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玉培
我家那个老院子有上百年的历史,腐朽不堪,似乎一阵风就可以将它吹倒,住在里面令人惶恐。后院里那棵老槐奇形状怪,看了,心里就有种莫名的忧伤。我想,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是不是与那棵老槐有关呢?
有只老鸹爱停在槐树上聒噪,白颈的,叫声极难听。太阳落土后,院子里冷清清的,又昏暗,一个人走进院子,真的有点怕呢。
我父亲提着鸟铳走向老槐树,保持一定距离,端起鸟铳瞄准槐树。我端着饭碗走出去,我妻子背着我的青屁股儿子跟在后面,好奇地看着父亲的举动。妻子碰碰我,意思是问我:父亲要干什么?我横她一眼,鬼晓得他要干什么呢!但我胡乱对妻子说,练枪法呢,父亲在练枪法,击那老槐,或许是击那树上的老鸹。
砰!鸟铳发出了威严的怒吼,铳口袅起淡淡白烟,似乎是余怒未消。老槐无疑有了大大小小轻轻重重的伤痕。可没见有老鸹从树上掉下来。
做完了那庄严的一切,父亲提着鸟铳走近我和我的妻子,恶狠狠地问:“觉察到了吗?”
我和妻子吓了一跳,懵懵懂懂如坠云里雾里。觉察到了什么?我不懂我妻子也不懂。我胆怯地向父亲请教,父亲骂了一句粗话,提着鸟铳钻进黑大叔家去了。
我的青屁股儿子突然大哭起来。像有人拧了他的屁股。妻子不顾儿子哭喊,向我使了一个眼神:看看去,你父亲去黑大叔家搞什么名堂。
黑大叔特别丑陋,脑袋像一颗干黑桃。奇怪的是,谁也看不出黑大叔有多大年纪。有人曾问他:高寿?他不悦,似乎要保密。从我有记忆的时候起,他是那样子,二十多年后,他还是那样子,不见老。我五岁的时候,黑大叔神秘兮兮来到我家,是逃荒还是逃乱?不知道,我父亲不管那么多,收留了他,反正我家空房子多。黑大叔患“偏坠”,胯间悬吊的那个丑陋的家伙,肿大,有如一只肥大的乳房,致使他行走蹒跚得不行。黑大叔有两种嗜好:喜欢在大热天烧火烤,喜欢看死人,哪里死了人,他千方百计都要去看。
父亲挺关注黑大叔胯间那个丑陋的家伙,见了黑大叔总要以那东西为话题说上几句。黑大叔说父亲是乌鸦说猪黑。不错,父亲也身有残疾——他的左眼瞎了。父亲却不因瞎了一只眼而自惭形秽,他说一只眼比一双眼管用,瞄准时不需要闭上一只眼了,这成了他的理由。天长日久,父亲跟黑大叔渐渐成了莫逆之交。
屋子里黑洞洞的。从未见黑大叔点过灯。黑大叔煨在火塘边,衔着烟杆吞云吐雾。见我父子俩进来,他笑着说:“板凳上有灰......”下半句意思是:“请地上坐。”好像我进去是个多余,黑大叔很不友好地瞪着我,瞪得我诚惶诚恐。是不是我妨碍他俩说话?我知趣地溜了出来。
瓦儿回来了,一声不响,像一个幽灵出现在院子里。
“瓦儿,还不吃饭去?”
瓦儿吃了一惊,没理我,好像不认识我,气冲冲地钻进了属于她的那间房屋。
瓦儿是我妹妹。生下来是个闷生子,我父亲先是抱起坛子往地上摔,瓦儿没哭,就再摔,没有那么多坛子摔了,就摔瓦,一片又一片,瓦儿还是不哭。瓦儿长大后,不爱说话,像个哑巴,要么整天整天呆在屋子里,要么出门,整天整天不归家。我母亲生下瓦儿后,不久就神秘失踪了。我父亲找了半年,不见踪影。
我伫立在后院里,凝视着黄昏中的老槐,老槐也凝视着黄昏中的我。
灶房里有了淡淡的夜色。都吃过晚饭了。桌上杯盘狼藉。一只灰色的猫蹿上桌,要品尝残汤剩菜。我一把抓起灰猫,狠命掷在地上,掷出一声脆响。我这才知道把一只好端端的猫茶壶摔碎了。
还是去看看瓦儿。
瓦儿坐在那儿,神情贯注地缝制着什么。我叫她,她背对着我,说你走吧,刚才不愿见你,有事自然要来找你。我走近她,发现她在缝制一只娃儿的鞋。瓦儿还是个姑娘,缝制那玩意儿干什么,好玩么?
“你这是……”
“管你屁事啊!”
我被瓦儿一扫帚赶了出来。
突然传来青屁股儿的哭声。她娘是不是又在拧他屁股?我连忙跑进屋,发现青屁股儿子抱着他妈的头嚎啕不止。妻子直挺挺躺在地板上,不省人事。我大吃一惊,刚才好好的,怎一下就这样了?我哭号着扑向妻子:“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妻子朦朦胧胧睁开眼睛,像从一场噩梦中醒来,神情呆滞,望着我,一言不发。
“到底是怎么回事?”
妻子说,她刚进屋,有一个干老头跟着进了屋,恶狠狠地对她说:“跟我走。”然后她迷迷糊糊跟着那干老头走出屋,到那棵老槐树下,干老头悠然不见了。
我大惑不解,忙问那干老头是谁。妻子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说好像是黑大叔又好像不是。
“难道是那老槐作怪?”
“我想也是。”妻子煞有介事地说,“莫非那老槐成树精了?”
我骂妻子:“成天疑神疑鬼,胡说八道。”
天煞黑不久。妻子上床睡了。青屁股儿子哭闹一阵后,挨着他妈也睡了。我没早睡的习惯,总要先看一本无头无尾的书,不知这本书叫什么书名,内容与我家的老院子有关。书中记载,以前这里住着很多人家,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这些人家陆陆续续开始迁徙,最后剩下我家这座老院子。我看得疲惫不堪时就睡。院子里来了一拨陌生人,他们望着那棵老槐指指点点,七嘴八舌议论着什么,好像是议论一只老鸹的问题,还有我父亲的那杆鸟铳。
“老鸹好久不来了。”
“还不是畏惧那杆鸟铳?”
“那个该死的老头,他太可恶。”
说老头,老头就到。我父亲提着鸟铳突然出现,那拨陌生人呼啦一下跑得无影无踪。我打了一个寒颤,睁眼一看,满纸又是密密麻麻的字。关得严严实实的房门突然敞开了,一股黑色的风飕飕飕刮进来,直刺我的脊背。
睡不着。
青屁股儿子开始梦哭,妻子拍着哄了几下,又沉沉睡去。
黑大叔在咳嗽,声音怪怪的,像生蛋的母鸡打鸣。又隐隐听到有人在哭,有点像瓦儿的声音。仔细一听,是她。她哭什么呢?
我一骨碌爬起来,去看瓦儿是怎么回事。出门就撞上我父亲。父亲又要出门打夜鸟,他夜夜都要出门,夜夜都是空手而归。
“干什么去?”父亲恶狠狠地问。
“去看看瓦儿。”我怯怯回答。
“防着点。”
父亲消失在夜色中。我莫名其妙,防什么呢?防瓦儿还是防黑大叔?在瓦儿的屋外听了听,没什么动静,瓦儿没哭啊,也许是我的幻觉。我又回屋睡去。
怪了,那棵老槐树老是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的,时隐时现。父亲说过,那是一棵百年老槐,老得让人看不出它的年轮。早些年它还是枝繁叶茂的。亮屁股蚂蚁在树枝上做了个饭篓大的窝。蚂蚁屁股一亮一亮的,惹得雷神爷火了,一雷击去,树杆被揭去一大块皮。天长日久,树干受伤的地方长出一个树瘤,有眉有眼,酷肖人像,仔细瞧,有点像黑大叔。
从此,那棵老槐就变得丑陋而神秘。
砰!屋外响起了枪声。同时有老鸹扑啦啦飞起。是我父亲打夜鸟回来了,对着老槐又放了一枪。寂静的夜被我父亲那砰的一声搅得焦躁不安。
黑大叔看死回来,在咳嗽,他的咳嗽像母鸡打鸣。
“黑大叔来了……”妻子说了一句梦话,翻了一个身,又沉沉睡去。架子床在妻子的翻身中吱吱呀呀发着牢骚。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第二天,我路见黑大叔,他说又要去一个什么地方看死,有一个女人无缘无故跳了河。
这一夜我没睡上一分钟。起床了,头昏得厉害。我也像妻子那样,拧了一下儿子的屁股,还骂了一句极其难听的话。
我刚起床,瓦儿就来敲门。门开了。只见瓦儿穿得怪怪的,一件绿色的肥大的雨衣,将她的身子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大大的眼睛。一动,雨衣就悉悉索索作响。我没好气,问她有什么事。瓦儿突兀地问我:
“哥,你昨夜跟妮子谈了些什么?”
我莫名其妙,天,我昨夜哪也没去妮子也没来,这话从何讲起?
“那妮子还笑呢,笑声太大,笑得我都哭了。”
我疑是瓦儿昨夜做了恶梦,梦见我跟妮子在一起。妮子是我的表妹,跟瓦儿仿佛年纪,不到十五岁呢。有人曾发现妮子偷偷在岔路边丢婴儿。婴儿穿的那双鞋,就是瓦儿缝制的。据说妮子生下来时奇丑,后来越长越美。不到十五岁,就有好多人上门求婚,我舅妈总这样婉拒:我的妮子还小,还小呢。其实,舅妈想将妮子许配给我,而我并不喜欢妮子。
“是说那婴儿的事吗?哥,你要好汉做事好汉当。”
我骂瓦儿胡说。瓦儿说她亲眼见到妮子慌慌张张钻进了我的房。瓦儿说得真像有那么一回事儿。我跟瓦儿是说不清了。我再劝瓦儿别瞎说别瞎说别瞎说。但我怀疑,妮子是否飘魂了?倘若这样,不久,这世界上就要少一个女子。
就在我和瓦儿喁喁说话的时候,黑大叔从窗口探出头来,朝我和瓦儿笑。吃罢早饭,瓦儿又诡秘地出门了。天没下雨的意思,瓦儿穿着那件肥大的雨衣,大腹便便的样子。
老槐树上有老鸹叫,叫得我心烦意乱。我怎么看得进那本无头无尾的书呢?看不进。我抛掉那本书,去找我父亲。
“树上老鸹又在叫。”
父亲似乎没听见我在对他说话,专心致志弄着火药,弄了满脸的黑,滑稽的样子令我忍俊不禁。父亲那威严的样子,我怎敢笑呢?不敢。
“借借鸟铳。”我怯怯地说。
父亲脸扬了起来。好像这时才发现我。
“干什么?”
我说树上的老鸹叫得难听,我要轰它一炮。
“不行不行,老鸹叫你别听,别听那些老鸹叫。”
父亲不但不借鸟铳,还对我严正声明:谁也不能动用他那杆鸟铳。父亲倔得可怕,我没办法只好空手回去。
又是一个黄昏。父亲端着鸟铳一动不动,老是瞄着老槐树。树上什么也没有,更不见有什么老鸹。父亲瞄着什么呢,鬼知道他。砰的一声,他自己也不知道击中了什么,照例问一声“觉察到了吗?”
我和妻子不懂父亲的意思。
黄昏里,瓦儿屁颠屁颠地回来了。那件雨衣的下摆覆盖到她的脚背。黑大叔似乎知道瓦儿这时回来,蹲在门口看着瓦儿,神秘兮兮地笑。
老院子里的日子就这样:父亲照样夜夜出门打夜鸟;黑大叔照样屋里不点灯,煨在火塘边;瓦儿照样缝制娃儿的鞋;妻子照样拧儿子的屁股;我呢,照样看那本无头无尾的书,不曾改变。
忽然一天,一个陌生人来报噩耗:妮子死了。这时我的青屁股儿子正在哇哇大哭,我妻子没听清楚,听成是“耗子死了”,白了那个赶信的一眼。我听得真真切切,对妻子说是妮子死了。妻子吃惊的表情吓我一跳。这时瓦儿没有回来,父亲也出门了。黑大叔咳嗽着,蹒跚走过来。
“你表妹死了,我们去看看吧。”
黑大叔的表情,看不出是悲伤还是高兴。我表妹与他无亲无故,他有没有表情,这很正常。我不愿去,看死人会使我的心情变得很坏,影响我的情绪影响我的身体影响我看那本无头无尾的书。但想到死者是我的亲人,不去看看,不近人情吧。去吧,必须去。
瓦儿早就去了。她喜欢妮子。我父亲断乎是不去的。我知道父亲跟我舅舅结有冤仇,父亲的那只眼,就是我舅舅打瞎的。因为什么,我不知道。
妮子住在小镇上,距我家不远,有一箭之遥。小镇偏僻,不大,却很古老,低矮的木屋夹着一条青石板小街。这儿的冬天短促和凄冷,夏天日子怪长,又热得要命,太阳似乎就在头上,白的耀眼。除了赶集的日子,小镇寂寥冷清,冷清得让人忧伤。很难见到有人出门走动,好像怕什么,都躲了起来。妮子的家位于小镇的东头,屋子黑黢黢的,像用黑漆刷过一般。平日里,门窗都蒙上了黑布,让人琢磨不透是啥回事。有一位道士经常去那屋子做法事,老远可以听到,有响器从那里传出来。就在妮子死的前几天,有人看到窗口的黑布动了起来,接着就有一张女人的脸露出来,那是一张恶梦中才能见到的女人的脸。那张脸在窗口停留几分钟,又突然消逝了。
有人说,就是那张可怕的脸勾走了妮子的魂魄。
我和黑大叔来到小镇,正是晌午。天空那轮太阳诡秘地笑着。妻子追来了,反复叮嘱我,务必夜里早点回来,说她一人在家怕。我鸡啄米似的点头。
妮子的屋外搭了个棚子。妮子的尸体停放在棚子里,用白布裹着,脸上盖着纸钱。为什么不像病故的老者,停放在室内呢?这是当地的风俗:死在屋外的是野鬼,不能进屋。
锣鼓喧天。哭声凄厉得不能再凄厉。瓦儿哭得死去活来,不知她伤心到何等程度。
我远远坐在一边,不敢朝棚子里看,佯装打瞌睡,心里忐忑不安。黑大叔朝我走来,碰碰我,示意要我去棚子里看看。我没理他。他咳嗽着走开了。我关注着黑大叔的一举一动。只见他挤在前面,看得特别动情,要哭要哭的,好像死的是他的女儿。突然,黑大叔揭去了蒙在妮子脸上的纸钱,妮子的脸露出来了,惨白如纸,看起来有点怕人。一个人挤过来,遮住我的视线。黑大叔的下一步动作,我就不知道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在棚子里磨蹭了许久。
舅舅回来了,带来了一位穿白大褂的。舅舅点头跟来看死的亲友打招呼,满脸堆笑,没有一点悲伤的表情,我大惑不解。都不认识那白大褂,是从老远的火葬场请来的,来给妮子整容化妆。大家让开了一条路,那人戴好了口罩和手套,就从匣子里取出器械和胭脂盒,开始给妮子化妆。都往前面挤,一双双目光聚集在整容师的动作上。我舅舅的眼神带有欣赏性质,好像死者与他无关。我不敢拢去看,仍然远远坐在一边,佯装打瞌睡。那整容师技艺高超,不到半个时辰,妮子的眼和嘴合拢了,胭脂也擦得蛮讲究,放射着美学的光芒。这时候的妮子突然美丽起来,人面桃花,胜过她生前的模样。
一阵吆喝,妮子在七手八脚中装进了灵柩。
妮子是溺死的。溺死的原因是什么,没有谁在乎。就像夜空中的一颗无名小星,突然消失,没谁为她惊诧不已。妮子被打捞上来摊在河滩上,裸露的身子在阳光下发白发亮。看的人越来越多,像在举行什么集会。有几只水鸟在河面上飞来飞去,像在寻觅什么。
妮子死时只有十五岁。
天黑好久了。看死的人们没有鸟兽散的意思。我突然想起妻子的反复叮嘱,想回家。问瓦儿,瓦儿不理我。我去找黑大叔,黑大叔说还要看一会儿。
回到家,我瑟瑟发抖。
“你在‘打摆子’吗?”妻子问我。
“好怕啊!”
我说我一闭上眼,妮子就出现在我的面前,笑着,要来抱我。真的好吓人。
“死了都喜欢你,你们以前是不是真有像瓦儿说的那回事?说真的。”
妻子正疑神疑鬼,突然惊叫一声,说看见妮子进了屋。说得我毛骨悚然。青屁股儿子也从梦中惊醒,大哭不止。屋内阴森森的,感觉锅碗瓢盆、桌椅和那东一只、西一只的烂鞋,在鬼鬼祟祟说话。
“见鬼了!”我猛拍桌子,为自己壮胆。
屋外响起了枪声,父亲打夜鸟回来了。不一会,黑大叔也回来了,那咳嗽声让人心悸。瓦儿没有回来,她要好好的陪妮子过夜。
自那以后,接连几夜我惊悸不安。这对我身体是个严重摧残,人也日渐瘦弱,长此下去怎么得了。我在忧虑中陡然响起了黑大叔。黑大叔看了那么多死人,美丽的丑陋的,他怎么不怕呢?
黑大叔的屋子像一个黑洞。黑洞里有母鸡打鸣,不,那是黑大叔在咳嗽。我慢慢慢慢钻进那个黑洞。洞的一角有团红红的东西,一跳一跳的,像鬼火。近了,才发现黑大叔煨在火塘边。正值酷暑季节,加上一堆火,屋子里热得要命。黑大叔似乎也觉得热,汗流浃背的,干嘛还要向火呢?
“向大叔请教,我……”
“我早就晓得你要说什么。”黑大叔打断我的话:“你不用说了。”
黑大叔用一条黑帕擦了擦满脸的汗水,又说:“板凳上有灰……”那意思是要我坐在地上。我没坐,就那样站着。黑大叔也站起来,靠近我,然后双手搬着我的头,看着我,就那么看着,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大约有几秒钟工夫。我感到莫名其妙,奋力挣脱了,逃出那个黑洞。我隐隐听见黑洞里传出一个声音:”以后别再来问我,你为什么怕,我已经告诉你了。”声音苍老,有如远古的回声。然后,就是那熟悉不过的咳嗽声,像母鸡打鸣。
黑大叔说了什么?我懵了,像一截树桩戳在院子里的空地上。
那天早晨,瓦儿又来找我,哭哭啼啼的,穿的仍是那件肥大的绿色雨衣。我训斥她:这么热,穿雨衣干什么?她哭得更伤心。我问她怎么啦?她指了指她的肚子,我这才发现,天啦,瓦儿的肚子凸起来了。这时我如梦初醒,瓦儿为什么老穿那件肥大的雨衣,黑大叔为什么看着瓦儿笑。瓦儿,你还不到十五岁,怎么得了。父亲的脾气不好,要杀人的。
瓦儿还在哭。
我嘱咐瓦儿,不要让父亲知道,继续穿着那件雨衣,看不出来,然后去医院弄掉。
瓦儿摇头。我不知瓦儿摇头的意思。
父亲到底知道了。
瓦儿被父亲关了起来。关在一间黑屋子里。瓦儿的哭声就从那黑屋子里传出来,嘤嘤的,幽幽的,像一个新生儿在哭啼。突然,瓦儿喊救命,喊声凄厉,令人心寒。我和妻子跑向那间黑屋子,门紧锁着,无法救她,也不敢救她。
父亲还是不放心,将瓦儿捆牢了,再去取挂在板壁上的鸟铳。父亲用慢悠悠的动作往枪筒里灌火药,火药灌得足足的,最后灌进了一把打夜鸟的铁砂子。
父亲对我和妻子说:“不干你俩的事,爱管闲事就是同样下场。”妻子被吓跑了,躲进屋不敢出来。我没动,关注着父亲下一步举动。
“逼她招出来。”
父亲采纳了我的建议,于是就去审问瓦儿。瓦儿慑于父亲那杆乌黑的鸟铳,从嘴角奋力挤出含糊不清的三颗字:“乌鲁无。”
父亲问我,她说是谁?
我也没听清楚,告诉父亲:“好像是说黑大叔。”
黑大叔???
父亲像一阵恶风刮进了黑大叔的黑屋子里。黑大叔面前壁立着一尊恶神。
“你这条老狗干的好事!”
黑大叔似乎早知道我父亲要找他干什么,从容、镇静,一副有话好说的姿态,说:“板凳上有灰……”
乌黑的枪口抵着黑大叔的脑袋。父亲满眼充血。只要一瞬间,那颗干黑桃就要开花。
黑大叔连连摆手,说到屋外去吧,在那棵老槐树下。说完就站起来,对着火塘撒了一泡尿,然后蹒蹒跚跚走出黑屋子。走到树下,转过身来,双脚叉开,拍了拍胯下那个肥大的东西,说:
“朝这个开枪!”
我父亲端起了鸟铳。
鸟铳在慢慢移动,显然是在瞄准。一会儿对准脑袋,一会儿对准胸膛,最后对准了胯间那个肿大如乳房的丑陋的家伙。
就在父亲扣动扳机的一刹那,突然传来瓦儿歇斯底里的哭喊声:“别开枪,不干黑大叔的事!”但枪声已响了。黑大叔没有应声倒下,他满脸疑惑,竟质问起我父亲:“怎么走火了?”
我父亲突然蹲下去,抱头大哭起来:“我早就觉察到了,我早就觉察到了。”
那棵老槐树在寒风中瑟瑟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