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玉培
熊涛望着那架风琴发呆。
那是一架脚踏风琴,熊涛扛着它,已经走了四五里山路,只差累趴下了。
陈思危呢,背对着风琴,望着淡淡的远山,想着心事。远山一派朦胧,接下来,就是苍茫的暮色弥漫开来,有如一张巨大的黑色幔子从空中垂落下来,要把这个世界严严实实地包裹住。四周的山岭,探出黑黝黝的头颅,像一个个突兀的古堡,又似一尊尊沉思的雕塑。夜风从山的豁口刮过来,呼呼呼,一阵比一阵紧。
山村的天,说黑就黑了。
“不能歇了,咱们走吧,”陈思危说,“梅,你帮我抱衣服,我来扛风琴。”
熊涛说:“我扛一截了,你再替换。”说着,扛起风琴就走。陈思危走在后面,掏出手电筒给熊涛照路。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夜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怎没有月亮啊?”梅问,不知是问谁。
“今天是初一,朔日,哪来月亮?基本常识也不知道。”陈思危说。
梅没好气,反击道:“谁问你呀?我问熊涛!”
“有,只是上半夜看不见,到了后半夜,月亮才出来。”熊涛说。
在漆黑的夜里,手电筒的光柱白得刺眼。梅是一个姑娘,胆小,不肯走前面也不肯走后面,要走中间,弄得陈思危不好给熊涛照路。手电筒偶尔照在那架风琴上。琴身几乎全遮盖了熊涛的身子,看久了,使人觉得不是熊涛扛着琴走,而是琴自己在走。
矮胖矮胖的熊涛,高度近视,夜晚走路很吃力,加上又扛着风琴,走得很慢,怕踩死蚂蚁似的。陈思危性急,说:“还是我来扛吧!”说着,跃上前,从熊涛肩上夺下风琴,将手电筒塞给熊涛,大步流星往前走。陈思危是个瘦高个儿,腿长,步子拉得大。梅跟不上,走几步又小跑几步,她的腿踢在一块石头上,打了一个趔趄,只差跌倒。
“你就不能慢点,”梅开始抱怨陈思危,“熊涛掉了一大截呢!”
陈思危站住了,等熊涛。熊涛吭哧吭哧跟上来,早就大汗淋漓了,说:“我们还是慢慢走吧,山路不好走。”
他们走进了一条河谷。
这是一条深深的河谷。这条河叫龙潭河,是酉水河的支流。夜里,除了朗朗的流水声,河谷死一样寂静。走进这条河谷,就像走进了一条深深的黑洞,使人顿生一种莫名的恐惧。他们朝河谷深处走去,走得挺慢,手电筒的光柱白得刺眼。河谷里的风刮得更猛,刮在脸上像鞭抽,刮得最猛的时候,梅停住不走,用双手捂住脸。陈思危回过头来看她,意思是催她走。熊涛被这河谷的风退了一身大汗,感觉十分凉爽。心儿一爽,他就唱起来了,先是低沉的调子,慢慢地转为高昂。熊涛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嗓音宽厚,极富表现力,是美声唱法,效果不亚于专业歌手。
相爱的时候
不懂真情可贵
幸福的时光
一波一波向东逝流水
陈思危回头看熊涛一眼,要说什么,终究没有说。梅呢,她很欣赏熊涛唱歌,静静地听。那是一首爱情歌曲,挺古老的,歌名叫什么,梅想了半天,想不起来。用熊涛的嗓子演绎这首歌,听起来格外伤感。一阵风猛刮过来,把熊涛的歌声吞没了。
“熊瞎子,你莫只顾卖弄你的歌喉,走快点,这条河谷还长得很呢!”陈思危边走边说。熊涛加快步伐,但仍快不了多少,掉在后面丈多远。陈思危挖苦熊涛:“你故意慢慢走,是不是想要梅牵你走哇?”梅连忙为熊涛帮腔:“你尽瞎说,人家眼睛不好,你不是不知道。”
“这河谷有多长?”梅问。
“七八里吧,”熊涛说,“那年我和姚琴去龙潭镇镇中学报到,走的就是这条河谷,龙潭镇中学的林校长亲自来接我们,我们整整走了两个钟头。”
“那你说,”梅扭过头去,“走出这条河谷,是不是就快到龙潭镇中学了?
“不!”熊涛说,“走完这条河谷,还翻过一座大山和一匹山梁,就能看到姚琴所在的龙潭镇中学。”一阵风刮过来,熊涛抽了一口冷气,话打住了。
梅不再说什么。熊涛继续唱他的歌。
青丝已断才知道
苦涩是什么 什么滋味
一腔苦水倾吐给谁
噢,九十九朵玫瑰给你
梅一下想起来了。哦,熊涛唱的那首歌叫《九十九朵玫瑰》。确实挺古老,也听流行,年轻人都爱唱那首歌。
姚琴是他们大学时代的同学,不在一个系,姚琴是音乐系的。因为是一个县的,同在一所省城大学读书,相好自不必说。他们常相聚,谈论一些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大学毕业后,陈思危、梅和姚琴留在县城中学,惟独熊涛被分配到边远的龙潭镇中学去了。不知何故,姚琴不愿在县城中学教书,自愿去龙潭镇中学当音乐教师。教育局管人事的刘副局长大吃一惊,说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陈思危和梅都苦苦劝她,干嘛要自讨苦吃呢?可是没什么效果,姚琴执意要去。陈思危和梅开始猜测:姚琴和熊涛已经相恋了。
陈思危把风琴从肩上卸下来,喘着粗气,说:“熊瞎子你换换我”。熊涛上前扛起风琴,陈思危为他照路。手电筒的光柱不再那么白得刺眼,掺杂了桔黄色,电池不够了。熊涛在前面慢慢地摸索。这样走,何时才能走出河谷呢,陈思危有点不耐烦了。熊涛却不急不忙,仍然然唱他的。
噢,时光不能倒流
未来还可以追
不知道这滴血玫瑰
能不能把爱挽回
他把每一个尾音拖得老长老长,显得很悲怆,让人听了,容易想起辛酸的往事。平常陈思危和梅很少听到熊涛唱歌,要唱,尽唱些快乐的歌子。今天,他怎么唱这悲伤的调子呢,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好诉说吗?
熊涛和姚琴在龙潭镇中学一起工作了两年。姚琴教四个班的音乐,还要教两个班的历史。熊涛对这样分课有看法。“姚琴是专职音乐教师,为什么还要代历史课?”熊涛要为姚琴鸣不平,去找教导主任理论。教导主任说:“山区中学不比县城中学,不缺这种专业教师,就缺那种专业教师,没办法,凑合了。”
姚琴倒没说什么,看不出有丝毫情绪。她所教的科目样样出色,在全县统考成绩排名中,科科名列前茅。学校当然赏识她。尤其是她的音乐课,听起来是一种享受,校长去听过几回课,也被感动。她那芊芊玉指往琴键上一放,一股清泉就从十指间汩汩流出,流进同学们的心田;一群快活的小鸟就款款飞起,飞过空寂的校园,飞向天空,变成满天的星星,落于大地,化为盛开的花朵。林校长曾对熊涛说过,姚琴是一名不可多得的音乐教师,这样的高材生怎么分到山村中学来了,是教育局没有发现她吧。熊涛说,是姚琴自愿到龙潭镇中学来的。林校长听了,惊愕了好一阵,然后说,可敬!可敬!
龙潭镇中学教学条件差,教学仪器缺乏,只有一架老掉牙的脚踏风琴,而且有几个琴键坏了,发不出音来。姚琴特别喜欢那架风琴,一有空闲就弹,她的生命和这架风琴连在一起了。老师和学生都爱听她弹琴。有时她也清唱。她是标准的女高音。她一唱歌,花儿就提前开放,鸟鸣不敢大声,阳光更加灿烂……
有一回,姚琴弹着弹着,风琴发不出音来。那架风琴彻底的坏了,修也没修好。从此,姚琴教音乐课,就全靠清唱了。
“有一架风琴就好了!”
姚琴对熊涛这样说。熊涛也感叹道:“是呀,钢琴是奢望,有一架脚踏风琴就行了。”
时光似流水。一晃,姚琴和熊涛来到龙潭镇中学已有两年。山区的生活是那样的单调和寂寞,熊涛耐不住,就托父母的人缘关系调进了城。
“熊涛你老实说,你们一起共事了两年,有那个意思没有?”梅问。
“姚琴是个好姑娘,我当然挺喜欢她,爱她,从内心深处爱着她。可我从未向她吐透过自己的心。她也从未对我表露过自己的爱情。有人说我们在相恋,那只是一种猜测。有一次她对我说……”
“说什么?”梅问。
“她说她这辈子不结婚。”
“为什么?”
“她说她……天晓得呢!”
手电筒的光柱昏黄昏黄的,电池不行了。陈思危停下来,换了一对新电池。路越来越难走。陈思危嫌熊涛走得太慢了,又去替换熊涛。月亮姗姗地露出头来,还有几颗星星,害羞地眨着眼睛。河谷里有了一层清辉,朦朦胧胧的。突然传来几声鸟叫,然后又归于寂静,大概是鸟的梦呓。是什么时候了?都没有手表,无法知道具体时间。根据月出判断,应该是后半夜了,后半夜,月亮才出来。
“你离开龙潭镇中学,向姚琴告别时,她对你说过什么没有?”梅又问熊涛。
“在我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她请我吃夜宵,就是在她的房间里弄面条吃。我觉得那回吃的面条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好吃的面条。夜宵后,我俩就出门走了一会。她走在前面,夜风不时撩起她的秀发。月光淡淡的。这时候,她的背影美得让我吃惊。不远处就是龙潭河,流水声隐隐约约的。我俩就朝龙潭河走去,在一片干净的河滩上坐下来了。谁也不说话,好像无话可说,就那样坐着,看河水静静地流淌。当时我的心情很复杂,想得很多很多。我终于找到了话题,说,“我会来看你的。”我看她一眼,发现她在淌眼泪,好久不说话。
“你进城了,为我买一架脚踏风琴,学校那架风琴坏了。”
她突然这样说。
“我一定……”
听了熊涛的叙说,梅的心中涌起一股淡淡的忧伤。她下意识地看了看前面那架风琴,那架在夜色中不断向前晃动的风琴,不再说什么。
自从离开龙潭镇中学、离开姚琴以后,熊涛的心中就一直装着一架脚踏风琴。这个小县城根本就没有脚踏风琴卖。熊涛去教育局仪器站找过熟人,要求给龙潭镇中学配一架脚踏风琴。仪器站的站长说:“教育经费太紧张了,每年用于购买教学仪器的经费少得可怜,今年购置的几架脚踏风琴,暂还轮不到龙潭镇中学,以后情况会好的。”
熊涛只好另想办法。他终于搞到了一架脚踏风琴,是他托省城的一个同学弄到的。那是一架有五组键盘的脚踏风琴,音域宽广,琴的外壳全是檀木制成,漆得油光可鉴。调琴师试了试,弹了一支曲子,说,这是一架顶好的脚踏风琴。
就在弄到风琴的这天,熊涛收到了一封信。是龙潭镇中学寄来的信封。是姚琴写的吗?她是否打听风琴的事?熊涛连忙打开信封。信是林校长写的,看完信,熊涛的心情很沉重。
熊涛急急忙忙找到陈思危和梅。
“姚琴要的风琴我给她弄到了。”熊涛说。
“就为这事找我俩吗?”陈思危说,“弄到了就给她送去吧!”
“去多了妨碍你们说话呢!”梅也跟熊涛开玩笑。
熊涛就把那封信递过去。于是两颗脑袋凑在一起看那封信。林校长在信里说,姚琴病倒了,病得很重。病中的姚琴很想熊涛、陈思危和梅去看看她。他说她的病恐怕好不起了。
“她在医院吗?”梅问。
“住在学校”,熊涛说,“她死也不肯住院,说她的病没法治,住院也是白住。”
“我们去看看她吧。姚琴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怪可怜的。我们是大学时代的同学,在这种时候,我们得去。人在患难的时候,最希望自己的亲眷、朋友去看看。”熊涛说。
“就今天去?”陈思危问。
“就今天!”熊涛的话说得很硬。
“县城距龙潭镇中学少说也有四五十里路。”陈思危面露难色,“没有通班车,今天,今天去得了吗,已经是下午五点多钟了。”
“我们操近路去,”熊涛说,“我们沿着龙潭河谷走,在穿过龙潭岩,可以节省几里路程。”
“那架风琴怎么办?”
“我们扛着走!”
“扛着走?五六十斤重的风琴扛着走?”
“是的,扛着走,我们交替扛。”
“好吧,”陈思危说,“你把风琴扛来,我们马上走吧。”
小路越走越窄。正是盛夏时节,野草丰茂,小路被巴茅草覆盖了。河谷也越来越窄,抬头望,看不到一丝天空。河谷里漆黑一片。突然,传来一种古古怪怪的叫声,吓得梅惊叫起来。
“怕什么,那是岩蚌蚌叫。”陈思危说,“我听得出来,那是母蚌蚌叫。”
在这酷热的夏夜,溪沟里的岩蚌蚌出来乘凉。陈思危逗梅开心,问梅:“你知道那岩蚌蚌为什么要叫哇?”梅说不知道不知道。陈思危说,“求偶呢,动物求偶的方式就是叫。”梅说:“我知道你狗嘴吐不出象牙,我不听我不听。”陈思危哈哈大笑起来。梅想报复一下陈思危,又找不到什么话题,就对熊涛说:“熊涛你别替他扛风琴了,从刚才起,让他一人扛,他有的是精神。”
陈思危不再作声了,默默往前走。他踩上了软绵绵的一种东西,腿一软,身子一歪,琴和人眼看就要倒下,他顺手抓住路旁的树枝,稳住了。他把风琴卸下肩来,说:“我倒要看看踩着了什么东西。”梅说:“不是蛇吧!”陈思危说:“有蚌蚌的地方应该没有蛇。”熊涛上前用手电筒照,是一团牛粪,陈思危说:“虚惊一场。”梅终于找到报复的机会了,说:“活该!”
走完那段茅草覆盖的小路,河谷变得开阔起来,头上的天空也不再狭窄,只是看不到星空。风还在刮,呼呼作响。
“我来换换,”熊涛说,“河谷快要走完了。”陈思危把风琴搁在熊涛的肩上。小路伸进一片树林,再从树林里穿出来,又拐向一片河滩。他们走到一块卧牛石上面,停了下来。
“走出河谷了,”熊涛说,“歇一会儿吧。”
陈思危说:“歇什么,这时候不能歇,一歇下去就想瞌睡,不想走了。我们不是要早点赶拢吗,歇什么,走!”
“我累了,我就要歇!”梅说。
陈思危拗不过专跟他唱反调的梅,无可奈何地坐了下来。
“熊涛你说,姚琴见到这架崭新的风琴,会有多高兴!”梅说。
“是的,”熊涛说,“这架风琴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会给她一个惊喜。
“见到这架风琴,她的病会好的。”梅说。
“是的,”熊涛说,“她曾说过,有一架脚踏风琴就好了。”
“几点了?”熊涛问陈思危。
“你问梅吧,”陈思危说,“她什么都知道。”
“男子汉跟一个女流赌什么气呀。好了好了,我们走吧!”
前面似乎无路可走了。夜色更浓。陈思危的手电筒往前照,光柱微弱得很,照不了多远,手电筒照到的地方,尽是些奇形怪状的黑石头。
“我想起了另一架脚踏风琴。”熊涛突然这样说。没有谁理会他,他像在自言自语,继续说他的。“那架风琴谁也没有见过。”
陈思危觉得有点奇怪,问熊涛:“你见过吗?”
“我也没见过。”
“没见过,那你想起了它?”
“是的,想起了它。”
“你在天方夜谭是不是?”陈思危骂起来了。
“在龙潭镇中学工作过的老师,都听说过关于那架风琴的故事。不信,你去龙潭镇中学问问就知道了。”
“那你就讲讲那架风琴。那是一架什么样的风琴呢?”梅来了兴趣。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在龙潭镇中学,有一个叫恋儿的女学生,初中未毕业,被大队民兵营长的弟弟看上了。他弟弟是个当兵的。恋儿的父母当然喜欢,能攀上穿军装的,他哥哥又是大队民兵营长,也算攀上高门了。恋儿不喜欢那些当兵的。一订婚,男方就要结婚。恋儿还要读书,可父母却不供她读书了。恋儿很伤心,但又没办法。那年秋天,学校调来了一个青年教师,姓文,弹得一手好琴。学校有一架古老的风琴,文老师闲时就弹起来,琴声飘得老远老远。恋儿家距学校不远,琴声就在她家周围缭绕。恋儿爱听那琴声,琴声一响,恋儿就跑出门,仔细辨着琴声是来自哪个方向。谁在弹琴呢?恋儿问她弟弟,弟弟告诉她,是学校的文老师。恋儿说学校没有姓文的老师。弟弟说有,不久才调来的。第二天,恋儿就假装去送弟弟上学,想看看文老师长什么样。看到了,文老师面儿白白的,一举一动显得挺斯文。文老师请她坐,她脸红了。自那以后,恋儿像变了一个人,开始注重打扮起来,洗衣时老看着河水发呆;煮饭时,水烧干了忘记下米;挑水去,绕道也要从学校路过。她心中无时无刻不装着文老师。有一回晚饭后,文老师又在弹琴。恋儿听着听着,双脚就不由自主地走到了学校,假装向文老师借钢笔。文老师正在一个劲儿地弹,恋儿站在他身后也不知道,一曲弹完了,才发现后面站着恋儿。
“是你!”问老师有点吃惊。
“我弟弟在你班上读书,我是他姐姐,叫恋儿。”
“恋儿?这名字真有意思。”
“你的琴弹得真好。”
恋儿忘了借钢笔的事了。她本来就不是借钢笔去的。
“爱听,我再为你弹一支歌。’
恋儿点了点头。琴声再度飞扬起来。
“好听吗?”文老师问恋儿。
恋儿脸红了,点了点头。
“那我就天天为你弹琴。”
文老师弹的是《九十九朵玫瑰》那首老歌。恋儿也爱听那首老歌。
熊涛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下来。陈思危就骂他,“买什么关子,快说下去。”
“不久,文老师就喜欢上了恋儿!又不久,恋儿的肚子大了。”
梅一阵惊愕。陈思危却说,“大了就大了嘛,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问题没有那么简单。”熊涛说,“恋儿的婆家找来了,说文老师破坏军婚。那年月,破坏军婚了不得,要坐牢。果然,那个当民兵营长带一拨基干民兵冲到学校去了,要捉拿文老师。”
“捉到了吗?”陈思危和梅替文老师紧张起来。
“幸好文老师和恋儿早有准备,恰好那天私奔了,跑得无影无踪。”
梅听到这里,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后来呢?”梅问。
“后来,恋儿的母亲逢人就说,是学校那架风琴坏了这门亲事,说那是一架魔琴,勾走了恋儿的魂魄。民兵营长知道了,再度冲到学校,抡着铁锤,要砸那架风琴。,他到处搜索,但没发现风琴的影子。”
“风琴呢?”梅问。
“藏到老百姓家中去了。”
梅很兴奋的样子。“不然的话,要被那民兵营长砸个稀巴烂。”
“最终,风琴还是毁了。”
“被搜出来了吗?”
“不是。风琴毁于一场火灾。藏风琴的那家民房不幸失火了。”
梅“啊”了一声。“那架风琴真是在劫难逃,躲过了民兵营长的铁锤,却没躲过一场火灾。
“后来呢?”陈思危问。
“后来,龙潭镇中学就没有琴了。”
“我不是问这个。后来恋儿和文老师怎么样了?”
熊涛挺不耐烦,说后来的事,他再也不知道了。“如果有一天,恋儿和文老师知道那架风琴毁了,不知有多伤心。”
歇了一会,他们继续赶路,终于走出了河谷。这时候,横亘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雄奇的峰峦。陡峭的石壁如斧劈刀削一般。他们似乎无路可走了。
“这就是有名的龙潭岩。”熊涛说。
他们又停下来。风琴放在地上。都望着那座峰峦,不语,也不知在想什么。
“没有路了,怎么办?”
“有!”熊涛对陈思危说,“山腰上有一线石径。”
“这时候了,你开什么玩笑?”陈思危发火了,“那条石径我听说过,逼窄,只有尺来宽,能过去吗?”
“怎不能?当年,翼王石达开率领他的长毛军,从里耶上来,无路可走了,就是从那条石径上攀过去的。”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也要从那条石径攀过去?”
“是的,”熊涛说,“也要从那条石径攀过去。过了龙潭岩,就能看见龙潭镇中学了。”
“路那样窄,能过去了?”
“能,只要小心点,能攀攀援过去”
“白天还可以,我们这是夜晚,黑咕隆咚的夜晚,还有那架风琴,熊瞎子你有把握扛过去吗?”
“我有把握,没事的。”
“歇一会在说。”熊涛说。
熊涛咳嗽几声。他的咳嗽声格外响亮,打破了夜的寂静。
“姚琴得了什么病呢?”陈思危问。
“林校长在信中不肯说,谁知道。”熊涛说。
“会不会是绝症呢?”梅在担心。这时,梅自然而然想起了日本电影《血疑》中幸子得的那种病。她控制自己不要乱想,她在心中祈祷:但愿姚琴得的不是幸子姑娘那种病。
熊涛用手电筒照了照,他想看看那条石径,手电筒的光柱微弱,昏黄,照不见那条石径。他把那光柱又移到那架风琴上,说:“我们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只能从这条石径上攀过去。这条石径不长,只有八九十多米,我们咬着牙攀过去。”
“那好,我们走吧。”沉思危说。
他们往山腰上爬。手电筒的光柱照不了多远,只能顾及前面扛琴的人了,走在后面的就要瞎摸,要紧挨着前面的人走,掉队了就难以前行。通往山腰的路很窄。
他们开始攀援那堵石壁。
“还是我扛风琴,”陈思危说,“熊瞎子你的眼睛不好。”在关键时刻,陈思危表现出高尚。
“还是我扛,”熊涛说,“这条石径我攀援过,我的眼睛能行。我们三个人不能一起爬过去,手电筒照不到三个人。我们先把梅送过去再爬过来扛琴,一人在前扛琴,一人在后照亮。”陈思危说:“行,我们先把梅送过去。风琴就放在这儿。”
梅被送过去了。“妈呀,好险!”梅惊叫起来,熊涛和陈思危再攀援过来。
熊涛看了看那架风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等心情稳定了一点,就蹲下去,扛起了那架风琴。他的左手攀援着石壁,右手扶着扛在右肩的风琴,身子向内倾,每走一步,心就咚咚跳几下。“你的手电筒不要乱晃,”熊涛说,“你要照在我前面的路上。”熊涛觉得肩上的风琴有千斤重,他咬紧牙关,小心翼翼地往前爬。好不容易爬了过去。熊涛吓出了一身冷汗,放下风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好好歇一会吧。”陈思危说。
梅说:“我坐在这头,为熊涛担心,心在咚咚跳。”
“歇一会,反正不远了。”熊涛说,“现在路好走多了。下了这道坡,再翻过一匹山梁,就快到了。”
歇了一会,又开始走。熊涛执意继续扛风琴,陈思危继续为他照路。路好走多了,又是下坡路,走起来格外轻松,他们走得很快。
熊涛高兴起来,又哼起歌来了。哼着哼着,脚一滑,身子一偏,人和风琴歪倒在坎下,风琴先落地,发出“轰”的一声响。陈思危和梅同时被惊呆了,当时的感觉是,像听到一个小孩被恶梦惊醒,突然大叫一声。然后呢,然后就眼巴巴地看着风一路嚎叫着往山下滚落。陈思危顾不上去拉扯熊涛,用手电筒的光柱追着风琴。风琴没有停,继续滚落,中途停了一下,又开始滚落,一直滚落到山脚下,重重地叹息一声,然后什么也听不到了。
熊涛从惊恐中爬起来,懵了,懵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连忙问:”“风琴呢?风琴呢,快找风琴,我的眼镜丢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你这熊包,你是怎么搞的!”陈思危的手电筒射向熊涛,咬牙切齿地问。
熊涛趴在地方,乱摸一阵。“我踩着了什么东西,脚一滑。——我的眼镜呢?帮我找找。”手电筒的光射了过去。梅顺着光去找,很快就找到了那副厚得像啤酒瓶底的眼镜。
“我说我扛风琴,你偏要扛。这下好了,风琴滚落到山脚,已粉身碎骨。”陈思危还在埋怨。
“别这样说他了,”梅说,“他本来就难过。”
熊涛还趴着身子,沿着风琴滚落的路线往下滑。陈思危问他:“眼镜找到了,你还往哪里去?”
“我要下山去,将风琴的残骸捡上来。”
“风琴碎了,捡上来有什么用?”陈思危说。
熊涛爬上路,抱头大哭起来。梅为他戴上眼镜。陈思危走过去,立在他的身旁,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别伤心,我们走吧,已经十点多钟了。”
“走?风琴没有了,哪里走?”
“别伤心,熊涛。”梅说,“我们见到了姚琴,就对她说,我们不小心,风琴摔下山脚,毁了。我们虽然没有风琴了,但对她多说些安慰话,也好。”
“风琴都毁掉了,还去干什么?”
“熊瞎子,”陈思危提高嗓门怒吼,“来是你要求今夜来的,路线是你选定的,风琴也是你毁掉的,你怨谁,你到底走不走?”陈思危把拳头捏得咕咕叫,“你说,你到底走不走?”
梅见势有点不妙,连忙去拉熊涛。熊涛慢慢站了起来,跟在后面。
他们翻过了那匹山梁。脚步却不那么轻松,那架风琴毁了,毁了的风琴压在他们的心头,他们的心情很沉重。
“这架风琴好不容易越过危险的石径,我却将它毁掉了。这是不祥之兆,姚琴的病,恐怕好不起了。”熊涛又开始伤心地哭。
梅劝说道:“别太伤心。你看,从前那架风琴,躲过一场暴力,却没躲过一场火灾。这架风琴呢,在最危险的地方安然无险,在不危险的地方反倒出事了。前后两架风琴的命运是相同的。我想这一切都是定数,能躲过的就不是劫难,是劫难就躲不过。熊涛,陈思危,你俩相信宿命吗?”
陈思危不语,不知在想什么。熊涛还是一个劲儿地哭。
“这架风琴好不容易越过危险的石径,我却将它毁掉了。”
“不就是一架普通风琴吗,今后再弄一架就是了,别为一架风琴伤心。”梅极力安慰熊涛。
“啊啊,这是不祥之兆,姚琴的病恐怕好不起了。”
陈思危烦得要死,熊涛唠唠叨叨,就像祥林嫂见人就讲她的阿毛被狼叨走了的故事。“毁了就毁了,你懊悔什么?你说得对,你毁掉了那架风琴,是你的过错。”
熊涛不再唠叨,但心里的难受却无法诉说。
前面就是龙潭镇了。夜色还是那样苍茫,远处,什么也看不清。有一个窗口亮着灯,桔黄一片,像一个人忧郁的目光。梅兴奋起来,“姚琴就住在那儿,她还没睡,也许在等着我们。赶快走吧!”
他们的脚步突然加快,朝着那个桔黄的窗口走去。
补记: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的一位饱经磨难的长辈开办了一所幼儿园,成功了,声誉鹊起,上面给她奖励一架脚踏风琴。这给她的命运带来转机——由一个普通农民变成了公办教师。她被分配到一所学校去教书,不能再办幼儿园了,那架风琴对她也没用了。我那时在一所乡村学校教书,学校正缺一架风琴,便廉价买下了它。我花了5块钱,请一位小工往学校搬运,不料,在横过一段逼窄的山路时,那小工不小心,风琴掉下山去,滚落在山下的乱石堆里,烂得不成样子。
我伤心极了。一架崭新的脚踏风琴就这样被毁掉。小工说他照价赔偿,并执意不要那5块钱。我说不要陪,又将那5块钱递给他。我想,那小工比我更伤心,也许会因此内疚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