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玉培
如果不出门打工,我就不知道有个叫猴儿界的地方。如果不去猴儿界,我也不认识那个叫秀秀的女人。一切都发生在夏天,那个夏天令我终生难忘。
你就慢慢听我从头说起吧。
两年前,我在一家公司上班。因是国有企业,我有一种优越感,认为自己生是企业的人,死是企业的鬼,这碗饭可以吃到头。谁料到风云变幻,国有企业可以变成私有企业,这就叫国有企业改革改制。一夜间,我们的企业就姓“私”了,被一位浙江大老板花巨资买下了。姓“私”的企业更加追求企业利益最大化,其手段是减人增效。怎样减怎样留?那就是留下一批年富力强的,专业对口的,减走那些不懂专业又调皮捣蛋的。这下就该我倒霉了,我年富力强,可我专业不对口,读大学时学的是土木工程专业,跟这家公司风马牛不相及,当时是凭关系分进去的。当然是裁减的对象。我在公司逗留了三天,不愿离开,我还抱着也许能留下来的侥幸心理。其实那有什么用,筷子撬得动船吗?最后还是卷铺盖走人。
回到家我心情十分沮丧,不吃不喝睡了一天。老婆也晓得我为啥这么难受,极力劝我:“一个普通工人丢了饭碗就这样,那些失去土地的农民就不活了?”我一想,也真是,常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怕什么,我又不残不废,凭力气凭技术都能讨吃。
我在家呆了一个月,待心情平静下来后,决定南下打工。老婆说就在本地找点事做,不同意我出远门。我了解老婆的心思,她怕我出门在外沾花惹草。我的人品其实她知道,但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的?为了一家的生存,最后老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要去就去吧,反正……”,“反正要对这个家负责。”我说。
那天,我带上500块钱路费,直奔汽车站。
就在汽车站,我遇见了我的高中同学,姓高,名叫昌富,说话是“娘娘腔”,那时我们叫他“娼妇婆娘。”高中阶段,我俩同桌,做作业时,一些难做的题目都是我帮他做,他那时家境贫寒,我时常请他吃饭,关系当然不错。多年不见,他已是大腹便便,气度不凡,很有官相。从他那满面春风的神态看,这些年他一定混得不错。交谈中得知,果然当官了,发了,他现在是一家开发公司的总经理。不过他还是一幅“娘娘腔”,与他那肥大的身躯极不相称。
我说我已失业了,去广州打工。他说,这年月只要有本事,能吃苦耐劳,哪里都能找饭吃。我知道,他在安慰我。
“我们公司正在开发猴儿界山区,有一批修桥筑路工程。你学的是土木工程专业,正好专业对口。这样吧,你去当技术员,月薪1500块,你先干一个夏天再说,老同学决不亏待你。”
一去就拿月薪1500块,我不太相信。我用狐疑的眼光看着他:“你是……”
“你是什么”,他极不耐烦地说,“嫌工资少啊,加到2000块行了吧?”
从他那坚定的口气中,我断定他是说真的。我心中暗喜,佯装犹豫和不情愿的样子,免得在同学面前掉价。“我给你开个介绍信,你拿信去找牛包头。牛包头不在的话,你就去找秀秀……”那边有人催他上车,他话没讲完就跟我分手了。
我退了去广州的车票,换了一张去猴儿界的,迫不及待地往猴儿界赶。
猴儿界是我们那里一个有名的旅游胜地。即使是本地人,我也没去过,只是听说而已。那里地域宽广,奇峰怪石,溪涧纵横,绿水长流,风景宜人,白云山间缭绕,雾气四季笼罩,猴儿成群结队,是个美如仙境的地方。传说唐僧西天取经曾路过这里,他的大徒弟孙悟空迷恋这地方,钻入半山腰的一口大山洞不肯出来,接受猴儿们朝拜。唐僧恼怒了,念起了紧箍咒,那顽猴痛得屁滚尿流,连叫师傅饶我师傅饶我,待徒弟一泡尿屙干再出洞。谁料那顽猴玩起了花招,他命所有的猴儿一个接一个朝洞外屙尿,不许间断。唐僧见那尿好久好久也没有屙完,才知道是顽猴在耍弄他,再度念起紧箍咒,迫使那顽猴出洞前行。那众猴的尿液经那顽猴一点化,成了一泻瀑布从高高的山洞口直泻下来,撞击在河谷的卧牛石上,激起千万堆雪花,有如一群白马在河谷奔突跳跃,发出撼人心魄的啸声。
这就是猴儿尿瀑布。有一年,一位外地客商去看猴儿尿瀑布,觉得那白花花的瀑布就是白花花的银子,说当地人牛眼只识稻草,身边有宝也不识。那位客商花巨资买下了整个猴儿界山区的开发权和经营权。从此,寂静多年的猴儿界山区开始热闹起来。一批又一批施工队伍来到这里,修路、筑桥、建亭子……
猴儿界距我们县城并不遥远,只要坐一个小时的汽车就到了山脚。我揣着高总经理的介绍信,顺着蜿蜒的山路往上爬,往上爬。越往上,这猴儿界的景色就越好看。让你觉得猴儿界真是一个好地方,像步入迷宫一般。但一人走路,不禁心里有点发怵。我多么希望遇上一个人,跟我同往。我一路思忖着高总经理的话,找不到牛包头就找一个叫秀秀的女人。秀秀是什么人?她跟牛包头是什么关系?
大约中午时分,我好不容易爬上了那高高的猴儿界。好不容易见到了一栋古旧的吊脚木楼。木楼上空腾起袅袅炊烟。我跨过一座小桥,径直朝那家木楼走去。
木楼里传来一阵嘻闹声。一群汉子蹲在屋里喝酒,见了我,都停下碗筷。一个袒露着胸毛的汉子站起来,很不友好地问我:“你找哪个?”
“我是高总经理介绍来的技术员,找牛包头。”
那汉子很不耐烦地说:“牛包头住在秀秀家,不在这里。”又蹲下去端起了酒碗。
“秀秀住在哪里?”
见我又问,那汉子看也不看我,手朝门外一指:“沿小溪往前走,屋当头有棵古猴梨树的吊脚楼就是。”
我赶快走开了。走了一歇,看到了那棵古树。楼前有一小溪,有一女人在溪边洗猴头菇。她的头发好长好长,垂及地面,像一泻美丽的瀑布。我走近她:“请问这是秀……秀秀家吗?”
“你是……”
“我是高总经理介绍来的,听说牛包头住这里,我找牛包头”。
“哦!”女人喜出望外,“快到屋里去吧,牛包头到工地上去了,要回来吃夜饭。我就是这屋的主人,你就叫我大姐好了。”
她的屋里拾掇得井然有序,干净利索。来到这里,让你有种回到家中的温馨感。她一点也不拘谨,向我问这问那。好像我早就和她相识了。一番交谈之后,我才了解到她就是秀秀,一位年轻的寡妇。
“这地方冷清得很。来了一拨修桥筑路的以后才闹热起来。”她一边倒茶一边说。
“那边的民工怎不住这里?你这里空房多着呢!”我说。
“应该住过来。那边的木楼要倒要倒的,住在里面很危险。他们都愿意住过来,就是牛包头不让他们过来。”
我“哦”了一声。牛包头不让他们住过来是啥意思呢?
秀秀叫我随便看看,包括她楼上的卧室,她都敞开着,说没有秘密,随便看吧。她在灶房忙乎。好像我是她家来的一位贵客,要好好款待一番。
我上了二楼。但我没有贸然进她的卧室。我胆怯地往里窥,发现室内挂着一把小提琴,古色古香,我学过琴,知道那是一把意大利琴。
这就令我奇怪了,她的家还藏有这么高雅的东西。秀秀会拉小提琴吗?顿时,我心中充满了问号。
黄昏的时候,牛包头回来了。这牛包头跟我仿佛年纪。我叫了一声“牛大哥”?便把那封介绍信递过去。
牛包头仔细端详了那封信,然后把手伸向我:“欢迎欢迎,我们正缺技术人员。那些狗日的只会喝酒吃肉搞女人,不懂这些。”
吃晚饭时,那道腊肉炒猴头菇的菜味道美极了。牛包头的酒量大得很,一壶酒喝下来,不见醉,还能喋喋不休跟我说话。他指着身边的秀秀说:“以后你就叫她秀姐。”
晚上睡觉。我睡在一楼,牛包头和秀秀睡在二楼。我有个怪脾气,睡觉认铺,换了地方就睡不着。半夜时分。楼上传来嘎吱嘎吱的响声,富有节奏感。那响声开始比较微弱,渐渐地越来越大,整个木楼也开始摇晃起来。我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了。
石匠、泥瓦匠和搬运工都是外地人,那些捶捶碎石的手头工夫,都是当地的少妇来做。这里不兴叫少妇,叫“稚婆婆客。”这里的青壮男人都出门打工去了,留守寨落的尽是老人、小孩和“稚婆婆客”。一天捶上一百多斤碎石,就有十多块工钱,他们感到心满意足了。空旷、寂静的山林里,飘起石匠们创作的特有音乐,还有那“稚婆婆客”的欢笑,挑夫们粗野的山歌。整个猴儿界山区活跃起来了。
那些石匠、泥瓦匠和搬运工,多半来自四川一带。那个袒露胸毛的大汉叫“牛卵包”;那个精瘦精瘦爱说痞话的叫“二杆子”;还有一个叫牛大麻子,他们都野蛮,又酗酒好色,惹事生非,民工都怕他们,唯有牛包头能管住他们,因为牛包头手上捏着他们的血汗钱,可以给他们多给一点,也可以少给一点。平常我对这拨民工敬而远之。
那拨民工,住的是一栋又破又旧的木楼,木楼像醉了一般有点歪斜,显然是一栋危房。房屋无主,也没落锁,据说是早在十多年前主人举家出门打工去了,一直没有回来。现农村木房子不值钱了,有钱的,就学着城里样建造“洋房”,以这种方式显示富有,显示农村人真的翻了身,要跟城里人过平等的生活。因此,农村到处是“空巢”。但从文化角度去看,恰恰是那些又古又老又独特的老屋具有观赏价值。猴儿界一带具有土家特色的古老吊脚木楼很多很多,这一人文景观跟猴儿界清秀的山峰,长流的绿水连为一体,相映成趣,致使猴儿界成了让人流连忘返的地方。
一天,高总经理来到猴儿界。他主管旅游开发工程,当然要来工地检查工程质量、工程进度。有两男一女,跟屁虫一般尾随在他的屁股后面,这倒让他添了几分神气。那两男一女中,我认识,一个是财务部的,一个是工程部的,那个女郎是公关部的,专门负责公关,跟导游小姐相比当然是有区别的。年龄可以看得出来,不到二十岁的模样。穿得很露,高耸的胸脯里像藏有两只兔子在跳动。突然人群中有人轻轻喊了一声佘部长。“色”和“佘”谐音,显然是在开她的玩笑。听说这位佘部长攻关能力非常强,攻下了几个亿的旅游开发资金。要不然,猴儿界的这么多工程哪来钱建设呢。
高总经理在簇拥之下来到了秀秀的家门口。
牛包头见高总经理来了,慌了手脚,跳上跳下,连忙吩咐人赶快备饭。
“高总,您好!”牛包头显得诚惶诚恐的样子。在年纪轻轻的领导面前,居然用了“您”这个字眼。
高总经理眯着眼微笑:“辛苦辛苦!”尽力展示领导风度。只是那“娘娘腔”听起来不太顺耳。高总经理的肚腩过早地凸了起来,领导特征十分突出。
“我给你派来的技术员怎么样啊?”
高总经理突然问起我的情况。牛包头连忙说:“不错不错,领导派来的,不错不错!”
“哪里不错啊,”高总经理这样追问一句。牛包头有点慌,但他毕竟脑子转弯快,“都不错,领导派来的,都不错。”高总经理深不可测地笑了一下,牛包头摸不透领导的笑意,更加心慌。
牛包头明白,高总经理要他发大财他就发大财,要他发小财他就发小财,要他不发财他就不发财。千万得罪不得的。
高总经理撇开了牛包头,见了我,老远就把手伸来:“辛苦辛苦!”
我有点不知所措,一时语塞。我不愿道破我与高总经理是什么关系,目的是给这拨民工特别是牛包头留下悬念,让他们对我刮目相看,不敢欺负我。
吃了中饭,高总经理要给民工们讲话。牛包头请示高总经理,会场设在秀秀的家里,说她家房屋宽敞,能容纳两百号人。高总经理半真半假地说:“是不是开完会好早点睡觉啊,开会也要安排在这里?”牛包头连忙辩解,“高总真会开玩笑。我是考虑……”“要考虑野外施工的特点”,高总经理接过话题,“我看就在桥梁工地上进行,赶快通知。”
桥梁工地上很快聚集一堆人。那些捶白石子的“稚婆婆客”都来了,附近的村民也来看热闹。听说来了一位领导,觉得很稀奇。
牛包头维持好秩序后,说:“下面听高总发话”。接下来,高总经理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荡漾。除了两边山壁上传来啁啾的鸟声外,就是那一句接一句的“娘娘腔”主宰着这山谷。
高总经理的讲话大意是,猴儿界是个好地方。猴儿界是个美地方。这里的山水要多美有多美, 这里的姑娘媳妇要多俊有多俊,来这里看看,既能赏风景又能看美女。我们开发猴儿界,就是为了发展旅游经济,就是想办法把别人口袋里的钱放进我们的口袋里。我们猴儿界不出金,不出银,出奇山异水,当然还出美女,美女主要是水色好,喝了猴儿界的水,丑女都要变成美女呢。高总经理讲起来一套一套的,听起来蛮舒服的。
工地上鸦雀无声。突然有人插话,“这里的妹子都去了发廊,剩下的尽是稚婆婆客。”高总经理循声望过去,是一个年轻的石匠。牛包头连忙制止:“二杆子,你这个狗日的,领导讲话你插什么嘴,再插嘴老子扣你工钱。”牛包头的话有威压力量,那石匠不做声了。
高总经理继续讲话。他批驳二杆子的论调。稚婆婆客怎么了?稚婆婆客只要长得漂亮,看起来同样舒服,我们的牛包头就喜欢稚婆婆客。
下面一阵大笑,大家一齐把目光投向牛包头。牛包头不自在,脚手不知往哪放。人群中一位稚婆婆客坐不住了,站起来,走了。一头飘逸的长发垂到臀部,宛如一泻瀑布。
那瀑布也进入了高总经理的视野。看得出,高总经理大吃一惊,这地方的女人真的迷人。
高总经理的讲话还在继续。他说,这地方名叫猴儿界,应该有猴儿,可现在连猴儿的影子都没有了。以前这猴儿界猴子多着呢,金丝猴、猕猴等什么什么猴都有,现在为什么没有了?是这里的男人瞎子见钱眼睛开,猴子套光了,卖光了,卖得几个钱又嫖光了,而且还不肯回家,留下自己的漂亮老婆让别人受用。害得我们现在又要花钱买猴子投放猴儿界。猴儿是个宝。还有这里的猴面鹰、猴头菇都是宝。猴头菇满山都是,你们喜欢吃就扯肚子胀吧。那猴面鹰可不能捕捉,受法律保护呢,你捉了猴面鹰,马上就有公安捉你去蹲大牢。你们这里的吊脚楼也是宝,不要毁掉,比那些花里胡哨的洋房子值钱多了。
高总经理讲完话,已是下午两点。牛包头亲自送他走出工地,一直送到山脚的公路上。那里有小车恭候着。
不觉,我已来了一月之久。发工钱时,牛包头多给了我500块。遇上吃酒吃肉,他也少不得我。偶尔还邀我一起回县城玩一玩。我猜想,牛包头一定把我当成了高总经理的要紧亲戚,跟我关系处理得好坏,对他来说至关重要。包头们,一个个都精明得很呢。渐渐地,我习惯了这里的民工生活,有牛包头如此这般的关照,比在那家破公司上班好多了。小时候,母亲给我算过命,说我在危难之时总遇贵人。也许高总经理和牛包头就是我的贵人。
一天,我跟牛包头回县城,一路上,他向我讲起了关于秀秀的一切。
秀秀十八岁那年,母亲给她找了个倒插门女婿,是一个小学教师,身材高大,性情温和,会拉一手漂亮的小提琴。每次放学回家,他都要拉一曲让秀秀听听。寨里的小伙、姑娘都十分羡慕,说这一对是天仙配。寨里的人都知道七仙女配董永的故事,都说秀秀比七仙女还要漂亮,她那头长发七仙女就没有。天仙配是一个凄美的故事,秀秀配那个小学教师也是一个凄美的故事。结婚不到一百天,七仙女就撇下董永上天了;结婚不到两年,那小学教师就患下绝症撇下秀秀去了另一个世界,留下那把小提琴挂在房中,成了秀秀痛苦的回忆。失去丈夫,秀秀哭得死去活来,伤心至极。三年后,也就是秀秀二十一岁的那一年,父母又为她找了第二个。是个木匠,结婚不到三年,木匠又病死了。再过三年,父母又为她找了第三个,这回是一个杀猪匠。寨里的人都说,找第三个男人应该靠得住,不会死了。你秀秀命再硬,总该硬不过杀猪匠吧。那杀猪匠浑身充满猪骚味,秀秀闻不得那气味,一闻就呕吐。这当然要防碍杀猪匠夜夜要做的功课。杀猪匠因此就打骂她,“你这婆娘,还嫌我臭呢。”一边骂,一边动用蛮力,像一头猛兽玩弄着一只柔弱的小兔。
“我不是怕你那个,我是闻不得你身上的那种气味”。秀秀十分温柔地对压在上面的男人说。
“那我咱办?”
“每次都要先洗澡再那个。”
“要得,每天杀猪回来,我去荷叶潭里好好洗洗。”
第二天,那杀猪匠真的去那荷叶潭洗澡,一下潭就没有起来。
结婚九年,死了三个男人。都说秀秀是生就克夫的命,找多少男人死多少男人。这话一传十,十传百,远远近近都知道猴儿界有一个命上克夫的年轻寡妇。从此谁也不敢再跟她结婚了。说来也怪,秀秀跟三个男人结婚,都不曾怀上娃儿。她的母亲也十分担忧,曾悄悄地问她。秀秀的说法是,前一个男人自己不行,第二个和第三个都经常不回家,回家时又恰恰没赶上季节。她的母亲对她的这种说法也半信半疑。
而那些多嘴多舌的婆娘们,说她是一只不下蛋的鸡婆,中看不中用呢。还说她是荷叶潭里的女妖,专门来到世上勾引男人。
我专门去看了那个溺死秀秀第三个男人的荷叶潭。
潭很大。潭水幽深暗蓝,看久了,让人脊背发凉,顿生恐怖感。猴儿尿瀑布直泻下来,汇成一道清流,一路歌唱着流下来,注入荷叶潭。这荷叶潭是一个无底潭,有多少水都能容纳下,曾不溢出。天干旱,这潭水也不见少,山溪水猛涨,都往这潭里注入,这潭也不见满。每年,这荷叶潭都要发怒一次,潭水突然冲起丈多高的水柱,并发出马嘶一般的声音。传说这荷叶潭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每年八月十五的夜半时分,这潭就传出女人美妙的歌声,一群披着长发,现出雪白上身的女妖出现在水面,专门勾引过路的男人。那些好色的男人,想下水跟她们戏耍,一下水就要溺死。这传说归传说,谁也没有亲眼见过。但那冲起水柱的现象每年都有人看到。一些气象学家曾对这荷叶潭作过考察,最终未得出合理的解释。
也许是不曾生育的原因,秀秀到了二十七、八的年纪,仍像一朵刚出水的芙蓉,水灵灵的,要面容有面容,要身段有身段。一头飘逸的长发垂到臀部,宛如一泻瀑布,平添无限的魅力。那是一泻动人的黑色瀑布。
牛包头讲完了关于秀秀的一切,对我说:“反正是一个公开的秘密,这里的人都知道,秀秀跟我好上了。”听到牛包头这句话,我并不感到突然。我来这里后,就听到了牛包头与当地一个年轻寡妇有那么一腿的传闻。
“你不是离婚了吗,你干脆跟她结婚。”我劝牛包头。
“不!”牛包头很坚决地说,“她命硬,不能结婚,只能玩她,待工程完了就一刀两段。”
我不再说什么。我对牛包头的德行从此不敢恭维了。我对秀秀产生了同情感。同时又有一种愤恨感。我同情她是一个红颜薄命的女人,又恨她不自尊自爱,为什么要忍受牛包头的欺骗?
猴儿界风大。一到夏天,经常刮大风。当地人说,猴儿界山洞多,那些风都是洞府里放出的妖风。住有十多个民工的那栋破旧木楼吹倒了。幸好没有伤亡一个人。是在上午的时候倒塌的,这时民工们都出门做工去了。牛包头听说后,吓出了一身冷汗。高总经理也闻讯赶来了。他臭骂了牛包头一顿,说砸死人了,你牛包头牢底要坐穿的。他勒令这里的民工全部搬到秀秀家住。
从此,我有一种预感,秀秀家要出事了。
白天,都上工去了,秀秀家还算安宁。
秀秀把从山中捡回的猴头菇,用筛子端出曝晒。晒干了,就运到城里去卖好价钱。捡猴头菇卖,是秀秀的主要经济来源。
一到晚上,屋里就不安宁了。民工们一回来,喝酒、赌博、讲痞话,唱野歌子,闹得天翻地覆。唯有牛包头在时,他们象老鼠见了猫,不敢做声。可是有一天,牛包头回城好久没回来,他们又闹翻了天。
十几个汉子睡在我隔壁的一间大房里,开的是地铺。他们一夜都在笑闹。话题都是女人。
二杆子在哼唱:
我在这头等你来,嘎嘎嘣,
你在那头等我来,嘎嘣嘎,
你不过来我过来,嘣嘎嘣,
我要你头发打草鞋,哎——
接着就听到二杆子叫了一声“哎哟”,好像被人踹了一脚。有人骂:“骚得很就上楼去啊,那对白嫩的奶子等你去摸呢!”
到了后半夜,隔壁的笑闹声终于平息下来。
可是我仍睡不着,我担心要发生什么事。不久,出于意料之中,楼上果然发出异样的声响。就是我第一次夜里听到的那种音响。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我猜想,他是谁呢?二杆子?牛卵包?不得而知。肯定不是强暴,不然她会大声喊叫的。我在心里狠狠骂道:这个秀秀,真是一个破货。
第二天早晨,秀秀下楼时,我有意观察她的脸色。她没有一点害羞的意思,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下雨天,民工都不出工。他们就在家赌博。有的刚领的血汗钱,很快就输掉了,输掉了又借,说下个月再还。不赌了就是喝酒,或开着肚脐眼以下的玩笑。
这天他们又喝酒。喝着喝着,二杆子想出歪道道:让秀秀陪我们喝。接着是狼叫一般的附合声。秀秀被他们前搂后抱地拥了进来。
那个叫牛大麻子的咧着嘴巴笑:“二杆子,你能扒开秀秀裤子,我把这一壶喝了。”二杆子说:“你先弄翻她,我就扒。”
那牛大麻子真的就去提秀秀。他像扔一只绣花枕头一样把秀秀扔到大统铺上,二杆子立马扑上去……
这一切,我看在眼里,恨在心里。“一群流氓,太不象话了。”我不知一时哪来的勇气,顺手提起一根钢钎,冲二杆子吼:“放开她!”
一屋的人都惊呆了。
“你个杂种,你敢跟我们动武!” 牛卵包一双血红的眼对着我。
“放开她,不放我打死你!”
二杆子似乎酒醒了,放开了秀秀,冲着我,脸上掠过一丝冷笑,“怎么,你今天想跟老子过招?”说着就要冲过来,被秀秀抱住了。
“你,放下钢钎!”秀秀朝我吼。
我举起钢钎的胳膊颤抖着,没有放下。
“你快放下!”秀秀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吼,“我不用你管,我愿意的。”
听到秀秀这样喊,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嘴唇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我扔下钢钎,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我来到了桥梁工地。任雨把我淋得精湿。秀秀气喘吁吁地追来了。她的长发被雨淋湿了,不再像一泻美丽的瀑布。
“技术员。”她挨近我坐下,柔声地喊我。
我没有理她。
“我是为你好,真的,自从你来我家,我就对你……”
我仍不作声。
她突然伤心地大哭起来。“好,你可以不理我。我可不能让他们打死你。他们整死你,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
她哭着,掩面往回走。是的,在这群流氓中,文弱的我能打得过他们吗?我突然理解到她喝令我放下钢钎的用意,好汉莫吃眼前亏啊。
我奋力追上了她。
“秀姐……”我哭着喊了一声。我站着不动,眼泪汪汪。她站着不动,望着我,失声大哭起来。
“我知道你看不惯我,可我有什么办法。这拨修桥筑路的,就你把我当人看。其他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就连那牛包头,对我也不抛真心,他不肯跟我打结婚证,其实就是玩弄我,等工程完了,他就抛开我不管了。你看我有什么办法。我跟这拨流氓轻狂,是故意……。”她哭得更凶了。
雨哗哗哗下着。山洪暴发了。雨雾弥漫开来,看不清周围的山和树,房屋和寨落。
“往后,你别跟这拨流氓来往。”她说。
这柔弱的声音被雨声吞没了。
突然一天,我病倒了。是淋了那一场雨的缘故。
我迷迷糊糊地躺着。一会儿,有一群陌生人朝我走来;一会儿,二杆子呲牙咧嘴朝我挥舞拳头;一会儿,我坠入荷叶潭中,一群女妖向我击水……我被吓醒了,浑身直冒冷汗。木楼空空,阒然无声。这是什么时候?民工们都上工去了吗?我头痛得厉害,眼冒金花,整个木楼在旋转。我又沉沉睡去。
我隐隐感觉到,额上贴着什么,温温的,好像是手。
“哎呀,在发高烧,还冒血汗呢!”是她来了,秀秀。
“技术员,你醒醒!”
“……”。
“我送你去医院!”
“……”
“也不要紧,你好好睡着,我去……”
秀秀的话我听得真真切切,就是无力睁开眼皮看她,想回答她,就是说不出来,昏昏沉沉,身躯像散了架似的。
当我再度被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醒时,眼前出现了一张温存的脸和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汤。
“快喝下去吧,你这病是要命的。”秀秀费劲地扶起我,命令似地要我喝下她熬的药汤。
她的药真好。一个星期后,我的病开始好转。就在这一个星期中,她一次又一次地给我喂药汤,日夜守候在我的床前。
“不知怎样谢你!”我噙着泪对她说。
“哪个要你谢?”她嗔怪道,“我不能让你就这样死了,连家里人都不晓得。——你得的是真伤寒,这种病弄不好就丢命。我爹把治真伤寒病的秘方教给了我。你真命大……”
“那拨民工呢?还有牛包头。”
“不要问他们,一拨没有良心的东西。听说你得的是伤寒病,怕传染,都搬到别的地方去了。牛包头还没回来。”
听了这话,我的心陡然一凉。回头一想,这也不奇怪,我跟他们无亲无故,何况又发生了矛盾,我病了,或者死了,都跟他们无关。这就叫人情冷暖,世态淡凉。这时节,我对秀秀有一种特别的感激之情。我与她非亲非故,她为啥不怕传染,尽心尽力救我?人啊,特别是人的感情,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
晚上,秀秀又端来了药汤。
我坐起来,准备自己喝药汤,秀秀连忙用轻柔的动作按下我,说:“你就睡着,我一羹一羹地喂你,这样药效才好。”我只好顺从地躺下,抬眼一望,发现她那双眼睛充满了无限的柔情。
“你以前在哪!”她一边喂一边问我。
“在一家企业上班!”我答。
“有班不上跑这里来受罪?”
“下岗了!”
说到这,她不再说什么,沉默了片刻。好像为我下岗感到不快。一会儿,她又问起来。
“出门这么久了,想老婆吗?”
“不想!”
“不想?讲假话呢!”
她格格格地笑起来,笑得我不好意思。这时,已是半夜时分,整个木楼,就我和她俩。我很不自在地瞥她一眼,发现她的目光火辣辣的。
“你睡吧,我也要去睡。”说完,她静静地看着我,然后,慢慢地挪动步子,走出了房间。
一会儿,她又来到我的房间,惊慌失措的样子。“我今夜好怕,好像我的房间里有一个人,我好怕,我好怕……”
我一骨碌爬起来,不知所措。
“你睡这吧,我去楼上睡。”我对她说。
“我一个人睡这也怕。”她的声音颤抖。
“那……”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就坐着,守护你。”
她不再说什么,和衣躺下了。一缕清幽的月光透过窗口照进来,宛如这个夜晚一缕温柔的眼波。窗外那轮皎洁的月亮在窥视屋内的秘密。那缕月光恰好照着秀秀的脸庞,秀秀那双温婉的眼睛依稀可见。她没有睡着,她在深情地望着我。
我就那样坐着,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我这时在想什么呢?月光可以作证,屋外那棵古猴梨树可以作证,秀秀的一举一动,一眼一神都在向我暗示什么,我浑身热血沸腾,心跳也在加速,可我心中没有一点邪念。我觉得,床上躺着的不是秀秀,而是一朵带露的香气扑鼻的山花,我呢,就是一尊圣洁的护花神。
床上响起轻微的鼾声。我知道,是秀秀佯装睡着了。我轻轻地走出门,踏着月色,来到那棵古猴梨树下,坐下来,望着迷茫的远方,望着深邃的星空。这时,人们都睡熟了,一个神秘的世界开始按它的章法活动起来。山风轻轻吹拂,林间梦鸟呓语,溪流娓娓歌唱,池塘蛙鼓阵阵,时不时传来种种难以觉察的声音。间或还能看到,一道美丽的银线划过夜空,那是一颗流星消逝了。
我就那样坐着,望着迷茫的远方。突然,一只温柔的手搭在我的肩头,是她,秀秀。
“你没睡着?”
“我睡不着!”
秀秀紧挨我坐着,浑身散发着一股山花的清香。她不说什么,我也无话可说,就这样依偎在一起。夜间的精灵在自由来往。偶尔,能隐隐听到林间鸟的梦语。有两颗星星在走路,我想,那一定是牛郎和织女,他俩今夜睡不着,在散步呢。突然,一颗迷路的星星落进了我的怀中,是她累了,要在我的怀里躺一会儿。
我在猴儿界呆了整整一个夏天。一天,牛包头从城里回到猴儿界,一见我就说:“高总经理要你快快回城。”
“出什么事了?”我问。
“恭喜你!”牛包头很兴奋的样子,“高总经理给你找到了美差,去开发公司上班呢。”我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急忙打点行李。
“不要忙嘛!”牛包头显得很不高兴的样子,“喝餐酒再走不迟。”
向来滴酒不沾的我,这回也端起了酒杯。牛包头喝得酩酊大醉,不住地对我说:“老……老弟,我待你不……不薄,你要在……高总面前多……为我美言几句……”喝酒间,我无意中看到了秀秀那忧郁的目光。听说我要走了,秀秀的心情十分沮丧。
第二天早晨,牛包头忙着去工地。秀秀为我送行。
“硬要走哇?”
“要走!”
秀秀不再说什么,连忙跑进屋去了。不久便走出来,将一个大包递在我的面前:“带上一包猴头菇,让家里人尝尝鲜。”
我走了,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山下走去。走老远了,隐隐听到身后传来伤心的哭声。我回过头一看,是她。
“送什么,回去吧!”
她很不情愿地转过身去。我最后一眼看了她那飘逸的长发。那是一泻美丽的黑色瀑布。
打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去过猴儿界。可我至今仍惦记着那个叫秀秀的女人。她跟牛包头结婚没有?她还生活在猴儿界那个地方吗?
如今一到夏季,猴儿界游人如织,好不热闹。去猴儿界旅游的朋友啊,你可曾见到一位披着长发的女人?你可曾见到那一泻美丽的黑色瀑布?
又是夏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