪像去打工,跟去旅游没什么两样。那个车厢飘着我们的歌声。其实我在盲目乐观,高兴什么呢?口袋里只有200元钱了。到了深圳直接进厂就好,如果一折腾,口袋的钱只能紧紧巴巴维持一天。我没跟家里打电话,说我南下打工去了。我的想法是,等进了厂,挣到我人生中的第一份工资,全部寄回去,给老爸老妈一个惊喜。

那时我们这些大学生涉世未深,单纯,太单纯了,不知世事的艰难和社会的复杂。到深圳一下火车,有个叫胖仔的男同学钱包就易了主,还有个女同学的手机也不翼而飞,站在路边伤心哭泣。

我一路上没敢打瞌睡,暗暗幸庆自己没遇上那种倒霉事。安慰了几句那两个倒霉的同学,我们就翻出那个厂家的招工简章,查阅路线,再买了一张交通图,几个脑袋凑在一起研究起来。

那个掉手机的女同学还在哭泣。有个女同学上去,拉她走。别哭了,哭也没用。跟上,去那个厂家。

坐了一歇地铁,到了。厂家是真的。我们一看,厂里的生产状况和食宿条件差极了,跟合同上写的大相径庭。

月工资不是说2500吗,怎变成1500了?我问来学校招工的那位副厂长。

近段时间效益不好,以后再涨嘛。

你们这是骗人!胖仔愤怒得眼睛发红。

你们进就进,不进就走人!

那副厂长丢下我们,拂袖而去。我们发泄一通,走人就走人,谁稀罕你这破厂子。十几个同学再也顾不上团到一起,就作鸟兽散,各奔东西。我担心那个女同学,没有手机,失去联系怎么办。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举目无亲。这年月,色狼又多,作为男同学,应该关照她。我连忙给肥仔打电话,要他照顾好那位女同学。我哄肥仔:她平常对你有意思,这次是个机会。肥仔在电话里支支吾吾,我没听得太明白,好像勉强答应了。

这时,我想到口袋只有一百多块钱,着急了。在这个高消费城市,一百多块钱坐不了几趟车呢。我赶快给我老爸发了短信,诉说自己的处境,告诉老爸,赶快打钱过来。半个小时没见回,我急得满头大汗。突然手机有了反应,是老爸回了短信:已打2000元。我这才放心。我知道,老爸情愿炸锅卖铁给我打钱过来,他怕他唯一的儿子在外消失。可怜天下父母心啦。

我和一个同学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合租了间便宜的房子安顿下来。第二天就到处游逛,发现哪里有招工的牌子,就直奔过去。

一条不大不小的街道旁立着一块招工牌子。是一家皮鞋厂招工,月薪4000元,先交报名费400元,应试未录用退报名费。牌子后面坐着一个年轻人,黄头发,用狡黠的目光望着我们,说:还差3个,要报快报,不然就收牌子了。

我们马上掏出400元递过去,碰碰运气。那黄头发笑着,塞过来一张招工简章。

下午,我们按招工简章提供的地方去应试,怎么也找不到那地方。当时,我的大脑几乎一片空白:我们受骗了。我那个同学哇哇哇哭起来。男儿有泪不轻弹。但遇上这种事不弹谁做得到?我略微坚强些,没哭出声,让泪水往肚里咽。

眼看老爸打过来的2000元钱所剩不多了,只够买返校的火车票。我当机立断:回到学校去。我就在学校附近当家教,找几个辛苦费,聊补生活费用,度过一年的实习时间,毕业后再作道理。

等了半天,还是不见生意来。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怪不是滋味。我望了望对面,几家发廊都有人进进出出,生意不错。特别是正对面那家“西部动力”,生意好得不行,一拨一拨地进去 ,都是些男顾客,那鬼鬼祟祟的样子,生怕熟人看见。

我早就知道,那家发廊核心业务不是理发,理发是个幌子而已,我就说到这里打止,有些话不宜再说下去了。同行生嫉妒。又不是不让你像她那样做生意,眼红别人干什么?

“西部动力”发廊开展些什么项目?我没进去过。我望着那粉红色的门帘和“推门而进”几个字,猜想起来。两小时前进去的那个长头发出来了,出来还是长头发。他进去没理发,进去干了什么勾当?。

大学毕业后,我没回家,就直接南下打工去了。到了东莞,今朋友介绍,进了一家广告公司,搞平面设计。总算找到事情做了。我给老爸老妈打了电话,让双老放心。可这家公司的老板挺厉害,管理缺乏人性,你要他钱,他要你命呢。他要试用一年以上才肯签用工合同。本来有两名设计员,我去后,老板将先来的那位解雇了(说是那设计员性格古怪,不听招呼),公司就剩下我一个设计员了。我的工作真是“压力山大”。设计工作忙闲不均。有时好多天没事做,业务一来又打堆了,要通夜通夜加班,眼睛只差熬瞎。这样的日子真要命。一忙,就顾不上按时吃饭。经常吃方便面,有时一天只吃一桶面。客户猛催设计图纸和预算。这些客户,以为设计图像打一张发票那么简单,寅时讲卯时就要。因饮食无规律,我犯上严重的胃病,经常疼痛。一痛我就给老爸打电话。老爸一听我病了,就半天不做声。好久,老爸喉咙里像塞着什么东西,说,回来。

就这样,我辞职,回去了。

见到老爸老妈,我分外高兴,可双老却哭了。我问双老哭什么,不答,只一个劲儿地哭。也许是看我瘦成皮包骨,心痛。

现哪都不要去,饿不死你。我妈说。

我老爸想对我说点什么,嘴巴蠕动了一下,但终究没说出来。也许是我心情不好,这时候说不适宜。

我的胃病治了半年才见好转。先是在县级医院治,做了几次胃镜,每做一次都像要命一样。吃了许多药,不见效果,什么时候都感觉胃冷冷的。老爸老妈的心情很沉重,背着我和医生说着什么。我知道,老爸老妈担心我是不是得了那种不敢想象的病,要我及时去省城医院看看。省城医院就是不同,一检查,开点药,一吃就见效果,半月以后就好了。同样的病,在县城医院咱就治不愈呢?原因很简单:稍微有点名气的医生,都往大医院跑了。

现哪都别去了,就跟我学剃头发。

这个时候,我老爸说出了在他心中憋了好久的话。我不吱声。可心里在嘀咕:学你那破手艺,要读四年大学干什么?

我去考公务员,可屡试屡败。第一年报考省级部门的岗位,差一分没上线。第二次又考,报考地级部门的岗位,笔试第一,面试时被刷掉了。这对我的打击非常大。从此再不往那条道上想了。

经过一番折腾,我的就业观念有所改变。我回过头来想到理发的行当。理发业收入不薄,这我非常清楚。如今,一个理发师的月收入,一个公务员跟他没有什么可比性,只是名声没“吃皇粮”的好听。名声是个什么东西?不能当饭吃,当衣穿,更不能解决中东危机。

当初不愿跟老爸学手艺,这时又不好意思提出当他的徒弟。我只好转了个弯,对老爸说,我想去美容美发学校培训半年。

我心里忐忑不安,等候着老爸的反应。半响,老爸才不紧不慢地说,何必送那冤枉钱?老爸说这话,意思是:我剃了一辈子头发,难道不够格当你这个儿子的师傅?显然,老爸不肯出那培训费用。

那我再下广州打工去。

我这样一说,老爸急了。他怕我折腾几年后又跑回来。于是老爸勉强同意我去培训。培训结业后,我就回到县城开理发店子。

还是没有人进我的店子。我望了望对面店子的动静。

“西部动力”的客人有增无减。一个长头发女郎进去了,那粉红色的门帘恣意动了几下。一个光头在门外猛吸几口烟,奋力扔掉烟蒂,进去了。这就有点耐人寻味,头是一颗电灯泡,不要理,也没必要洗,进去干什么呢?

斜对面那家“世纪风”生意相对差些。但偶尔有人往里钻,男的女的都有。“世纪风”的门面,装修没有“西部动力”那样光鲜,缺乏了想象力,当然也就减弱了诱惑力。听说,美女资源更不能和西部动力相比,“世纪风”只有三两个服务员,“西部动力”有二十多个,挑选的余地大呢。

我老爸剃头发有绝活,堪称“温柔一刀。”小时候我经常往老爸的理发店跑。那时候,老爸的生意好得不行,从早到晚都有顾客来。那不仅因为长长的街巷只有老爸开的一家店子,而是我老爸的手艺远近闻名。再加上老爸为人谦和,刮刮胡须什么的,概不收钱。有些顾客来不是剃头发,晚上睡觉落枕了,或是腰痛,要我老爸端一端、拍一拍。说来也怪,我老爸一端,再几拍,客人就说不痛了。老爸成了不拿脉、不用药的医生。老爸的刀法简直神奇无比,我看见他给一老头剃光头,他几乎没看刀路,谈笑间,那个光头就剃好了。给满月儿剃胎头,是要取“翘钱”的。一般的剃头匠弄不好。孩子小,乱动,不配合,老哭。经我老爸一哄,孩子就不哭了。剃完了胎头,我老爸还要恭维几句:“剃去胎发,越剃越发,人财两旺,金玉满堂。”顾客讨得吉利话,当然高兴。富贵人家也好,平常百姓也好,自然给几倍的钱。我老爸自然乐开了怀。

老爸那时的理发工具也简单,剃刀、手动的推子、梳子和一块白色围布。洗头用肥皂还算奢侈。将长发推短,给小孩剃一个“鼎罐盖”,有这几样行头也够了。哪像现在,年轻人的发型理念千差万别,一年一变,去年女人流行“撒切尔夫人”式,今年小伙流行“金正恩”式。现在的美发工具种类多,花样也多,充满现代味儿,我从省城买回来的工具,老爸从来没见过。没见过就没见过,何必还要问我呢?我只好一一告诉老爸:卷发器、电卷棒、发泥、吹风机、喷水壶、焗油机、自动辫子机,等等。老爸摇头。他摇头的意思是:理发还用得着那么多“洋东西”?老爸他根本不懂那些工具的用途,我也没必要向他老人家说明,以后又不是他用。

可是,可是这些工具还没派上用场呢。我多么想今天试一试啊,最好来一个女顾客,用一用那自动辫子机。

来了,大街上,一群男男女女,学生模样。哦,不觉已是中午了,他们出来逛逛街。也许有的还要整理一下秀发。她们走得很慢,像在校园散步那样,说着笑着,青春一路飞扬。我仔细观看着她们的头型和脸型,思考着他们各自适合弄什么发型。让培训学到的理论跟实践结合一下。短发。长发。卷发。盘发。拉直。刘海。麻花辫。一一跟他们对号。那位妹妹是小圆脸,适合齐肩短发。那个瓜子脸型的妹妹,来一款卷发向后梳的,真是妙不可言。那几个男生呢,如果喜欢金正恩的发型,我包你比金正恩还要帅,体现你的成熟,彰显你应有的魅力。那位高个子男生,你喜欢看韩剧吗?要想成为大叔,来我店子吧,建议你来个复古发型,配上简单的耳钉,包你魅力四射,又一点不显老气,女朋友见了惊叹不已。

可是他们,就是这群学生,没一个进我的店子,很快就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

我的头有点晕。倦意来了,上下眼皮开始打架。真想躺在沙发上睡一觉。突然进来一拨客人,清一色的年轻人,看样子不是学生,喝了酒,满屋子弥漫着酒味。有一个醉得厉害,倒在沙发上,不省人事。

理发吗?

不!在这休息一下。

我火冒三丈,我的店子居然成了他们免费的休息室。正要发作,一看他们人多,也就忍了。第一天店子开张,没生意是小,跟人打起架来,那就是大笑话了。让他们歇歇也好,增点人气,也许生意会好起来的。可我担心那个醉如烂泥的家伙,他呕吐了怎么办?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随着一声怪样的嚎叫,沙发上吐了一大滩。我一阵恶心,也差点呕吐。

对不起老板,他醉了,我们送他去医院,你自己麻烦打扫一下。

我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们离开店子,心里痛骂着那几个狗日的。开张就不吉利。我开始责怪老爸,不选择吉日就随便开张,这下好了,开张开成这样子。

店子冲洗了一遍,但还是有股臭味。这样的店子,谁肯来呀?我的心情从来没这样糟,烦恼死了。

已是下午四点。到底还有没有顾客来呢?再等等,等到下午六点吧。也许有人来呢。一缕夕阳从软门帘透进来,屋子里陡然增添几许闷热。我更加烦躁不安。

突然,有人掀动门帘。我连忙站起身,愣了一下,又坐下了。进来的是我的老爸,脸上荡漾着淡淡的笑意。

您这时来做什么,爸。

看看你的生意。

有什么看场,真丢人。

剃了几个?

没开张。

老爸脸上难得的笑意一下子就消失了。他坐在沙发的一端,好久不说话,掏出烟丝卷成喇叭筒,抽起来,那袅起的烟雾,仿佛就是老爸的话语。我也无话可说。店子一开张就遭遇尴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老爸的一支烟快要抽完了,还是不见有客来。老爸望了望街上渐渐稀落的行人,奋力将烟蒂掷在地上,用脚踏了一下,然后坐上了理发椅。

来,给爸刮个光头。

我有点吃惊。爸,您的头发刚剃不久呢。

爸给你的店子开个张。来吧。

我的眼睛湿润了,走过去,给老爸围上雪白的围布,操起剃刀,老爸的白发像细细的雪花飘落,飘落。渐渐地,室内下起雨来,晶莹的雨滴带着温度,一滴又一滴,落在老爸的头上。

那是我的泪水。

啊啊,我的第一个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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