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并不遥远,走出寨子,过了那座石拱桥,就踏上了去苦竹村的路。外婆家在苦竹村的东头,是栋白粉墙屋。
平常跟爸妈去外婆家,不知不觉就到了。这次不知怎的,外婆的家突然变得遥远,像在天边,老是走不拢,那栋白粉墙屋像一个梦幻,时隐时现,故意不让我靠近似的。
雪花伤心地飘着。那是爷爷的白胡须在空中乱飘。村庄、田野、山和树都在伤心。
远处出现一个黑点,越来越大,近了,是一个人,寨子里的聋子大伯,又聋又哑,平常都叫他石聋子。他肩上晃荡着两只水桶。我跑过去,抓住水桶不放。我要告诉他,我的爷爷走了!
我们那地方,死了老人,不说“死”,说“走”,挺委婉的。聋子大伯不解地望着我。我忘了他耳聋,他什么也听不见,说也是白说。
我哇地哭了起来。哭,他能看见。
聋子大伯吃惊地望着我。大年初一,哭什么?他当然弄不明白。
我眼一闭,身子往后一翻。这个动作,聋子大伯一下就明白了。平常寨子里走了老人,聋子大伯见人就做这个动作。
聋子大伯也做了一个手势:用右手摸着下巴,然后双手下移,托着不动。这是胡子老人的手势。我爷爷就是长胡子。
我连忙点头。他一下就明白过来。
聋子大伯呜噜哇啦一阵,是在问我什么,我不懂。他没办法,皱了皱眉头,掉头就走,水也不挑了。
我望着一个远去的背影。聋子大伯挺精明,什么都懂,只是说不出来。我知道聋哑大伯掉头回去的意思。
雪越下越紧,伴着寒风,风在幽幽啜泣。
平常日子里,快十一岁的我,喜欢下雪。去年那个大年初一,也下着雪。我家院坝里的积雪好厚,没了膝盖,屋当头的那棵苦楝树被雪压弯了,还压断了一枝桠。弟弟在雪地上小兔似地跳跃,然后打滚,我就打他。弟弟哭了,哭着向爷爷告状。爷爷拿着棍子朝我追来。我知道,爷爷不会打我,那是做给弟弟看的,弟弟看爷爷追我,就不哭了。爷爷在雪地里摔了个四脚朝天,弟弟转啼为笑。就在爷爷摔倒的那一瞬间,我第一次发现爷爷的山羊胡须白得像雪那样。过了一年,爷爷又老了许多。
今年这个大年初一,我想再看看爷爷摔倒在雪地里的情景。可是看不到了,永远看不到了,爷爷他走了,突然走了。
我是爷爷带到这么大的。在爷爷身上,能看到父母的影子。我喜欢我的爷爷。和爷爷在一起的日子,我永远难忘。
听爸妈说,爷爷三十岁的时候,奶奶眼就瞎了,白内障。那种眼疾,去省城大医院就可治,但要许多钱,爷爷哪来那么多钱呢?那时我爸不到十岁。后来,我爸我妈也打工去了,将我和弟弟丢给爷爷。我妈去打工那年,我读三年级,我弟弟只有三岁多,淘气,乱跑,爱哭,有时爷爷火了,想打他,巴掌举起来又放下了。有时,我想起爸妈了,就望着门前那棵苦楝树发呆。弟弟想起爸妈了,又哭又闹。爷爷就去哄他,哄不住,爷爷虎着脸说:“爸妈不去打工,我们吃啥?”
爷爷矮肥矮肥的,走路像皮球在滚动。爷爷有时候头昏,去医院检查了,说有高血压。高血压是什么?我不懂。医生劝爷爷少吃肥肉,他不听。我奶奶就骂他,他听了,说不吃不吃。我奶奶年轻时,有人问过她:“你怎么会看上他,丑得像猪八戒”。我奶奶就说:“丑是丑,可心眼好呢。”我奶奶果然有眼力,眼睛瞎了,我爷爷更加对她好。爷爷人挺幽默,说起笑话来,不爱笑的人也要笑破肚子。奶奶整天整天坐在屋里,心里烦,一烦就发脾气。奶奶一发脾气,爷爷就唱起来:
三十夜好月亮,
强盗偷水缸。
聋子听见脚板响,
瞎子看见进了房,
瘫子起来赶,
跑掉鞋一双。
爷爷的歌有点怪怪的,颠倒黑白。奶奶听着听着,就笑。爷爷也笑。
按罗姓辈分,寨子里有好多小孩比我爷爷大,我爷爷应叫他们叔叔或姑姑。可我爷爷老了,年过古稀了,那些叔叔姑姑们反倒叫他爷爷。我爷爷只是笑,那意思是说,年纪大了,没办法。
爷爷在村庄里转一圈,大人都想听他讲笑话,讲张飞杀岳飞,杀得满天飞,听的人就入了神。懂的人就笑着骂他:铁脑壳,你尽日糊人,张飞和岳飞相隔几朝几代,怎杀?你讲的是不是两个鬼打架?爱听的人就说:别打岔,好听,讲下去讲下去。小孩呢,见了我爷爷就缠着要他唱歌。
“爷爷,给我们唱个歌谣。”
“我的歌谣多。要听哪个?”
“三十夜好月亮,强盗偷水缸……”
“不唱那个。”我爷爷脸一沉:“学生娃,要听学习雷锋好榜样。”
孩子们不依:“就要听那个,就要听那个。”
我爷爷学寨子里的聋子大伯,做了个打人的手势,吓跑了那群孩子。老远了,孩子们大声喊叫起来:铁脑壳,猪八戒!铁脑壳,猪八戒!显然,是在喊我爷爷的怪名字,很明显,报复呢。
我妈在家的日子,爷爷好好的,身体还算硬朗,不见他哪里不舒服,咳也不咳一声,也看不出任何要走的迹象。可是他,突然就走了。
发现爷爷走的那天早晨,奶奶哭着对我说:“桃子,快喊你爸妈回来。”
爸妈在广州打工。广州有多远,奶奶没出过远门,肯定不知道。我爸说过,从那地方回来,要坐两天两夜的火车,还要坐一天的汽车。奶奶以为我爸我妈就在附近哪个村庄做工,一喊,就回来了。
“奶奶,那儿好远的。”
“我是要你打电话!”
“哪有电话?”
“借呀!”奶奶几乎恼了,“你这孩子。”
奶奶并不糊涂,还能提醒我。我连忙去找日记本,爸的电话号码在那上面,翻了半天才找到。谁有手机呢?上屋场的田叔叔,湾湾里的侯伯伯。我冲出门。雪好大。
田叔叔家的大门关着,我使劲捶门,大声喊:“田叔叔,我爷爷走了……”没人开门。我继续捶门,捶得山响,仍没人开门。
我恍然明白,前不久,田叔叔也全家打工去了,我竟一时糊涂,忘了。
我再去找侯伯伯。侯伯伯家也空无一人。我回去告诉奶奶,田叔叔和侯伯伯都不在家。
“那就快去你外婆家,叫你舅舅打电话。”
我冲出门,在苦楝树下重重摔了一跤,也许是惊吓了那棵苦楝树,树上积雪哗啦啦落下,打在我的脸上,好冷好冷。老远了,还能听到奶奶的哭声。弟弟也在哭。
舅舅和舅妈打工也没回来。外公外婆也是一大把年纪了,脚手不便,听我说了,急得不可开交,连忙找来拐杖,颤巍巍地出了门。
从外婆家回来,我又去找偏脑壳大叔。他是我们寨子里的大能人,挺受人敬重,寨子里有红白喜事,自然离不开他。
寨落一片寂静。窄窄的巷子铺着厚厚的积雪,雪地上洒下一路梅花,有一只猫走过去了。
到了,我站门外,大叔大叔的喊。田婶出来了:“是桃子吧。”
“田婶,我的爷爷走了……”我连忙跪下。
“晓得的,石聋子各家各户敲门了。你大叔带一拨人过去了,你别着急。”
田婶一把拉起我。我忍住哭。我知道,新年大节的,不能在别人家哭,不吉利。
“你知道你爸的电话吗?”
“知道。”
“快回去,告诉你大叔。”
我们那地方,谁家走了老人,全寨的人都去帮忙,不用请,流传下来的风俗,一直没变。
是偏脑壳大叔在主管我爷爷的丧事。
老远我就听到一阵凄厉的炮竹声。原来我家已聚了许多人,闹哄哄的。院坝里已用竹簟搭了一个篷子,烧了几堆火,烤火的人多半是老人和小孩。大人说着话,那些话都与我爷爷有关。
“是不是脑溢血?”
“不清楚,反正他有高血压。”
“好快呀!”
“落气福修得好,没受折磨。”
“他儿媳呢?”
“打工去了,还没赶到信。”
这时爷爷已躺在堂屋的门板上,脸上盖着纸钱,脚前点着一盏油灯。奶奶守在爷爷旁边,哭得天昏地暗。有人在劝我奶奶:“人死如灯灭,不能复生,您老人家要节哀。”我奶奶是越劝越伤心,死也不肯离开。我弟弟好不懂事,蹲在渣堆里,寻找未爆炸的炮竹,脸弄得像花猫。我恨不得跑去狠狠踢他一脚。田婶走去对我弟弟说:“岩包,你的爷爷走了,你也像姐姐那样,去哭一哭。”岩包似乎没听,点燃一颗炮竹,啵的一声炸了。爷爷躺在门板上,我弟弟以为爷爷在睡觉,还会醒来的。
我咚地跪在灵堂里。这时候,我突然变得特别懂事。我在内心深处默默感激着聋子大伯、偏脑壳大叔和寨子里所有的人。我在向爷爷下跪,也在向他们下跪。爸妈不在家,没有他们,我怎么得了?
聋子大叔忙上忙下,挑水、烧火、劈柴,样样都干。偏脑壳大叔大呼小叫,指挥人做事。
“桃子呢?桃子你来一下!”
我去了。偏脑壳大叔掏出了手机:“快讲你爸号子。”我讲了。偏脑壳大叔拨了号,不通,再拨一次,仍不通,我听到电话里的声音,说此号码不存在。
“你记错号子了?”
我找来日记本,翻出那个号子,递给偏脑壳大叔。最后还是打不通。偏脑壳大叔火了,骂了一句粗话,没指名道姓,但听得出来,肯定骂的是我爸。老子掉气了,儿子的电话打不通,不骂他才怪。
我不知道我爸的电话为什么打不通。
“去几个人,把老木抬出来。”
偏脑壳大叔喊了一声,自己也去了。尽是老人小孩,没几个可以下力的人。
他们不知道,我爸我妈去年没回来过年,是因为我妈出了事。
去年冬天,大概是冬月初五,湾湾里的侯伯伯回来了一趟,他跟我爸我妈在一个地方打工,特意来到我家,对我爷爷说:“桃子她妈受伤了,现住在医院里。”爷爷大惊失色,连忙问伤得怎样。侯伯伯说现在说不准。爷爷借侯伯伯的手机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我爸,能听到我爸在哭。我爷爷老是问我爸:“会不会残?”爸是怎样答的,我没听清。只见我爷爷的泪水像下雨一样。
“今年可能不回来过年了。”我爸说。
我爷爷没说话,泪雨越下越大。
可是我爸的电话为什么打不通呢?后来才知道,电话在医院里丢了,没来得及再买一个。那些倒霉的事,跟我家有仇似的,接踵而来。
“不要哭,桃子,不管怎样,人总要送上山的。钱我先垫着,每一笔花费都记好,以后再跟你爸秋后账算,秋后算账。”
我感觉得出来,偏脑壳大叔的“秋后算账”一语,带着怒气,是对我爸不满。
“几时埋人?”有人问偏脑壳大叔。
“这事得跟桃子奶奶商量。”
偏脑壳大叔去问我奶奶。我奶奶说:“等我四毛回来。”
“四毛电话不通。”
我奶奶不做声。
“还是你老人家作主,定个日子埋了吧。”
奶奶还是那句话:“等我四毛回来。”
“四毛十天半月不回来呢?再说,新年大节的,人家都有事,不可能天天守在这里。”
我奶奶不做声,没办法,默许了。
偏脑壳大叔叭着烟,不语,像在想着什么事。他磕了一下烟袋脑壳:“迟不死早不死,死在这个时候,不好办。”
“有什么不好办的?用多少,你担心他罗四毛不认账?”
“你这个卵人,开口闭口就是钱。我哪担心这个!”偏脑壳大叔有点恼火。
“…………”那人不敢做声了。
“我问你,就凭这七老八十的几个人,能抬得动那口老木?”
挨骂的也服骂了。是的,年轻力壮的都打工去了,尽剩些老弱病残,怎能抬得动那口老木。
一双双目光投向偏脑壳大叔。看他拿什么主意。
“我想了想,只有请人了,每人开两百元工钱。”
有人不同意这种办法,当面提出了反对意见:“你这是破坏千年规矩,哪有这样抬丧的?”
“这年月,什么不要钱?我怕拿钱还没人干呢?”
有人为偏脑壳大叔反驳。
争来争去的,最后还是按偏脑壳大叔的意见办。派人去邻近几个村子请人。果然找不到人,不是工钱少了,而是没有几个年轻力壮的人在家。
那又怎么办?偏脑壳大叔在着急。突然有人说:“城里有丧葬队,商业运作,主人家只要拿几万块钱,他们,什么都包了。”
偏脑壳大叔眼睛一亮:“这是个办法。”
“只能这样了。”有人赞同。
偏脑壳大叔去商量我奶奶,我奶奶也点了头。
爷爷是什么时候走的?说不准。天亮以后才发现他掉了气。
除夕那天,爷爷还好好的,只是胃口不如以往,吃饭没见添碗。他平常不是这样,他的饭量大,我爸也吃不过他。酒也没沾一滴,平日里他嗜酒如命。
我们那地方,除夕要守夜。守夜就是通夜不睡。寒冬腊月,又下着雪,冷,火烧得很旺,一个陈年大树兜,躺在火塘里,飚着火苗。我爷爷坐在火塘边,不住地叭烟。三尺长的竹鞭烟杆衔在嘴里,咕嘟咕嘟的响,一句话也不说。
以往爷爷都是守通夜。大年初一这天,等不起鸡叫五更,他就挑着水桶出门,抢头水呢。据说,谁家抢得了头水,这年他家就六畜兴旺,喜事连连。寨子里的头水,年年都被我爷爷抢走了。偌大的石水缸满了,爷爷的手脚还闲不住,又去劈柴。
可在这个除夕夜,爷爷不到半夜就睡了。他一个人睡在偏屋里。我、弟弟和奶奶挤在一起睡。
天亮一歇了。奶奶和我起了床,爱睡懒觉的弟弟也起床了,爷爷却没起来。
奶奶对我弟弟说:“岩包子,去,叫你爷爷起来。”
弟弟去了,喊:“爷爷,起来。”
爷爷不理他。
弟弟又大声喊:“起来,爷爷。”
爷爷还是不理他。
爷爷的竹鞭烟袋靠在床边,弟弟搬起来,使劲打在爷爷身上:“起来,起来,不起来,打死你。”
爷爷一动不动。
弟弟哭着跑过来了:“奶奶,爷爷不理我。”
“谁叫你平时淘气,爷爷不喜欢你呢。桃子,你过去喊喊。”
我去了,喊一声爷爷,没应。爷爷生气了吗,连我也不理。我再大声喊:爷爷!爷爷!还是不应声。我跑到奶奶那儿,说爷爷不理我。
“我去喊!”奶奶要我牵着她,颤巍巍来到爷爷床边。
“懒鬼,天亮好久了,还不起来?”
奶奶掀开被子,骂道。爷爷一动不动。就在掀开被子的一刹那,我惊呆了,大哭大喊起来:“奶奶,爷爷他,嘴巴流着血……”
奶奶一下扑到爷爷身上,悲恸声震得木楼摇晃,我和弟弟也大哭起来。雪,越下越大……
城里的丧葬队是下午赶到的。来了一大拨人,打花鼓的,煮饭的,挖墓坑的,抬丧的,干什么都有人。
“是打花鼓还是盖灯……”偏脑壳大叔问我奶奶。
“他活着的时候喜欢唱唱搞搞的,就打花鼓吧!”奶奶想了一歇,这样说。
过来,寨子里走了老人,就请道士做一种叫”盖灯”的法式,闹腾几天几夜。我爷爷虽文化不高,但挺开明,不信道士先生那一套,说那是迷信,糊弄人的。我奶奶最懂我爷爷。
花鼓唱了两夜。花鼓匠总结了爷爷的一生。
雪还在下,没有一点停的意思。到了下半夜,格外冷。有人就喊:石聋子,添柴添柴。聋子大伯忙不过来,有人就骂他:死聋子,这里火熄了。四个花鼓匠轮流唱着,一人一板,唱了那么多,其它唱词我没记住,唯独有一板唱词烙印在我的心中,我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唱的是孔子的教导。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好像是在奉劝大家:家里有双老,做儿媳的就不要远跑。
在我们列巴寨,我妈是最后一个出门打工的。
我妈先是不肯去打工,我爸好说歹说她都不愿去,后经那个三婶娘一说,就去了。
我爸打了三年工,第一年没回来,第二年也没回来,第三年的腊月二十五回来了,人变了个样子,不是黑了瘦了,说不出那种味道,反正跟以前不一样,给我一种陌生感。正月里,我爸陪我爷爷下象棋。我爸赢了,挺高兴。我知道,爸不可能下得赢爷爷,那是爷爷故意让他。爷爷下棋跟别人不一样,不用看棋盘,嘴说,别人帮着动棋子。有人说这叫下盲棋。这样下棋当然好看。我陪着看到半夜,若不是我妈催我睡觉,爸和爷爷下多久我就陪多久。我爸不像寨子里那些打工的,好像在外找了许多钱,没处用似的,一回来就赌,输了钱,一点也不心痛。我爷爷教育我爸别染上赌博习性,我爸挺孝顺我爷爷,当然听我爷爷的话,不赌,只下棋。
我爸动员我妈也去打工,说趁爷爷奶奶不是很老,还能照看两个家伙,打工去,多找点钱,将来在城里买套商品房,一家人住在城里。两个家伙指的是我和弟弟。
我弟弟岩包在旁边跳来跳去的。
我爸骂他:“你高兴个屁?去去去!”
我没走远,希望听到令我更加高兴的事情。我爸我妈继续商量着什么。
“我不能去!”妈说。
“为什么?”
“有你一个打工就行了,屋里的阳春也要人做。”
“我爸还那样硬朗,那几亩薄田还不够他做呢。”
“你看奶奶那样子,病病歪歪的,喊声一口气不来,怎办?”
爸一时不语,好像是被我妈说服了。我真高兴。我怕我妈也去打工。妈去了,谁给我和弟弟洗衣服?
可最后,妈还是去了。那是妈自己要去的。妈执意要去打工的原因,与那个三婶娘有关。
那个夏天的午后,太阳好大,热得很。我娘正在堂屋里剁猪草。大捆大捆的苕藤堆在屋里,我妈埋着头,菜刀在她手中上下跳跃。
“剁这样多,喂了几头肥猪?”
有个女人突然进屋。我妈抬头一看,是三婶娘。
“哎呀,几时回来的?快坐。”
“几天了。我娘身体不舒服,回来看看。家里有老把式,不放心。”
三婶娘三十多岁了,穿着时髦。她跟我妈仿佛年纪,我妈看起来就比她显老。
我妈停下活来,陪三婶娘说话。说着说着,就说到打工那上面去了。
“喂猪能挣几个钱呢?累死了。”三婶娘说。
“是呀,喂猪的不如打工的。”我妈说。
“在家做一年,不如在外打工一月。”三婶娘停了一下,又说:“你怎不去打工呀?”
“不去!屋里丢不得。”
三婶娘说着,诡秘地笑了一下。我妈看着三婶娘,知道她有下文。
三婶娘移动一下椅子,靠近我妈,压低了声音:“四毛哥在外打工,几年不回来,你就放心?”
“他品行好,我放心。”
“不见得吧?”
我妈不做声了。
“不瞒你说,那地方遍地是鸡,好多打工仔挣几个钱,就往鸡屁股里塞。”
我不懂三婶娘说的是什么。
“四毛不是那种人。”妈说。
“我问你,四毛打了三年工,存了多少钱?”
“存是存了点,不多。”
“是的啥,你还不相信呢。你要去,两个人在一起,免得他……后天是初九。七不出门八不归,九里出门一大堆。后天,我要走,跟我去吧。”
就这样,我妈在三婶娘的怂恿下,决定也去打工。我恨死那个三婶娘。
那天,我妈突然对我说:“你和弟弟以后读高中、大学,要的是钱用。”
我不知道我妈说那话是什么意思。
我妈又说:“桃子,岩包不听话,爷爷又舍不得打,你是姐姐,就打。”我“嗯”了一声,其实我怎肯打我的弟弟。妈又说:“要钱用,就给爷爷说一声,要爷爷往镇上的信用社走一趟。”
我妈说这些话的意思我明白了。
我不做声。眼窝里一下噙满泪水。弟弟岩包不懂事,眼巴巴地望着妈。
“岩包,要听姐姐、爷爷奶奶的话,啊?”
弟弟抱着娘不放,问:“要去哪儿?”
“你爸那儿。”
“爸在哪儿?”
妈不做声了。她不用说,说了弟弟也不懂。
弟弟大嚷起来:“不许去!不许去!”
妈哭了。我也哭了。奶奶在嘎嘎嘎地咳嗽。灶屋里有响动,是爷爷在往锅里舀水,做早饭。
我妈打工去的那天,天麻麻亮,雾好大。弟弟似乎早已觉察妈要走,不像平常睡懒觉,老早就醒了,妈起床,弟弟也起床。妈一出门,弟弟就哭喊着“撵脚”,我跑上去,拉不住,爷爷跑来才抱住他。弟弟的哭声吵醒了整个村子。
我恨死那个三婶娘。
爷爷入殓的时候,我奶奶哭得撕心裂肺。有好多老人也跟着抹眼泪。奶奶想起与爷爷生活过的那些时光,她怎不伤心呢?
我奶奶喜欢晒太阳。
“扶我出去!”
听到奶奶这样喊,爷爷连忙去了,对奶奶说:“今天没有太阳,看样子,明天会有太阳的。”我奶奶就不做声了,坐着,一动不动,像一个树兜。
果然第二天就天晴了。在晴朗的春日里,奶奶坐在院坝里,闭着眼,慵懒的样子。爷爷守在她身旁,奶奶坐多久爷爷就守多久。
一会儿,爷爷的眼也闭上了。我弟弟就去摇他。爷爷故意不睁开眼,还打起了鼾声。我知道,那是爷爷假装睡着了。
“爷爷,你的眼也瞎了吗?”
“死岩包!你乱说什么呀。”我骂弟弟。
爷爷睁开眼,一把将岩包抱在怀里。“爷爷眼也瞎了,谁陪你玩呢?”
岩包躺在爷爷怀里,双眼紧紧闭着,说:“我的眼也瞎了!”
拍拍!爷爷的巴掌落在弟弟屁股上:“你这个傻东西,人口有毒。”爷爷的脸涨得通红,气极了的样子。我从没发现爷爷这样打我弟弟。
我连忙叫喊:“岩包,快睁开眼!快睁开眼!”
弟弟不睁开,闭得更紧。
“不睁开,眼真的要瞎,什么都看不见了。”
拍!爷爷的这一巴掌有些重。弟弟大哭起来。
眼瞎了,是什么感觉呢?舒服吗?我在弟弟那岁数,有一回也闭上眼,学奶奶看不见的模样。什么都看不见了,像突然掉进一个黑咕隆咚的大窟窿。我紧紧闭着,故意坚持下去。感觉这个世界越来越黑,真难受,渐渐地害怕起来,我怕真的一下看不见了,连忙睁开了眼。
如果我的双眼真的像奶奶那样,我会整天哭泣,甚至不愿活了。
屋外有脚板响。是偏脑壳大叔来了。爷爷的象棋下得极好,寨子里的人都下不过他。偏脑壳大叔是找我爷爷下棋来的。爷爷下棋的时候挺开心,一边看棋,一边轻轻敲着桌子,轻轻地唱:“三十夜好月亮,强盗偷水缸。——将军!”
城里的丧葬队,人多手快,七手八脚就将我爷爷送上山埋葬了。回来,吃了饭,那个大胡子高声问:“谁结账?”
偏脑壳大叔就从一个黑色的旧皮包里一叠一叠地掏钱,掏了多少?我不知道。
“钱是贵了点。新年大节的,来乡里办丧事,难找人。”
大胡子收了钱,笑嘻嘻的。偏脑壳大叔没搭腔,显然是不高兴。有人悄悄骂一句:“发死人财啊。”
偏脑壳大叔摆摆手。“别骂,没有他们,还不行呢。”
待丧葬队走后,偏脑壳大叔满脸疲惫,拿着一个笔记本晃了几下,高声说道:“当着大家的面,我把当大事的开销账目宣布一下,然后来几个人签字证明,我好交账。”
“交给桃子吧,谁还不相信你?”
“那不行,”偏脑壳大叔说,“账目要清楚。”
偏脑壳大叔用嘶哑的声音,一笔一笔地念着各种开销……
守夜的人带着满身疲倦渐渐散去。偏脑壳大叔是最后一个离开我家的,临走时对我说:“莫哭,你爸得信了,后天能赶到家。不要怕,桃子,我回去睡一觉,明天再过来。”我哭着,忘了再给他磕个响头。
偏脑壳大叔的背影消失了。我望着屋当头那棵孤零零的苦楝树,寒冷和寂寥一齐向我袭来。
夜里,我弟弟岩包哭起来了,要找爷爷。我奶奶就满眼溢着泪水,哄他:“别哭,你听,爷爷从外面回来了,在唱歌呢。”真的,我也听到爷爷在唱:
三十夜好月亮,
强盗偷水缸。
聋子听见脚板响,
瞎子看见进了房,
瘫子起来赶,
跑掉鞋一双。
那是幻觉,或许是我在梦中听到。爷爷永远不会回来了,我永远也听不到爷爷唱歌了。
雪还在下,没有一点停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