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玉培
一
我好久没有回故乡了。这次回去,不是省亲,我的父母去已世二十多年,兄弟姐妹也没住在那儿。我是一个修志书的。常言道:“失志者修志,得志者不修志。”一个平庸之辈,功不成名不就,自然谈不上衣锦还乡。这次回去,是为了宣德年间的一棵树。
前几天,县志办的章主任找到我,对我说:“你的故乡有一棵古树,你回去了解一下……”
“我从没见过故乡有什么大古树,也没听说过。”
“有。”章主任说,“那棵大古树在宣德年间就倒下了,你当然看不到。”
“哦,几百年前的事情。那时我的爷爷奶奶都还没生。”
章主任眨巴着细眼,微微笑着。
“那要我回去干什么?”
“你回去了解一下那棵树是怎样消失的。”
这棵大古树在晚清县志里提到过,但语焉不详。这回不知章主任有何意图。
就这样,为了宣德年间的一棵树,我回到了我熟悉而又陌生的故乡。
我在故乡呆了一周,听几个掉光了牙齿的老人讲那些发生在牛年马月的事情。他们一开口,几乎都是这样开头:“听老辈人说……”
二
在宣德年间,我的故乡的确有那么一棵大古树。故乡叫樟木湾,故乡那条河叫樟木河,都与那棵古树有关。
那是一棵大樟树,大得不能再大,球状的树冠几乎覆盖了整个樟木湾,宛若一把巨伞遮着一个寨落。据说那是一棵千年古樟,齐人高的一节老空了,里面能摆下一张八仙桌,当地人称它为“樟树王”。这么大的树,当然是镇寨之宝。
那时侯,每到夏天,樟树下是热闹的所在。人们爱在树下乘凉,人多,像聚会一样,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说笑的说笑,做针线活的做针线活,打瞌睡的打瞌睡。樟树下,不仅是休闲场所,也成了各种信息的集散地。那些好消息和坏消息,都是从这里不翼而飞的,人们总是对男女之间的事感兴趣:某某地方有女子私奔了,某某地方发生了公公扒灰的事……正应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那句古话。
樟木河是一条绿色纽带,连接着两个寨落。
河对岸是文家湾。有座古老的石拱桥,长虹一般地跨过去。文家湾人杰地灵,历史上考中了几位举人,也出了几位达官贵人,那座石拱桥就是文家湾出的一位大官兴建的,据说耗费白银数万两。
樟木湾有五十多户人家,比文家湾大得多,但没出过有影响的人物,只出过做八品官的五爷。五爷在樟木湾的分量就可想而知了,当然是德高望重之辈。五爷从县衙告老还乡后,乡邻们见了,都要肃然起敬。五爷的儿子叫安邦。五爷给儿子起这样一个名字,其用意是不言而喻的。
安邦正在闭门苦读,准备迎接三年一度的乡试。
五爷每天要做的功课就是督促安邦读书,只是偶尔出去走走。这成了五爷的铁律,雷打不变。五爷严峻的目光像一条铁链,将安邦捆在书房里,安邦正襟危坐,摇晃着脑袋背诵诗文。有时,五爷以考官的模样出现在安邦面前,出一个上联,要安邦对出下联来。安邦在书房一呆就是整整一个上午,真正进入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境界。
樟木湾的日子,就像那条樟木河,不紧不慢地流淌;时光在鸡鸣犬吠中溜走。月亮坠了,太阳升起来;夏天过去,秋天又来了。一年四季,湾子里也没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东家的老人突然“走”了,西家不久又生了一个小孩,有如那棵古樟树,春来长出一枝新桠,秋冬又掉落几片黄叶,显得那样的平常和自然,谁也不会注意。
夏天又期然而至。
这个夏天格外焖热。一有空闲,人们就提着小板凳,去樟树下乘凉。乘凉自然要扯白。五爷突然来了,人们一齐缄了声,恭敬地跟他打招呼,争先恐后为他让座。待五爷端然坐定后,人们才又开始接着话题扯。这回扯的内容与以往不同。
“对岸的文家湾尽出当官的,文的,武的,朝廷的,地方的都有。”
“我们湾里从来没出一个有斤有两的。”
“是风水不好。”
“谁说风水不好?我们樟木湾是金线钓葫芦的地貌,按说应出大角色。”
“什么大角色? 尽出四脚蛇。”
有人发现五爷脸色极不好看。他显然不高兴,简直是发怒了。他们不知,扯白的话刺伤了五爷。五爷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嫌我在县衙做的官小啊?我在樟木湾难道不算有斤两的人物吗?”当时五爷的白胡子魔力般地抖动,那是气成这样的。
有人碰了一下那个说话的,示意他别再说了。那人一下明白了,赶快转移了话题。
不久,乘凉的人作鸟兽散。最后离开的是五爷。五爷摇着鹰翎扇子,想:“人还是要多喝一点墨水才会说话。”然后钻进树洞琢磨一番,再钻出来,慢悠悠地朝一栋古老的木屋走去。
五爷正要进屋,突然听到有一种异样的声音传来。他虽七十多岁了,但耳朵还管用。他扭转身,循声望去,只见前方的天空有一大团白云飘动。那是一群白色鸟在盘桓,好像在寻找什么。鸟群突然转向,一个劲儿地朝樟木湾方向飞来了。越来越近,看得清了,是一群白鹤,数百只。白鹤绕着那棵樟树飞了三匝,然后翩翩落在樟树上。
五爷简直看呆了。
白鹤一落在樟树上,就放声歌唱,兴奋不已,像一群飘泊已久的游子回到了家。叫声自然惊动了湾里的人。左邻右舍,男女老少都从屋子里跑出来,抬首望着高高的古樟树,用目光极力搜索树上的不速之客。鸟群在上面嘎嘎嘎,人群在下面喳喳喳。他们都是乡村人,当然见过白鹤,但从来没见过这么庞大的白鸟家族,更没见过古樟树上停落这么多白色的家伙。
五爷的目光异常独到,他眯着眼,发现了大家没有发现的东西:瑞气,一种浓浓的瑞气环绕着古樟树。他喜出望外,脸上荡着笑意,想问问大家看见了没有,但又作罢。不读诗书的粗人是发现不了这一奇观的。
这古樟树,突然停落这么多白色之鸟,是福是祸?这要听听五爷的高见。五爷是湾子里喝墨水最多的人,饱读四书五经,满腹经纶,最有文化最有品位,德高望重自不必说,比他辈份高、年纪大的人都已作古,他自然成了樟木湾的“老牌子”,湾子里出了什么大事,都要毕恭毕敬向他讨教。
五爷拄着龙头拐杖,背对着樟树,神采飞扬。看架势,五爷要说话了。大家静了下来,把目光聚焦在五爷的脸上,张起耳朵再听他的高见。
“白鹤者,仙鹤也。吉祥之鸟,寨中之宝,吉兆吉兆。樟木湾要出贵人了。”五爷说。
大家听得似懂非懂。想继续听他说下去,他却不说了,兀自将双手剪到背上,一摇三晃地朝一栋木屋走去。不久,木屋里传来了吟哦之声:“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
那群白鹤来了就不走了,枝繁叶茂的古樟树成了它们的家。朝暮晨昏,它们在树冠上翩翩起舞,纵情歌唱,吸引着一河两岸的人前来观赏,来树下消闲的人越来越多。只是五爷不让安邦出来消闲一回,乡试在即,他要闭门苦读。想到那些吉祥鸟,五爷的心情好极了。他来树下的次数也多了。见那龙头拐杖一出现,众人就齐刷刷立起让座,待五爷坐定后,樟树下才恢复说笑声。五爷每次离开樟树时,总要哼唱几句戏文:
一杯酒解除兵权
一声笑引来狼烟
一文钱难倒英雄
一句话失去江山
……
说来也怪,自从古樟树栖息白鹤以后,湾子里有了祥和之气,夫妻之间吵架的现象也不见了,平常不爱笑的人脸上也挂着笑容,那些鸡鸣狗盗的烂事销声匿迹了。又恰逢久旱降雨,眼看快要旱死的庄稼又得救了,一个穰穰丰年在望。湾子里的人便认定那群白鹤真是吉祥鸟,为他们带来了好气象。五爷的话开始应验了。
五爷的话爱往人们的心里去。五爷说过什么,也许五爷自己忘了,可湾子里的人却记得牢牢靠靠的。五爷不是说过湾子里要出贵人的话么?
“ 樟木湾什么时候出贵人呢?”有人斗胆问起五爷来。
“出人物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我们这里要出人物,恐怕要等五年以后。”五爷说。
“那太久了,我们这些去了年纪的人只怕是看不见了。”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五爷又说。
这句话大家没听懂。都有点责怪五爷,怎么扯到“树”上去了?怎么老是答非所问啊?
一天,人们又在树下乘凉。突然,树上掉下来一枝枯桠。大家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没了。当时,樟木湾一带有一种说法,说大古树掉一枝枯桠,就要死一个人。有人居然担心他家的老人能否打过今年冬天。这又要讨教五爷了。
“吉兆吉兆。枯桠换新枝,新人替旧人。湾子里出贵人更快了,不要等五年了。”
听到五爷的吉言,大家又高兴起来。五爷自己也乐得白胡须一翘一翘的。
“那贵人是不是安邦啊?”有人突然问。
这话问出格了,五爷不悦。五爷说他又不是刘伯温,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
五爷拂袖而去。
都责怪那个不会问话的,让五爷不快。跟五爷闲扯要摸清他脾性,五爷是个爱面子的人,但有些话不能说得那样直白,要留有余地。如果五爷儿子安邦这回考中了,五爷自然脸上有光,如果没考中,五爷脸往哪放?
这回在樟树下闲扯,自然是不欢而散。但人们读得懂五爷的心事,他希望他安邦乡试金榜题名,成为湾子里第一个出门前呼后拥、鸣锣开道的贵人。
突然一天,古樟树下有人摆上了香案。香案上一对红蜡烛亮着,三柱香袅着蓝烟。路过的人都要停下来看看。是谁干的呢?
樟木湾的人都明白,只是心照不宣:除了五爷,还有谁?他要求古樟树显圣,保佑安邦考中。可没有人对五爷说起这回事,只当樟树下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更有趣的是,一天,寨子里的人又在树下乘凉。阳光从树上筛下来,地上树影斑驳,成了许多天然的生动图案。有一个图案居然形成一颗汉字:中。
这引起了大家的浓厚兴趣。“中”字周围凑了一大堆人,辩认着,议论着。
“中,就是‘中’了的意思。”
“吉兆吉兆!”
“安邦今年定能考中。”
这回,五爷听着大家的议论满脸堆笑。五爷坚信:那是摆香案的效果。安邦今年的运气如何,能否考中,古樟树已经传递信息来了。五爷激动不已,他摇着鹰翎扇,一摇一晃地朝一栋木屋走去。一路上五爷哼着戏文:
一张榜名列前茅
一赴任威风八面
一动轿鸣锣开道
一回乡鸡犬升天
……
五爷要把古樟树传递的吉兆信息告诉给安邦。这非常重要。安邦知道了定会信心百倍、发奋苦读,比天天逼着他读书效果好多了。五爷一路这样想。
五爷从窗口窥了一下安邦的书房,大吃一惊,安邦不在书房。他喊了一声,不应。五爷进屋去找,也不见安邦的影子。
五爷心急如焚,踉踉跄跄跑出院子。院子里响起一个沙哑而苍老的声音:
“我家安邦不见了!”
听到五爷焦急的喊声,左邻右舍,男女老少,潮水一般涌了出来。大家围着五爷,问什么时候不在的,分析可能去的地方。然后形成一致意见:分头去找。
古樟树距樟木河只有一里之遥。挨樟木湾这边,有一片宽宽的河滩,水草丰茂,那大群大群的白鹤,经常从高高的古樟树上俯冲下来,落在河滩上。有的用嘴清洗羽毛,有的迈着舞步觅食,有的展开银翅嬉戏,有的交喙示爱。河滩上突然降落一群白色精灵,站在拱桥上观看,壮观极了。
安邦站在拱桥上,看着桥下的白鹤,心花怒放,陶醉了。
安邦是悄悄跑到桥上来的。出来绕了道,怕在古樟树下乘凉的人看见。他打算在桥上透透风,清醒一下脑子,然后再悄悄回到书房。这样他爹也不知道。他刚来到桥上,就见那群白鹤扑啦啦从那棵古樟树上飞下来,像仙女下凡一般。他从来没看到这般美丽景象,感到从未有过的喜悦。
一片嚷嚷之声,安邦从陶醉中苏醒过来。在那座石供桥上,人们找到了安邦。
大家大吃一惊。安邦也大吃一惊。数十双目光与一双目光交织。
大家几乎认不出安邦来了,头发蓬松,面色惨白,痴痴呆呆地坐在那儿,好像在看河水流淌,又好像什么也没看。那么多目光疑惑地看着他,也没引起多大反应,好像突然到来的不是一群人,而是一群难以用语言交流的另类动物。
五爷气咻咻冲上去:“你这个天杀的,你跑到里这来做什么?”。
安邦不做声,像没听见一样。他看着桥下的白鹤,开怀大笑:“白鹤,白鹤,你们看,多好看的白鹤。”
五爷傻眼了。他觉得今天安邦的神情有点不对劲。
“你爹问你呢,安邦。”有人提醒。
安邦白了一眼问他的人,目光又转移到那群白鹤去了。
拍!一记耳光重重落在安邦的脸上。
安邦这才如梦初醒,看着五爷,吓得缩成一团。
“跟我回去!”五爷一声棒喝,但显底气不足。棒喝声惊动了那群白鹤,扑啦啦展翅飞起,在空中盘桓一阵,然后回到了那棵古樟树上了。
安邦的目光一直追寻着那群白鹤,大声叫喊着:“白鹤白鹤,你们快看呀,白鹤飞走了,白鹤飞走了……”
拍拍!
五爷又给了安邦两记耳光。也不知五爷一时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拽起安邦就走。
人们尾随在后面,队伍长长的,像赶集归来。河对岸的文家湾人看到这场面,不知樟木湾发生了什么事。回到家,五爷将安邦轻轻地而又有力地推进了书房,然后伤心地骂了几句,离开了。安邦听见门锁重重地响了一声,知道门被锁上了。五爷气得只差一口气没有翻过来。
第二天,安邦病了,发高烧,不住地说胡话:“白鹤白鹤,你们快看呀,白鹤飞走了,白鹤飞走了。”
五爷心急如焚,风风火火去文家湾请郎中。郎中过来了,拿了脉,对五爷说:“郁闷成疾。注意多散散心,恕我直言,若神经方面出病,恐难治。”
五爷听了,额角开始冒汗。
自那以后,五爷接连一周没有去古樟树下闲坐了。五爷不在场,人们少了许多拘谨,说话也放得开了。
大家围绕着安邦拉开了话题。
“唉,读书太苦了。”
“世上只有三样苦:抬岩生崽和读书!”
“逼他考,怕害了他。我看他有点不正常”
“命中有时终须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我看给他娶房妻室算了。”
“安邦不小了,快四十了。”
可有位老汗听了这话不以为然,有点冒火:“只愁功名,何愁妇人?”说着,有力地吐了一口唾沫,愤愤离去。
光阴是不等人的,它才不管你安邦犯病不犯病呢,乡试的日子逼近了。五爷在着急,他担心安邦害了一场病,体子虚,能否在考场里支撑得住。他后悔那天不该打他,也许安邦的病是他几巴掌打出来的。
古樟树下再度出现了香案,枝桠上系了一段鲜红的“万年红”,红烛亮堂,香烟缭绕。这回不是五爷干的,是乡邻们在为安邦祈祷。都希望安邦这回考中,那是整个樟木湾人的荣耀啊。
安邦去应试的那天,两顶八抬大轿早就候在古樟树下。有一顶当然是五爷坐的,他要去陪考。那是乡邻们早就准备好了的。抬轿人经过了严格的挑选,一色的青壮汉子,一路上不能停轿歇息,要在看好的良辰吉时之内抬拢县城。
安邦窃生生地走出门来。一位汉子迎上去,猛地拦腰抱住,塞进轿里,有如抢婚一般。安邦惊惶得心突突突跳过不停,也许是突然受到这等礼遇不自在。
“起——轿——”
‘轿”音未落,鞭炮便噼里啪啦地炸开了,锣鼓也咚哐咚哐地敲起来。卯时刚过,天要亮不亮。这时古樟树上的白鹤还在梦中,被吵醒了。安邦坐在轿里,轿帘遮住了一切,但安邦耳朵挺灵,他听见了古樟树上的白鹤们一阵聒噪,接下来,又听到扑啦啦的声音。
“停轿停轿!”安邦突然大叫起来。
轿夫好像没听见一样,迈着特有的稳健步伐,一个劲儿地朝前走。
“白鹤飞走了,白鹤飞走了。”安邦不住地大叫。
幸好锣鼓声淹没了安邦的叫喊声,不然五爷听到了会不高兴的,他会认为“白鹤飞走了”的喊声是不祥之兆。
送轿的队伍排成长龙阵,好不威风。五爷的轿随后。孩子们一路小跑着,欢笑着,但不知大人们在玩什么把戏。有的七老八十了,也来凑热闹,远远地掉在队伍后面。队伍上了一条通往县城的官道后,只有安邦的一拨至亲继续随轿而去,其他人停了下来,目送着轿子前行。直到轿子看不见了,才慢慢回到樟木湾。
约摸五个时辰以后,消息风一样吹到了樟木湾:安邦晕倒在考场上。候在场外的五爷见安邦被人抬出考场时,有如五雷劈顶,刹时一张老脸惨白如纸,顿时也晕倒在地。有人立马去掐人中,掐了好久,五爷才醒过来。
樟木湾的人摇头、叹息,议论纷纷。
“上回考试他打瞌睡,这回他晕倒了。”
“唉,这是命啊!”
“我们樟木湾的脸面算丢尽了。”
五爷和安邦仍然是坐轿子回来的。只是没去时那般热闹和排场。抬轿的人也脸上无光,一个个没精打采、垂头丧气的样子,好像送葬归来。本来可以天黑前回到家,可五爷一路上说他晕轿,停停走走,后半夜才磨蹭到家。五爷精明,若天黑前就回到樟木湾,那么多人看,岂不是丢人现眼?
从此,樟木湾的人再也不过问五爷和安邦的事了。似乎一时忘了院子里有这父子俩。日子渐渐恢复到往常模样:月亮坠了,太阳又升起来;春天过去,夏天便来了;樟木河仍然静静地流淌,人们闲暇时仍然去古樟树下乘凉。
就在安邦参加乡试狼狈而归的第二年夏天,樟木湾遭遇了一场百年难遇的飓风。那棵硕大无朋的古樟树在电闪雷鸣中轰然倒下,留下一节模样古怪的树桩。
五爷跌跌撞撞跑出屋,见状,长叹一声,一伸手倒在院子里,再也没有起来。
自那以后,人们经常看到樟木河拱桥上有一个人疯疯癫癫地大喊:“古樟树倒了,白鹤飞走了:爹死了,我不要乡试了……”
那是安邦。
后来,那座石拱桥下便成了夏天人们闲聊的地方。有好长一段时光,闲聊的话题离不开五爷:“作孽啊,将儿子逼成这样。”
三
回到县志办,我向章主任详细讲了那棵古樟树被飓风刮倒的情形。
“我要的就是这个。好了,我知道了,就像一个故事,终于有了结尾。”
我不懂章主任的意思,他知道了什么?正要张嘴问时,章主任却离开我,走向窗口愤然骂道:“那老东西……”
不知他在骂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