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玉培
一
她背着行囊,踏上了旅途。
行囊很简单,只有一个包。包里那硬硬的东西是相机,还有一把太阳伞,可防紫外线。女性嘛,都怕晒黑呢。鬼知道那伞防不防紫外线呢?说能防紫外线,买的人就多了,这样,伞商就在不知不觉中把钱赚下了。可她不完全相信那伞的功效,又备了防晒霜。当然还有别的,换洗的衣服,小木梳,小圆镜,身份证,信用卡,少量的现金,几瓶雀巢咖啡,几根火腿肠。
没有谁送她。谁送她呢?一年前,丈夫跟一个小他十岁的女孩去了国外,将八岁的儿子也带走了,留下她孤零零一个人看守那类似别墅的家园。幸好,丈夫留了一大笔钱,确保她一辈子生活无忧。
那时,天刚亮,刮着风,下着雨。这雨迟不下早不下,恰在她出门的时候下起来,雨虽不大,却让她心头有种莫名的忧伤,有如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为什么她一出门就遇上雨天呢?就跟那为什么丈夫要离她而去一个道理。
她站在一爿商店的屋檐下,等车,打的去长途汽车站,然后坐汽车去火车站。晨风一次又一次撩起她那碎花连衣裙,发型是空姐那种,网兜网着发髻,上面停着一只耀眼的白蝴蝶。那是她的发夹。她经常这样打扮。
她左等右等,不见的士开来。见鬼了,平常不坐车时,到处都是,只要你在路边一站,车就开到你身边来,问你坐不坐。她有些焦急,怕误了上车时间。到底有车开过来了。她一招手,车停了,她猫腰钻了进去。
行前的一个晚上,她怎么也睡不着。有许多事情要考虑,一路上的吃啊、住啊、行啊,怎样才能省钱?在哪里可以买返程的火车票?硬座能否换一张硬卧呢?她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旅途中,有一个人一直在痴情地等着她。当然这是幻想,幻想却让人兴奋。她怎么睡得着呢,睡不着的。
汽车站距火车站远者呢,要坐四个小时的车,坐得她昏头晕脑,怪难受的。下了汽车,她一步一步走向火车站。
二
他在排队买火车票。售票厅热得厉害,他的白衬衣扣得严严实实,不愿解开,怕露出身上的累累伤痕。他的脚站酸了,还轮不到他。本来烦恼的他更加烦恼,他觉得奇怪:这年月,哪来这么多人坐车啊?
好不容易轮到他了。他把钞票塞进去。
“去哪?”
“买张最远的,越远越好。”
“谁跟你开玩笑?到底去哪?”卖票的白了他一眼。
“他清醒过来。对不起,南宁。”
他拿着火车票奋力挤出了出来。一看,还要等一个多小时才能上车,于是想找一个地方坐下来。广场上有许多树,樟树,树下有固定的条形凳子,坐满了等车的人,没有空位。他正要到别处去,突然有一个车次的乘客到点了,坐位空了许多。他挑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了下来。
“茶叶蛋。热的,要不要先生?”
他摇头。
“糖枣,自产的,先生要不要?”
他摆手。
已到中午,他还没吃早饭,应该饿了。可他没感觉到饿。是因为昨天跟妻子吵了架,感情的伤口还在痛,胃口不好,不想吃东西?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妻子跟他经常吵架,三天有两天在吵,都因鸡毛蒜皮的事,他觉得妻子一直在找他的岔儿。昨天吵得挺凶。当时他正在一家餐馆吃饭,妻子冲进来,与他撕打,搅得整个餐馆乱成一锅粥。他的面子在客人面前丢尽了。
回到家,吵架还在升级。妻子先是恶语相加,接着就摔东西,摔碎了一个暖水瓶,一个价值昂贵的瓷娃娃,然后冲上来抓他,在他身上留下了道道指印。吵闹声大了,隔壁的邻居来敲门,说影响孩子睡觉。他陪了不是。如果隔壁不来敲门,“战火”不知何时熄灭呢。
他伤心极了,从来没这样伤心过。
“这个家我呆不下去,我走。”他说。
“走?有什么了不起,越远越好。”她妻子洗着脸,狠命地抖着毛巾,抖得出奇的响。这时节,什么东西在她手中,都可以成为示威的工具。
就这样,他简单地准备了一下,冲出家门。他的女儿追着哭喊:“爸爸,别走啊!”
他妻子冲女儿说:“让他走,越远越好。”
他的行囊也装有相机。离开家时,心里乱得很,想不到要带些什么。
他从痛苦的回忆中苏醒过来。抬起头来,茫然地望着熙熙攘攘的广场。
广场上到处都是人,一个个大包小包,你来我往,行色匆匆的样子。坐在树下的乘客,看报的看报,闲聊的闲聊,东张西望的东张西望。有一对男女在那儿调情,旁若无人似的,有点放肆,但没发现谁在大惊小怪,这年月,人们对这等事不当一回事了,你还是那种眼光,笑的不是别人而是你呢。他在猜,这一对是夫妻还是情侣呢?从常识上分析,两性哪怕有多相爱,结了婚就不再有什么新鲜感,更不可能在这样的场合有亲昵举动。显然,这是一对情侣,婚外的。他转念一想:是不是情人与你何干?你这时怎么想得那样怪?是不是不得葡萄吃说葡萄酸呀?
他翻出相机,打开,想拍点什么。
突然有人挨他坐下,是一位女性,穿着碎花连衣裙,发髻上停着一只耀眼的白蝴蝶。她的目光落在他的相机上。也是一个爱玩相机的。她对有共同爱好的人有好感。他挪了挪屁股,示意让她挨他坐下。
“佳能还是索尼?”她问,挺大方的。
“索尼。”
“怎不喜欢佳能呢?”
“索尼是柔性的,佳能是刚性的。”
“我的也是索尼。”她也从包中翻出了相机。他接过去,看了看,发表了一大堆观点。
他对相机挺有一套。她对他产生了浓厚兴趣。因为相机,他俩谈话很投机,很快就拉近了距离。
“请问先生去哪?”
“远方。”
她莞尔一笑。他在开玩笑,又不在开玩笑。他忘了,突然想起来,告诉她:“去南宁。”
“探亲?旅游?”
“都不是。”
“那是。。。。。。”
他一时不好回答,连忙反问她:“你呢,去哪?”
“北海。”
“那我们同一车次。太好了。”
三
她发现他挺有看点。匀称的身材,宽宽的肩,棱角分明的面庞,鼻梁直而挺,笑起来带着稚气,典型的白面书生。看那张脸,不过三十出头吧。这是她喜欢的那类。她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他的鼻梁,突然想起一个玩笑话,说是鼻梁挺而直的男性,不仅英俊, 而且具有与生俱来的爱的力量。她对他委实产生了好感。她希望他话多起来,问什么她都愿意回答。可是人群突然涌动起来。进站时间到了,都一股劲儿地朝一个方向蠕动。
“把包给我,我帮你提。”
“谢谢。我自己来。”她的行囊简单。
他对她微微一笑,说那就一起走吧。她尾随在他的后面。安检时,他的行囊出了问题,被滞留下来。他看她一眼,头一摆,示意她先走。她点一下头。她真为他担心。
她一挤进车厢就产生了不快。热烘烘的,闹哄哄的,臭熏熏的,有人居然为争座位吵起来了。座位票没有空的,还卖了许多站票。过道上站满了乘客。她想,跑客运的汽车不允许超载,火车就允许超载吗?这年月,流动的人口就是多。迫于生计的,出门挣钱养家糊口的,用公款去游山玩水的,都有。她感到有点发晕。她从来不晕车,可这次有点怪,怎么就晕了呢。旅行环境好,出门心情好,她就不晕车。今天这么乱,又没有人陪伴,她准晕车。她突然想到他,心情好了点,不然一上车就要呕吐一滩呢。千万别出那洋相。她下意识注意车厢里的每一位乘客,目光扫了一遍又一遍,没发现他的影子。也许他不在这节车厢,她固执地想。未必他安检过不了关,来不了啦?想到这,她又感到晕车了,连忙看了一下车票,对号入座。
她的座位是坐三个人的,她在中间,靠窗的座位空着。在她的左边,是一位穿着时尚的年轻女性,戴着眼镜,挺文静的样子。那位女性礼貌性地看了一眼她,然后把目光集中在《麦田里的守望者》那本书上,于是周围的一切与她无关了。看样子,这位女性准是在爱情上事业上都十分顺利。职业?公务员?教师?企业老总的小秘?鬼知道。前面坐的三位,两男一女,大学生模样。这些人她都不关心,她只关心靠窗空着的那个座位是谁的。是不是他的呢?她跟他萍水相逢,又无亲无故,可她就要不由自主地朝那方面想。她希望是他的,如果是他的,可以调换一下,晕车了也好呕吐。
火车就要开动了。一位乘客奋力朝这边挤过来。她的眼睛一亮,是他,他挤过来了。
“这是你的。”她站起来让他过去。
“这样巧,我们坐一块儿,太好了。”他感到惊喜。
“真没想到,这真的是你的座位。”她也兴奋。
“安检太严格了,带了一把水果刀,硬说是管制刀具。”他有点愤愤然。
“我一直为你但心。怕你来不成了。”
“好说歹说,才放行了。”
火车开动了。先是慢慢的,渐渐地就快了起来。这是一辆开往南方的慢速列车。
对面的三位大学生以“家庭婚姻”为话题展开了辩论,很激烈。
“爱情怎样才能保鲜?”一个女的问。
“不要那一张纸。”一个男的答。
“长期保持情人关系?”那女的问。
“是的。一结婚爱情就不保鲜了。”男的说。
……
他和她不说话,注意听对面三位发表高见。他俩听得入神了。他们的话不无道理。他就是这种情况,在恋爱的五年里,他和妻子好得如胶似漆,恩爱无比。结婚了,打了结婚证(就是那张纸),爱情的味道就变了,不新鲜了,日长月久,还散发着馊味。不保鲜的婚姻迟早要出问题,将就的将就,闹离的闹离。他俩觉得是这回事。大学生到底是大学生。
对面三位争了好久,转入了话题。他俩对新话题不感兴趣。
他不说话,手抱在胸前,好像在想着心事。她挺兴奋。于是她找他攀谈起来。
“先生在哪发财?”
“个体户。开服装店。”
“你呢?”他反问。
“以前在金融单位。买断了,在家闲着。”
火车停了下来。又到了一个车站。对面的三位下了。来了几位打工仔模样的年轻人。
天什么时候黑了下来?不知道。外面什么也看不见。也许是在没有人烟的地方了,不然怎看不见一星灯光?火车的响声突然大了起来。好像是驶进了一条长长的隧洞。
“请把窗子打开。”
“打不开,坏死了。”
“我有点晕了。”
“我俩换换。”
换了位置,她还晕,想睏一下,可不方便。前面的茶几堆满了东西。她想背靠着他,最好趴在他身上。可不知道他乐不乐意。她佯装瞌睡,试探性的把头往他的肩上靠了一下。他有了反应,用手挽住了她的腰。她感觉到了,他喜欢她,不然他不会这样。她故意摇晃了几下,看他的进一步反应。他将她搂得更紧了。她顺势倒在他的怀里。
火车不知疲倦,轰隆轰隆往前开。又到了一个小站,车停了,下了一小批,涌上一大群人 。哪来座位?都是站票。一位年轻的妈妈,牵着个红衣小女孩,站着。挨在她旁边的那位戴眼镜的女子拉那小女孩坐在自己前面,接着从包里翻出糖来,给了小女孩一袋。这是一位颇懂爱心的女子,如果世上的人都这样就好了。不像有的人不懂规矩,趁别人去上厕所,就抢了别人位置,别人来了不让,最后让乘警来解交。
她真的睡着了,那么哄哄闹闹也没醒。他希望她就那样躺在自己怀中。睡吧,睡吧,时间还长着呢。本次列车终点是南宁,要开十五个钟头。第二天早晨八点才能到达。
卖小吃的车推过来了。
“有鸡腿吗?”
“有,几个?”
“拿两个吧!”
“营养快线有吗?”
“也有。要几瓶?”
“也拿两瓶。”
他把鸡腿和营养快线放在茶几上,然后就轻轻拍她:“醒醒。吃点东西吧。”
她应声醒来,揉了揉惺忪睡眼。他递给她一个鸡腿。
“我不吃这个。我包里有。”
她左翻右翻,翻出了火腿肠和雀巢咖啡。她给了他一份。
“喝点咖啡好,不打瞌睡。”她说。
他笑了笑,说:“我从不吃咖啡。这次例外。”
他说话真讨她喜欢。爱吃她送的东西,说明他喜欢她。这不是吃的问题,这是爱意的曲线表达。
卖玩具的车推过来了。推车的服务员挺标致,她拿着玩具做示范,调动了大家的兴趣。有好多人掏钱了,服务员卖了一个又一个。
“喜欢吗?买一个。”
他像问孩子一样问她。她笑了。他果真为她买了一个。她觉得,他真的喜欢她了。
“几点了?”她问他。
“刚好零点。”
“还要坐多久? ”她又问。
“八个钟头。——坐不起了吧?”
她摇头。
女列车员过来了,开始查票。他叫她快把票拿出来。她找了半天,没找着。列车员定睛看她,她急了。他鼓励她别急,再找找。她到底找到了。
“有卧铺吗?”
他抓紧时间问问,女列车员总是忙兮兮的。
她连忙阻止:“我不要卧铺,这样好,省钱。”
“钱没问题。——列车员,给我换两张卧铺。”
她坚决制止了。列车员也走了。她想,睡卧铺,各睡各的,一觉醒来,什么都完了,什么都没得到。要卧铺干什么呢?大着胆儿躺在一个自己喜欢的男性怀里,这样的机会平时哪有呢。躺在他的怀里,有一种甜蜜感,比软卧好百倍,她要的是这种效果。她睡意全无,很想哼唱一曲久违了的《甜蜜蜜》那首歌,可惜不是场合,怕别人烦。
到了下半夜,她格外兴奋,也许是喝了雀巢咖啡的效果。他呢,瞌睡说来就来了。她不想让他睡着,睡着了没人陪她说话。
“喂!你爱好摄影有几年了?”
“唔——”
“你别睡,陪我说话就不瞌睡了。”
“唔——”
他真的瞌睡来了。那你就瞌睡吧。他先是背靠着,闭上眼睛,睡得不舒服,就趴在茶几上。还是不舒服,又背靠着睡。
“你的头枕在我身上。”她提醒他。
他是没听见呢,还是觉得不妥呢?他没那样做。
“我的先生,你就枕着我睡吧。”
这回似乎听见了,他一侧身,头枕在她的双腿上,一会儿便鼾声如雷。她的腿有了重压感,但她愿意承受,她觉得这样不是负担,反而觉得蛮舒服的。他睡得很熟,火车开也好,停也好,车厢里热也好,闹也好,他都不知道。他真能睡。睡得好,是一个人健康的标志。他动弹了一下,又“唔”了一声,又睡着了。她看了一眼他的睡相,把手放在他的胸脯上,她感觉到,他的胸脯一起一伏,呼吸是那样的均匀有致。不久,她也闭上了眼睛。
夜已深沉。车上的乘客大部分睡着了。
列车缓缓地停了下来。
到了,到南宁了。旅客们挤着嚷着从行李架上取东西,一时有点混乱。她和他仍坐着不动,让别人先下车,留在最后走。
“行囊给我!”,
“好的。”她不再婉言谢绝。
车站一时沸腾起来。人流朝一个方向涌动。她对这个城市感到陌生,有点害怕。她生怕他悠然不见了,紧跟着。他也怕她走掉,牵着她不放。
四
出了车站。她和他站在广场上,茫然四顾了一会儿,然后毫无目的地往前走。
“先生去哪?”
“不知道。”
“要么先吃点东西再说吧。”
“行。就在前面那家小餐馆吃吧。”
他俩进了餐馆,将要吃的东西点了,趁等的间歇,她又问他:”你不是来南宁吗?”
“不!我没有目标。去哪都一样”他说。
她傻眼了。她几乎没听懂他的话。他又重复了一遍。
“真的吗?那我们一起去北海,可以吗?”
他点头了。
她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有人做伴儿了。
“那我们今天就赶到北海,坐大巴去,三个多钟头就到了。”她很熟悉这地方,所以显得非常有主见。其实她没来过这里。在来之前,她就有所准备,网上查,问来过的朋友,把一切情况都弄明白了。她到底是有经验的旅行者。他听她的。
点的都是牛肉面。他先吃完,就叫服务员来埋单:“两碗。找钱。”
“不行,”她连忙掏出钱包,“我们还是AA制吧。”
他感到惊愕。
“你觉得这奇怪?我跟人出门都这样。”她朝他笑。
他还是不太理解。但她的语气执拗。是怕欠人情吗?不会吧,不就是几元钱吗。他觉得她挺有个性。行,AA制就AA制吧。
出了餐馆,他俩就去找汽车站。
“这里的物价不太贵。跟我们那里差不多。”她说。
“这在火车站旁,别的地方应该还便宜些。”他说。
到底是初来乍到,不知道到去哪搭大巴。正要问问,一位老者上来主动搭讪:“去北海吗?跟我来,车马上就走。”她和他跟着去了。
来到停车的地方,的确有一辆豪华大巴。那老者就是司机。可车并不是马上就走,他和她等了半个钟头车还不动。原来是组团的旅游车,游客吃午饭去了。他和她是“加客”,座位是临时加的没有靠背的凳子。他俩觉得有点上当了,要坐三个多钟头,怎吃得消?她就找那老司机,说不坐你这车,退钱。他说算了,三个钟头一晃就到了。她听他的。
他和她继续等待。
“我去方便一下,把包看好。”她说。
“嗯。厕所就在那边。”他接过她的行囊。
她去了。那老司机走过来,对他说:“你的爱妻真漂亮,但也真厉害,。”
他没解释什么。这不需要解释,一切解释都是多余,甚至是弄巧成拙。他知道老司机的前半句话是铺垫,后半句才是直奔主题。
待她方便回来,他也去方便。那买票的女人(好像是司机娘子)走近她,说:“你的先生真文雅,好英俊。”听了这话,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感到很温暖。看来我们很像一对夫妇,蛮般配的。
在大巴车上,她在心里反复念叨那句话:“你的先生真文雅,好英俊”,感到无比的甜蜜。她和他仍然坐在一起。她轻轻地碰了一下他,意味深长地一笑,说:“我想瞌睡一会儿。”
“昨夜没睡好,睡睡吧。”
她就伏在他的怀中了。那是空调大巴,坐起来挺舒服。容易入睡。她很快就睡着了。
那位老司机在说话。说今日正值双休,北海的宾馆特别紧张,价格贵得吓人。他觉得好笑。这一套他见得多了,不会上当。想吃“提成”吗?找那些没出过门的吧。那位老司机说了半天,没见人找他联系,也就不说话了,只顾开他的车。大巴不像火车那样嘈杂,几乎没有人说话。大多数乘客睡着了。她在他的怀中,睡得挺香。
五
到北海了。
“先找宾馆住下再说,累死了。”她说。
“郊外的还是市中心的?”他问她。
“先问一下近边的价位再说。200元以下,就住了。”
问了三家宾馆。最后一家最便宜,标间138元。于是就决定住下来。
“两个标间。”他对总台服务员说。
服务员疑惑地看他俩一眼:“这样开房不是浪费吗?”
“你尽管开。浪费不浪费是我们的事。”他有点不高兴。
她偏向服务员的意见,就开在一起不行吗?谁知道我俩是什么关系呢,知道又咋样呢?
“身份证。”
他递过去。
“她的也要。”
她也递过去。
接下去,他俩就上了楼。住的是三层。他在8318号,她呢,8326号,在他的对面。他送她进了房,把她的行囊放在铺上,环顾了一下房间,试了试空调,然后进入厕所检查了洗澡的喷头,走出来,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自己,说了声 “可以”,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她目送着他,看他一步一步走出房间,进了房,轻轻把门带上。直到他的身影被门遮住了,她才收回目光。
她坐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她还在回味服务员那句话:这样开房不是浪费吗?她实在有点不高兴,一路上那种幸福的感觉荡然无成。她怎么也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单独开一间房?为什么就不能住在一起呢?他有什么顾虑吗?既然出来了,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谁也不认识,住在一起有什么关系呢?
她把行囊打开,取出了换洗的衣服,把发髻上的白蝴蝶取下来,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将发髻抖散,身后便有了一挂黑色瀑布。接下来,将自己脱得只剩下一条内裤,走到门口,看了一眼对方的房门,轻轻把门闩上,就进了浴室。她刚调好水温,开始淋浴起来。有人就敲门。
“喂,睡了吗?”是他。
“等一会儿”,她说,“我在洗澡。”
外面似乎没听见,又咚咚咚地敲。
也许他有什么急事,她不顾什么了,双手草草地掩着双乳,出去开门。门开了条缝,不见人,他已走了。她把门轻轻推上,没闩,她相信他一会儿又要过来的。她继续洗澡。龙头的对面有镜子,她想看一下自己的酮体是什么模样。镜面被水蒸汽濡湿了,什么也看不见。她用浴巾擦拭了几下,她的美丽身段和雪白的肤色在镜中出现了,虽然三十出头了,可是该凸的地方还是那样凸,该凹的地方还是那样凹。看到自己的某一地方,她联想到故乡的“三月泡”,那种要熟未熟的紫红的“三月泡”啊。她充满了自信。
她洗完澡,穿好睡衣,坐在床边梳头发。突然他进来了。
“坐吧。”她没看他,说。
“我那边水龙头坏了。”
“到我这边洗吧,我不会吃你。”
“我已换了房间,8327号,在你隔壁。”
她“哦”了一下,继续撩弄她的秀发,用慢悠悠的动作,将发绾成髻,用网兜兜着,床柜上的那只白蝴蝶又“飞”到发髻上。房间里散发着浓浓的柠檬香味,她用的沐浴露带那种味儿。他坐在她对面的床上,不说什么,静静地看着她,心不由己地狂跳起来。他发现,这时的她出奇的美丽,好像换了一个人。他赶快打开电视,转移了注意力。电视正播放着利比亚危机的消息,反对派攻占了首都黎波里。他不由自主地想到卡扎菲的安危。
“看那新闻干什么。你老婆又没在那里。” 她没看他。他知道她对利比亚的局势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他们两个人的世界里应该发生什么。他连忙岔开话题:“坐了通夜的车,好累啊。”
“好累就睡一觉。”
“那好”,他说,“你也睡吧,醒来了我们就去吃晚饭,我过去了。”
“就在这睡,你睡那张床,我睡这张床。陪我一会儿。”
“睡不好。我还是过去。”
“好。随你便,去吧。”
他走后,她躺下了。可她睡不着,心思老是往他身上去。她突然想起相机。她爬起来翻出相机,打开,看有电没有。她把电池取下来,充电 。新买的电池,要充十多个小时。今天不准备好,明天就来不急了。她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他,他相机电池还有电吗?等他过来了再问他。她又突然想起另一件事。于是走进洗手间,对着镜子撩弄了几下头发,出门了。
“这地方有超市吗?”她问总台服务员。
“往左走200米就是。”
她从超市回来,他还没醒。路过他的门前,她想敲醒他,可举起的手又放下了。她回到房间里等他。
到了下午五点,他过来了,进了门,做着扩胸动作:“这一觉真舒服。你睡了吗?”
“没有,去了趟超市。”
“什么时候去的,怎不邀我?”
“替你买了一件休闲衫,一条泳裤。你们男人都粗心,不可能带。”
“我果真忘了。女人的心真细。”
“我专门买给你的东西,不实行AA制。”
他笑了。她也笑了。
“你试试休闲衫,看合不合身,换还来得急。”
“好,我过去试。”
“就在这试。”她命令似的。
他迟疑了一下,慢慢地解开衣扣,从上到下,很不情愿的样子。当那件白衬衫从他身上滑落后,她惊呆了:他的胸上、臂膀上现出道道紫色的伤痕。
“你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先生?”她扑上去,轻轻地抚摸着,十分心痛。
“妻子抓的。”
接下来,他讲叙了昨日与妻子发生的一切。他说他为什么要单独开房睡在一边,就是怕她看见妻子留在他身上的“业绩。”
“你妻子下手怎这样狠啊?”
他不做声。他不好回答。
“这大热天,容易感染。明天到海里泡泡就好了,海水有盐,可消炎。”
他不做声,像个听话的孩子。
“你把我买的穿上。”
他穿上了。
“真好看。”她的目光像潺潺的流水,在他的全身流淌,洗涤着他那发达的臂膀和鼓起的胸肌。她叫他转过去,她要看看后面。他像一位听话的孩子,转过去了。她看着他的背影,好一阵激动。她想起那司机娘子的话:“你的先生真文雅,好英俊。”
“好了,床上坐吧。”她对他说。
一会儿,她又问他:“你的相机有电吗?”
“不知道。”
“拿过来我看看。”
他很快拿了过来。她挨他坐在床上。他打开相机,一看,电池是满的。接下来她就翻看相机里的照片。
“这位女的是谁?真漂亮。”
“就是我那位。”他说。
“人这么漂亮手怎么那样狠?”
“就是不如你温柔。”
“啊,温柔了就不漂亮,漂亮了就不温柔。二者不可得兼。”
“可你,既温柔又漂亮。”
“真的?”
他的话像一阵凉风掠过她的心头。她高兴的笑了,将手慢慢地搭在他的肩上去了。他没动。他俩的头越来越靠近。她的一绺秀发落在他的胸上,他有了感觉,身子在颤抖。他看着她,发现她的眼睛又明又亮,让人想起月光照耀下的两汪深潭。他的手也搭在了她的肩上,继续看照片。她的心跳得厉害。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突然,他把相机抛在对面床上,猛地抱住她,然后就倒在床上。当那灼热的、颤抖着的嘴唇一下子贴在她的湿润的唇上时,她感到一阵晕眩,她闭上了眼睛,顿时觉得世界不见了,时间停止了。她仿佛觉得躺着的柔软的床成了海面,她是泊在海上的小游艇,一头雄壮的海豚在猛力地撞她,不停地撞她,痛苦与欢乐在交织,在磨砺。她突然叫喊了一声:“天啦!”
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当爱的火焰熊熊飘起的时候,传统礼教,道德规范,一切的一切,都将在瞬间化为灰烬。
很久以后,她坐了起来,内心的喜悦流露在脸上。她整理着蓬乱的头发。他却累了,躺着不起来。一会就呼呼睡着了。
她读着他的睡相,直到他醒来。
“几点了?”他问。
她掏出手机,看了看:“六点了。”
“吃晚饭去吧。他说。
她说好。
他俩手牵着手,谈笑着,走出房间,走过廊道,走进电梯,走出大厅,身后是一缕缕惊羡的目光。总台的服务员说:“这对夫妻真恩爱。如果世上的夫妻都这样就好了。”
饭后,他俩在街上散步,当然是手牵手。
“你喜欢什么水果?”她问他。
“随便 。”
“那就买点热带水果,我们那里没有的。”
他俩走向了椰子摊。
“两个。——找钱吧。”
“我有零的。”她抢先付了钱。
正值八月。南国的天气热得要把地球融化似的。他俩耐不住焖热,牵着手回到了房间。房间里有空调。他俩回到各自房间,做的是同样的事情:先把身子剥过精光,再去洗手间冲洗,然后穿好 ,打开电视。所不同的是他洗澡很快,三下两下就洗好了。她洗得很仔细,用沐浴露很讲究。在时间上是他的三倍。他洗好穿好过来了,她还在洗呢。
他坐在床上,看着电视,等她。他看的台又是利比亚的局势。
“先生,你把我的泳装给我。在我的包里。”
他找到了。把洗手间的门开了到缝,把泳装递进去:“给你。”
“今夜,我要做先生的性感女神。”她这样想着,穿上泳装,再去冲洗。”她用浴巾擦了擦镜子,仔细观察自己穿泳装的效果。泳装是玫瑰色,穿在白皙的肤色上,效果有说不出的那样好。她对着镜子转了一个圈,做了一个跳伦巴的动作,然后走出了洗手间。
他惊呆了。
“你穿泳装真漂亮。”
“仅仅是漂亮吗?”
“你要我说出来吗?”
“要你说,就要你说。”
“那我说啦,——性感。”
她一下扑过去,小拳头在他的胸脯上像落雨点子一样。他紧紧地抱住了她,然后一起倒在床上。在某一刹那,她的指胛掐进了他的胳膊了。她不知道他感到痛不痛。
晚上,他没有在他那间客房睡。她说,你白白地浪费了138元。
六
第二天,他俩去了涠洲岛。
下了船,持着票进了风景区,一辆三轮车来接他俩。这是事先约好了的。来过涠洲岛的单位同事告诉了宾馆的联系电话,宾馆是个体的,不怎么高档,可价格便宜。旅游主要是看风景,宾馆高不高档没关系,只要有床位、-空调、洗手间就够了。
下了车,才知道那宾馆是农家居室。没有迎客大厅,没有服务吧台,更没有穿着装的服务员。
“只剩一间了。跟我来吧。”一位皮肤黝黑的姑娘说。过后知道,不是姑娘,是房东结婚不久的新媳妇。
宾馆是四层楼,打开窗子,扑面而来的是热带特有的植物:雌雄同株的红栎,心形叶片的三角梅,密密匝匝的香蕉林,还有那别有一番滋味的椰风。再往前看,可以看到一片海域。来时,就有人建议她:住在离海近的宾馆,看海就方便多了。
晚饭后,他俩去看海。
“带不带相机?”他问她。
“别带吧,今晚玩净的,还有明天呢。”
她和他把相机和钱物寄存了,换了泳装,出了门。她当然穿着她喜爱的玫瑰红泳装,他只穿泳裤。她故意走在他的前面,让他看看她穿泳装的风韵。他走在后面,哼起了一首与海有关的抒情歌曲。他是标准的男中音,嘹亮而浑厚。
看到海滩,她兴奋极了。那么多人在冲浪,在嬉戏,丈夫与爱妻,父母与儿女,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小孩。整个海滩一片欢腾。她拉着他,沿着海边慢慢地走,看人,看海,看海上停着的乌色渔船。有两只狗在那儿嬉戏,用嘴争夺着一件衣服。还有一只狗下了海,冲浪去了。
看到这一切,他俩都笑了。
“我们也开始冲浪吧。”她提议。
他俩扑啦啦跳进了大海。她抱着他,笑着,调皮地朝他喷水。他奋力推开她,说:“浪头来了,快躲开。”她朝深出游去。他急坏了,忙喊:“快回来!危险,快回来!”其实,她的水性极好,担心是多余的。她一会儿又游到他的身边,抱着他,不动,任海浪一次又一次地冲刷着身子。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
“你看!”她突然惊呼起来。
天空泛起绚丽的晚霞,整个海面流光溢彩。
“海霞与山霞不同。”她说。
“怎不同?”
“山霞火烧云多。”
“海霞呢?”
“你自己观察吧?”
海霞真是瞬息万变,看着看着的一片灿烂,说没就没了。
“可惜我们没带相机。”她说。
“没关系,明天专门来拍它。”
第二天,那辆载他俩来的三轮车早早地开来了。昨晚已约定,他俩要去拍海上日出。到了观日出的地方,发现早有许多人守候。他俩选好了位置,支起三角架,等待日出。那日头,突然懒洋洋地冒出来了。先是一片潮红,没现多久,就羞怯地钻进了一堆云中。等从云中冒出来,已不再是柔和的潮红,而是一片耀眼的白光了。他俩满腹遗憾,回到了宾馆。这里白天的太阳狠毒,一般都躲在屋里,黄昏时再出门。
他俩洗了澡,并排躺在床上,休息,等待黄昏到来。
“我们这次机会不好,没拍到理想的日出景观。”她说。
“我却有收获。”他说。
“说说,有什么收获?”
“我一看到太阳刚冒头的那片潮红,我就想起了一个人的嘴唇。”
“谁的?”
“还有谁的。你的呢!”
她狠命捶打他。他趁势翻身跃起,压了上去,两张嘴唇紧紧地贴在一起了。正要激情下去,他的手机响了。他接电话,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爸爸,你在哪儿?”
“在外面。”他说。
“妈妈病了,妈妈要你回家。”
“病情怎样?”他的头冒汗了。”
“发高烧,在医院里。”
他慢慢地关了电话,好久不做声,心情沮丧。
她的兴致也像涌起的潮水一样,消落下来。
“不要着急。”她不知道怎样去安慰他。
他坐在床沿上,呆想起来。
“你的头发有点乱,我帮你梳梳。”
他一动不动,任她在情在意地梳。他梳得很慢,好像在一根一根地数他的头发。她在梳理他那不宁的心绪。
他说明天要往回赶。她好久没有做声。幸福的时光才刚刚开始,明天就要分手,她怎能割舍啊。只剩下今天一个晚上了,这一个晚上,每一刻都值千金啊。
黄昏,他俩又去了海滩。都挎着相机。他们等待着那灿烂的海霞再度出现。没有等来。他们感到很遗憾。
“拍一张属于我们俩的,作个纪念。”她说。
夜幕降临的时候,她支好了三角架。她叫他在沙滩上坐好,面向大海,别动,她好对焦。快门按了,她赶快与他坐在一起,只听见背后咔嚓一声。那是剪影。分不清谁和谁偎依在一起。
海滩上的人渐渐离去,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他俩。这夜,他俩没有回宾馆。他俩就那样躺在沙滩上,她的头伏在他的厚实的胸脯上,听大海夜间歌唱,看满天星斗闪烁。
“把手放在我这儿。”她说。
他感到她的心儿在跳,整个身子在微微颤抖。
涨潮了。海浪一次又一次亲吻他俩的双脚。
“如果我俩睡着了,有被海浪卷走的危险。”他说。
“卷走了倒好”,她说,“我成了龙王的女儿,你就是龙王的女婿。”
他突然抱紧她。
夜深了。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一阵比一阵紧,与潮声和成美妙而动听的歌谣。
第二天,他俩一起来到了码头。他要回家,她要去海南。她先坐船,他送她。她离他而去,发髻上那只白蝴蝶耀着白光。渐渐地,一只蝴蝶在他视野中消失了。
他突然想起什么,呼唤她,可不知她姓什么叫什么。她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以后到哪儿去找她呀?他的心空落落的难受。
啊啊,那只南飞的白蝴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