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玉培
他拖着行李箱,顺着人流走,深一脚浅一脚的,仿佛走在晃荡的小船上。坐了两天一夜的长途汽车,昏头昏脑的,出了车站,没有方向感。这是以前那个汽车站吗?不太像,站外那片良田不见了,那座葱郁的山林也不见了,变成了一大片楼房。十年不见,小城模样大变,处处让他感到陌生。
这年月,城市在不断地膨胀,人们也像昆虫趋光一样,一个劲儿地往城里涌。可他的想法不同,住在城里总不踏实。乡村多好,空气新鲜,没有喧嚣,没有雾霾,没有地沟油,水也不用漂白粉消毒,为什么要离开乡村呢?如今政策那么好,农民的活路宽了,城里人想“非转农”,还不行呢。离开乡村住在城里,是犯傻呢。
这趟车本是晚上九点钟到站,中途出了故障,耽误太久,拖到凌晨五点半。这时天要亮不亮的,他没必要给旅馆“撞财”,不睡了,就在街上闲逛,等天亮了再说。很难见到行人。偶尔遇上几个“夜游神”,他有点害怕,怕抢呢。仔细一瞧,还好,原来是进城赶早卖菜的。昏黄的路灯像瞌睡来了,突然一下闭上了眼睛。天渐渐有了亮色,城市苏醒过来了。
这是一条背街,不远处,有家小餐馆,招牌本来是“坛焖狗肉馆”几个字,“肉”字不闪烁了,“馆”字的偏旁也不闪烁,变成了“焖坛狗官”,真耐人寻味。他有些饿了,不管那么多,直奔“焖坛狗官”。
老板正在忙乎,抬头看到来客,大吃一惊,奔过去将客人抱得喘不过气来:“原来是你呀,王结巴。”
他也认出老板是谁了:“你是二、二夹皮。”
二夹皮跟王结巴是同乡同学,人挺精的,这些年,在城里开了家特色餐馆,兼做一些买卖——在乡下收集名贵树木拖到城里卖,倒也赚了不少的钱。
老同学久别相见,自然有许多话要说。
“ 听说老同学发大财了?”
“哪、哪里,”王结巴说,“沿海那地方,几、几百万不算富、富翁。”
听口气,二夹皮知道王结巴发了,羡慕,甚至有点嫉妒。于是就问王结巴做的什么生意。
“办、办了个花场。”王结巴说。
二夹皮没做声。王结巴以为他没听懂,进一步解释,“就是栽花,卖、卖给城里人,城里人喜、喜欢花花朵朵。”二夹皮暗暗吃惊,这个结巴同学也知道弄这个,在外长见识了。于是就问起沿海那一带的行情来。
“那地方,一棵金弹子树能卖多少钱?”
“那要看树龄多、多大的。”
“百年以上的呢?”
“ 八、八十万以上吧。”
二夹皮睁大了眼睛。
“我家那、那棵金弹子树要值、值一百万。”
二夹皮脸色大变,不好再问下去,转移了话题。“老同学,这次回来有什么事啊?”
“有,想把老屋倒、倒修一下。”
“ 修冲天楼?”
“别、别挖苦老同学,就修、修平房。”
二夹皮那狡黠的目光像在寻找什么。王结巴继续讲他的,说房子无需修多大,关键要精致,讲究的是环境的绿化美化。
二夹皮向来多心眼,听懂了王结巴的意思。 十多年前的王结巴穷得叮当响,谁也看不起,父亲住院要借钱,没人敢借,怕他还不起。王结巴在外发了,这次回来,按当地的说法,是故意抖一回“马卵壳子”,修一栋乡村别墅,把王家坳那里的房屋都“盖”了。
二夹皮不做声了,不知他这时想到了什么。
“去我们那、那里,班车是几、几点?”王结巴问。
“上午九点,早着呢。”
王结巴见二夹皮话少了,以为他忙,就要结饭钱,要走。二夹皮不肯要,说老同学多年不见,还要什么钱呢?王结巴说这不是家里,执意给了钱。
从餐馆出来,一看时间,离九点还差一大截。别急,街上逛逛吧,逛逛。前面有一个公园,不大,新建的,名称却天大地大,叫世纪公园,许多人在那儿晨练,一位老者正在唱京剧:“我手拿钢鞭将你打……”字正腔圆,很像那么回事,好多人围观欣赏。王结巴也走进那个公园。公园里栽了许多名贵树。王结巴做过园艺,当然认识那些树种:银杏、红豆杉、大叶含笑……
突然,一个小孩大嚷起来:“爷爷,快看,那棵树在打吊针。”
王结巴也循声看过去。看到了,一棵驼背金弹子树挂着吊瓶输液。看来这棵树移栽不久,被删去了树稍和枝桠,剩下树桩。小孩爱类比联想,真像一个病人在打吊针。话语挺幽默,吸引许多人来看。
王结巴一下惊呆了。世上有模样相似的孪生兄妹,哪见过模样相似的孪生树呢?这棵驼背金弹子树,怎么跟他家那棵一模一样?会不会就是……?他左看右看,越看越像他家那棵金弹子树。
王结巴掏出手机,要向他父母证实一下。父母的电话不通。他急了,急着要回家看看。
没到九点,班车还没来。王结巴包车回去了。
还没走进院子,王结巴发现,院子里那颗金弹子树不见了。看来,城里那棵金弹子树真是他家那棵。王结巴急于要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见到父母,王结巴应该高兴才是。可他高兴不起来。还不是因为那棵树!
儿子好久才回来一趟,父母自然高兴。母亲在灶房忙来忙去。父亲坐下来,吧吧地吐着烟雾,一袋烟抽完了,磕几下烟袋脑壳,打开了话匣子。
“上屋场的金老头死了。前不久,谷子刚打完。”
儿子不做声。父亲继续讲他的。“他那在城里搞房地产的儿子,接他到城里去享福。他去了,享什么福啊,水土不服,吃不好睡不安,要儿子送他回乡下。儿子说,乡下的房子已卖掉了,回去住哪?金老头一听这话,大喊一声,一口气没翻过来,就死了。哎,金老头在乡里活得好好的,硬要将他弄到城里去。”
王结巴还是不搭话。
父亲纳闷,这个儿子,回来了话也不说,怎不高兴?身体不舒服吗?
沉默一阵后,王结巴突然问父亲:“那棵金弹子树呢?”
“卖了,被城里人买去了,没想到一棵树卖那么多钱。”老父兴奋地告诉儿子。
“多少钱?”
“一万块!”
王结巴的头嗡了一声,正要说什么,老父岔开了他的话。“你二叔山中的枞树,求人家买,十棵大枞树五千块还没人要。我家那棵金弹子,是别人找上门来买的,问要多少钱,我当时不想卖,就喊了个高价:一万块。那人价也不还,就掏出一万块。哎,城里人真有钱。”
父亲狠狠吧了一口旱烟,看着儿子,继续说。“当天,他们就来了人和车,那个车叫什么吊车。挖出那棵树,用稻草绳包好了带泥的树兜,吊上卡车,哐啷哐啷开走,不肯多停留一会,怕我反悔不卖了。卖了个好价钱,我肯反悔?”
王结巴无话可说。他理解父母,当了一辈子农民,老实巴交,走过的日子苦于黄连,从未挣过多的钱。突然得到一万块,当然很满足了。再说,父亲也不知道树的贵贱之分,更不懂那些名贵树的价值。他不能责怪父亲。他将他的不快隐藏在心里。
“爹, 那树卖、卖多久了?”
“一个多月。”
“是哪、哪个单位买去的?”
“我哪问这些?管他哪个买去,得钱就是了。”
“爹,我、我是......”
他是想对父亲说,您老人家上当了,那棵树至少要卖一百万呢,被那些城里人便宜买走了,真可惜。再说,家里如今不缺钱用了,卖那棵树干什么?那是风景树啊,贵贱都不卖,城里人要风景,我们乡里人也要风景啊。
王结巴将那些话憋在心里,没说出来。他知道,父亲不懂那些,说出来也没用。他有他的打算,他要想方设法将那棵树赎回来。
第二天,王结巴进了城。
城里的绿化归谁管?林业局?城管局?王结巴不甚明白,想来想去,他决定先去找城管局。城管局在那哪呢?问了几个摆地摊的,都摇头,平常只听见有人喊城管来了,谁在乎他们单位在哪。王结巴在街头磨蹭,茫然四顾。他想,一定在政府大院里,那个大院十年前他去过,知道在什么方位。正要往那地方去,脑筋突然活泛起来,硬找什么,打的去吧,司机哪儿都熟悉。真是一时糊涂。
王结巴手一招,一辆摩的开过来了。问清要去的地方,摩的就载着他飞奔起来。飞过一段闹市,又拐进两条小街,还没到。最后还是找到了,那城管局像怕羞似的,躲在闹市后面的旮旯里,四层楼,房屋外观陈旧,显得有点寒碜,可里面装修豪华,让他想起那些打工仔,别看他们衣服穿得寒酸,腰包里的钱多着呢。
王结巴先是有点胆怯,但转念一想,也不怕了。那些搞工作的,别看他们工作体面,不一定比我有钱。想到这,王理直气壮地跨进了大门。他看了看那些门牌号,不知要进哪间办公室才是。市容管理股?不对,这事与市容挨不上边儿;行政执法大队?好像也不对劲,别人又不是偷你的树,没犯法,用不着去执别人的法。哦,对了,应该去找政策法规办。父亲老了,不知那棵树的价值,树被人廉价买走,要赎回来,这里面应该有什么政策规定。
王结巴先让自己镇静一下,然后才走进政策法规办。一位五十多岁(要退不退的那种年纪)的眼镜先生正在看报纸,看的是一个贪官养多个情人的故事,看得眉开眼笑,见有人突然闯进来,很不情愿地放下报纸。
“你找谁?”
“ 找、找一棵树。”
“你?”那位先生满脸狐疑。
王结巴又重复道:“找、找一棵树。”
“不认识,我们这里没有叫‘易科述’的人。”
眼镜先生仍然没听明白。王结巴急了,要过纸笔,写下了“一棵树”三个字。
那眼镜先生看着“一棵树”三个字,更糊涂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结巴涨红了脸,说世纪公园里有一棵树,就是那棵金弹子树,是他家的。
眼镜先生感到莫名其妙。今天是不是遇到一个精神病患者?看样子又不是。好像有什么麻烦事找上门来了,是不是上访?这类事要赶快避开,免得惹麻烦。眼镜先生往对面一指:“去找办公室!”然后继续看他的贪官与情人的故事。
办公室是一位年轻的女办公,面对电脑,噼噼啪啪打着文稿,挺忙的。见有人进来,扬起一张笑脸,说声请坐,就停下打字去倒茶。
“我不、不吃茶。”王结巴说。
“请问有什么事?”
王结巴说了一大堆,结结巴巴的。那女办公鼓励他,“慢慢说,别忙,慢慢说。”女办公耐心听他讲,到底听懂了,浅浅一笑,原来是这回事。
“我们这是局机关,不直接管那摊子事。”
“ 那谁、谁管?”
“绿化队。”
“绿化队在、在哪?”
“世纪公园你知道吗?”
“不知、知道。”
“到了世纪公园,往右走;到了南正街,再往右拐;到了老街再往左拐,走二十分钟就看到绿化队的牌子了。”
王结巴退出办公室,然后扭头说了声谢谢。比起那个眼镜先生来,这位女办公热情多了。办事遇上那些老气横秋的家伙,就倒霉。热情礼貌是相互的,你眼镜先生看不起我们这些农村人,也就没必要对他说谢谢这类的客气话。
王结巴站在街头,回忆了一下那女办公讲的路线,想打的去那地方,他懒得走路。老城区正在改造,到处都在开挖,怕塞车,他不得不走路去。这里有点不讲交通规则,不断有人横过斑马线。王结巴正要过斑马线,一辆农用车载着一棵树呼啸而过。王结巴的目光追着那辆农用车,直到拐弯看不见。是棵什么树,王结巴当然看清楚了。
走了半个时辰,距绿化队不远了,王结巴又见一辆农用车连路鸣着喇叭开过来,就是刚才看到的那辆车,只是车上没了树。王结巴有意识的看了一下驾驶室,司机好像是二夹皮,车速太快,不敢肯定就是他。这个二夹皮,又在给哪个单位运送风景树?
绿化队躲在早已失去繁华的老街里,不像个什么正规单位,就像一个农家大院似的,好在还算宽敞。王结巴一进绿化队,就看到院落里躺着一棵树,金丝楠,青枝绿叶的,带着泥土的树兜用稻草绳包裹着。那辆农用车运的就是这棵树。王结巴断定,是二夹皮弄来的!这棵树与他王结巴无关,管他呢。王结巴来这里,为的是他家那颗金弹子树呢。
“找谁理论呢?”
王结巴正在思忖,一位中年男子走出来,满脸络腮胡子,昂着头,挺傲的样子。“二夹皮,我还没验货呢,你人就没了鬼影,是不是不要钱?”
络腮胡看着王结巴,以为是跟二夹皮一伙做树生意的,于是就问:“他要你取钱?”
原来,那二夹皮在街上早已看到王结巴。得到了王结巴到处找树的信息,怕在绿化队里撞见,不敢停留,将树卸下就溜了,等过后再来取钱。
“我不、不是来取、取钱的,我要取树。”王结巴说。
“什么?”络腮胡不解地看着他。
“我的树不卖。”
“不卖?树都拖到这里了?”
王结巴重复一遍:“我的树不卖。”
络腮胡火了:“不卖?那好,你拖走,我还看不起这棵树呢。”
“我说的不是这棵树。”
“那你是说哪棵树?”络腮胡不解地问。
“世纪公园里的那棵金弹子树。”
络腮胡大惑不解。他将面前的这个人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怀疑这个人是否正常。见鬼,今天上班遇上个神经病!络腮胡再也不理王结巴,进屋去了。
王结巴跟进屋。他心里也窝着一肚子火,这个络腮胡,对待百姓竟是这等态度。想避而不谈?我怕没那么容易。
“你到底是什么人?”
络腮胡的口气有点像审讯人犯。王结巴先是有点怕,最后一想,吃穿不靠你,我怕你干什么?于是变得理直气壮,回答络腮胡:“这事与我、是是哪里人无关。”
“你到底有什么事?”络腮胡口气略微缓和。
王结巴从头至尾讲了那颗金弹子树的来龙去脉。络腮胡这才听懂,于是就跟王结巴正儿八经地理论起来。
“那树现栽在城市的公园里,成了国家的财产。不可能让你再弄回去。”
“我不、不卖!那是我家的风景树!”
“老弟!”络腮胡继续给王结巴灌输道理,“坐在农村,有饭吃有衣穿就行了,要什么风景树呢?那树栽在城市的公园里,就有了观赏价值。”
王结巴一听这话就火了,他在心里骂道:“坐、坐在农村就不要风景?就你们城里人要、要风景啊。我这个乡、乡巴老,就修栋别、别野(墅),配上风景,让、让你们城里人看看。我那棵金弹子树不、不卖给你们。”
络腮胡笑了,是笑他王结巴不知道那个“墅”字的读音。一听这个人说话口气不小,要修别墅,于是就刮目相看。
“再说,树是二夹皮卖给我们的,与你没发生直接关系。俗话说,称肉找提手。”
王结巴一时无言以对,他恨那个二夹皮,好久,他才冒出一句:“我用二十万,赎回那棵树。”
“老弟,你是在开国际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说真的,二十万。再加五万也行,反正,我要赎回那棵树。”
一看王结巴在当真,不是说疯话,络腮胡也较起真来:“那是不可能的,多少钱也不行。”
“你、你们这是在强、强买。”
“不是像你那样说的。我还是那句话,没在你手上买的树。”
王结巴一时语塞。
“没别的事,我要下班了。”络腮胡下了逐客令。
王结巴愤怒了,大嚷一句:“我要告、告你们!”
“随你便吧,前面就是法院。”
王结巴真的去了法院。
“我要告、告状!”
“诉状呢?”法院的人问他。
“我讲、讲给你、你们听。”
“不行,没诉状,告什么告?”
“我不、不会写。”
“不会写去找律师。”
就这样,王结巴气呼呼地来到了司法局。看到“法律援助中心”的牌子,他径直走了进去。
“请问需要什么法律援助?”办公室的人问他。也是个女办公。
“有,想打、打个官司。”
“好的。你稍等一下。”
那女办公掏出手机打起来。约摸一刻钟,就来了一个穿着笔挺的中年男人,是从律师事务所打的过来的。
“这是蔡律师。”女办公介绍道。
蔡律师将手伸过来,王结巴没握手的习惯,迟疑了一下还是握了。
“去我办公室谈吧。”
王结巴就跟蔡律师去了。
“先讲讲案由吧。”蔡律师说。
王结巴没听懂,愣着不做声。
“是民事还是刑事?”
王结巴从未打过官司,对官司中那些术语不熟悉,还是没听懂律师在问他什么,仿佛觉得律师在问他什么事,他赶快说是一棵树的事。
律师取下眼镜,擦了一下,又戴上,说:“你从头讲讲。”
王结巴就结结巴巴地讲起来。那律师不断鼓励他:“不要急,慢慢讲,慢慢讲。”放慢了语速,结巴的次数就少了许多。律师非常注重逻辑,王结巴恰恰有点逻辑混乱。律师毕竟听出了所以然,按逻辑顺序整理后,大概意思是:在外打工发了,回来修乡村别墅。老家的那棵金弹子树被父亲便宜卖掉了,他不卖,要赎回去。树是县城绿化队买走的,移栽在世纪公园里。绿化队不同意他赎回去。他没办法,就要打官司。
“原来是这回事!”律师又习惯性地取下眼镜擦了擦,再戴上。
“就、就是这、这个事。请蔡律师帮、帮我打。”
“问题是……”
“不要考虑钱、钱的问题,”王结巴连忙说,“不管多少钱,都、都要打。”
律师笑了,慢条斯理地说:“本中心对弱势群体提供法律援助,不收一分钱。我是说这事......没有打官司的价值。”
王结巴不懂那“价值”的意思,以为律师在跟他要价,连忙说:“你说个价、价吧。”
律师懵了。“不是钱的问题,我是说这事不值得打官司。”
“为、为什么?”
“法院不好受理这等事。”
“怎、怎不受理?又不是不、不交官司钱。”
王结巴语气有点咄咄逼人、非打不可的意思。律师一时无法说服他,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别打,打也是输,白花钱。”
“我的树不、不卖,情愿拿钱买回、回去还、还不行?”
“不行,法院不会那样判。”
“你就帮我打这场官司,输了我也心甘。”
“这样的官司不好打,我不愿打。”
王结巴一下恼怒起来,提高了嗓门跟律师吵嚷起来,意思是:你们那大门口不是写着“提供法律援助”吗?我来找你们,你们不愿援助啊?你们说一套做一套啊,我今天偏要找你们。声音太响亮,像在吵架,其他办公室的人都过来看究竟。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挤向前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没事,我们在谈一个案子呢。”蔡律师说。
围观的人散去了。律师不做声,他意识到今天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了,于是对王结巴说:“对不起,你这个官司我打不了,你另找人吧。”
王结巴怏怏走出司法局,挺不服气的样子。他想:我就不相信花钱请不到人打官司。
王结巴回到王家坳。父母本来想问问他那棵树找到没有,看他不高兴的样子,也就没问。村子里的人听说他在外发了大财,就想跟他套近,说说话,打听一下外面的世界。老老少少,来了好多人。
“你在外干的是哪门……”一位老者问他。
那人本来想问问他王结巴干的是哪门子事,发了大财。没等那人一句话问完,他就没好气地答道:“反正没偷没抢!”
那人撞了一鼻子灰,生气了,站起来就走。王结巴母亲追到门外,说儿子从小就倔,得罪您了,莫计较他。不久,又来一个人,是他本家疤子大叔,同样想跟他说说话。这位大叔问话却不同:“这次回来一定有什么事吧?”
“打官司!”
大叔一下就来了兴趣。他的儿子是个法律爱好者,名叫王老二,自习法律,考律师执业证书,考了多年也没拿到,但照样帮人打官司,只是从没赢过。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句歇后语:王老二打官司——包输不赢。这歇后语挺流行,有人挖苦某某赌博老输,这歇后语就用上了。
“你二弟专门找官司打,你找他。”
王结巴眼一亮,像找到了救星似的。“早知道他、他也会打官司,我不会去司法局受、那窝囊气了。”
“侄儿有什么事要打官司?”
“就、就是那棵金弹子树。”
“金弹子树?不是卖了吗?”
“我不、不卖!”
“哦,要反悔。反悔啊,也可以打官司!”
“不是反、反悔。反悔没道理。”王结巴纠正道,“我再拿钱把它赎、赎回来。”
疤子大叔“哦”了几下,手伸向王结巴:“借你手机打打。”大叔接过手机,用不来,报了号子,叫王结巴先拨通,他再接。疤子大叔将手机紧贴在耳朵上,说,“王老二,你结巴哥回来了,到他家来一下。”说完,就将手机递给王结巴。
王老二立马就过来了。
“你哥要打官司,你帮他写个禀帖。”
“现在不兴叫禀帖,”王老二纠正他老爹,“叫诉状,诉状,诉讼的状子。”
“民事还是刑事?”王老二问。
这话跟蔡律师一样,按专业术语来的。果然专业。王结巴一下就相信他了。
王结巴将他对蔡律师说的那些,又原原本本对王老二说了一遍。
“民事民事。”王老二说,“不过,被告呢?”
王结巴不懂“被告”是指什么,问王老二:“什么被、被告?”
“就是你告谁。”
王结巴不语。是呀,告谁呢?他还没想清楚。想了一会,他才说:“谁、谁不让我赎回那棵树,我就告、告谁。”
“这不行,你要具体确定下来,是自然人,还是法人。”
王结巴又愣着不语。
“讲得通俗一点,你是告哪一个人或是哪个单位?”
王结巴连忙说:“络腮胡,绿化队的那、那个络腮胡。”
“不妥不妥,他是公职人员,代表单位做事。告他不妥。”
“那告、告谁妥?”
“绿化队。”
“就绿、绿化队。”
“按你讲的,案由很简单:树你不卖,再拿钱赎回来,是吧?就像旧时女人卖到妓院去了,用钱赎回来,一个道理,是吧?就这样,诉讼请求也就是:法院判令绿化队让那颗金弹子树物归原主。可是……”王老二面露难色。
“你就直说,”王老二老子插话,“这个官司得不得赢。都是一家人,打不赢就莫打,别浪费钱。”
王老二看了一眼他老子,说:“哪个打官司包赢?就像医生治病,哪个医生敢包治百病?”
王结巴说:“是、是的。”
“不管输赢,都应该要打,打他个骟牯子爬母牛——气不服。”
王老二狠狠瞪了一眼他老子,话太粗鲁。
可这王结巴也是这个意思。那个络腮胡说话简直是猪尿包打人——气胀人,说住在农村要什么风景树,有吃有穿就行了,你看,这是什么屁话。
“是、是的。”王结巴说。
“古人言,赢了官司输了钱。真的要打下去,恐怕要花费……”
王结巴听得懂王老二话里的话,就说:“钱、钱没问题。”
王老二一下就笑开了,做了一个坚定的表情:“我就帮你打到底。我这就回去写诉状。”
“那、那感谢老、老弟。”
王结巴一脸幸福的表情,似乎赢了这场官司。哪知那王老二还有话要说:“你应该听说过,如今有的法官,吃了原告吃被告。你先给点钱吧,打通一下关节。”
王结巴二话没说,当场就点现五万。
在回家的路上,王老二对父亲说:“出手好大方,结巴哥真的在外发了。”
王老二问他老子:“他是不是那根筋出了问题?”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为一棵树去打官司。”
“你真傻,有官司打就有钱赚,管他哪里出问题。人家花了钱,要争取打赢。”
到家了,王老二关起房门开始写诉状。写着写着就写不下去了。要对簿公堂,理由好找,《森林法》、《环境保护法》等法律法规明确规定,不许移栽、倒卖珍稀名贵树木。问题是那被告不简单。绿化队是城管局的,城管局是政府的,这不是在跟政府打官司吗?难怪那个蔡律师不愿打。不打吧,那五万块钱太诱惑人了;打吧,不可能如愿以偿。他接了个烫手的山芋。
王老二走出法院的大门,心想,这样的案子法院也敢受理?在门外等候的王结巴问他:“怎、怎样?”
“状子送了。”
“法院怎、怎判的?’
王老二白了他眼:”急什么?办案要走程序,有个时间过程。”
“能不能花点钱,让他们快、快点?”
王老二笑了。
王结巴张大嘴巴,一副无奈的表情,以为这场官司没希望了。王老二说要找个地方坐坐,再商量一下。对面就是茶楼,王老二直奔茶楼,上了楼,就对吧台的服务员说:“好商量。”服务员抱歉一笑,说“好商量”有人。王老二只好叫服务员随便开一间。那个叫“好商量”的卡座设在茶楼的一角,安静。过来,有人请他打官司,他就来“好商量”跟人商量。
这时候,“好商量”卡座有人在商量,是二夹皮和绿化队的络腮胡。
“是怎么回事?那个结巴佬要赎回那棵金弹子树。”
二夹皮喝了一口茶,看着络腮胡。“他老子卖了,他不卖,哪有这个道理,别理他。”
“不理不行,我看那人挺倔,不好惹,怕他做出倔巴事来,影响不好。听说他要打官司。”
“这种事未必法院也受理?”
“我问你,你到底买成多少钱?”
“不瞒你说,一万块。”
络腮胡心里咯噔一下。他十万块从二夹皮手上买过来,报账时开的是二十万的发票。万一暴露了账目,事情就闹大了,他是公务员,有可能栽在这棵树上。络腮胡忧心忡忡。
“我俩合作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事别闹翻,一定要处理好。”络腮胡说。
“你的意思是……”
络腮胡告诉二夹皮:“你先主动找找那个结巴,跟他商量,补给他十万块,看他怎样。只能这样了,失财免灾。”
“那十万块谁出?”
络腮胡火了:“你先垫着,然后再处理,你这人真是。”
王老二和王结巴从卡座出来,与二夹皮和络腮胡在廊道上对面相遇了。二夹皮挺尴尬,主动搭话:“老同学也在这潇洒?我有点事,先走一步,先走一步。”
第二天,二夹皮提着十万块现金,去了王结巴家。王结巴不在家。
“您儿子是我的同学。”
二夹皮这样对王结巴的父亲说。老人家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不在意,倒了茶,又问他抽烟不?二夹皮连连摆手。然后,老人就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听来客的下文。
“听说老同学嫌那棵树卖便宜了,要打官司?”
“不晓得他的。’老人家说。
“您劝劝他,官司就别打了。如果说树卖便宜了,我这就补上。”
二夹皮说着,就从黑皮包里一叠一叠地取钱。“再补十万块,算不便宜了。”
王结巴的老父怀疑自己的耳朵不好用了,没听清,连忙问:“你再讲一遍,再补多少钱?”
“十万!”
这下听清楚了,老人家笑了起来。“哪补那么多,那棵树又不是摇钱树,早落黄金夜落银。”
二夹皮放下钱就走,老人家追至门外,要将钱退给二夹皮。“这事你跟我儿子说,我不管这事。”二夹皮坐上车,发动了引擎,将钱从车窗抛出去,脚踏油门,车飙出老远。
王结巴回来,看着那十万块现金,对他老子说:“我要、要什么钱?我要的是那、那棵金弹子树。”
王结巴又进城了。找二夹皮。找络腮胡。没见他俩的影子。坛焖狗肉馆关门了。络腮胡接连几天没去上班。想躲?哼!躲到牛屁眼里我也要将你抠出来。二夹皮在跟络腮胡攻守同盟,同时关注着王结巴的动静,见机行事。二夹皮对络腮胡说:“怕个卵?跟他不会面,过拖。”
不久,法院通知当事双方:庭外调解。法院要求被告补给原告十万元。王结巴不依,坚持他的观点:不要钱,情愿再掏十万块赎回那棵树。法院只好那样:等段时间,开庭判决。
王结巴就等那天的到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王结巴等得十分焦急。不觉就到了初夏。
那天晚上,王老二找到王结巴,说官司不用打了。
“怎不、不打?”
“没意义了。”
“为、为什么?”
“那棵金弹子树没成活,死了。”
“啊?!”
王结巴先是惊呀,然后是伤心。王老二却如释重负,长长松了一口气,还面带喜色,这下好了,这事不能怪我,那五万块钱可退可不退了。感谢那棵金弹子树,为他解了围。
王结巴急急忙忙进了城,他要去证实一下王老二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他冒雨来到世纪公园,目光在金弹子树上搜索,一遍又一遍,没放过任何一处。别的树都是枝繁叶茂的,一片生机,唯有那棵驼背的金弹子树,枯干的枝丫找不出一片新叶。
王结巴鼻子酸酸的。这棵金弹子树,在乡里活得好好的,那些狗日的,硬要将它弄到城里来。他奋力抹了一把满脸的雨水,骂了一句“朝天娘”,然后依依离开,慢慢慢慢,在茫茫的雨雾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