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玉培
飘落,飘落飘落飘落……
这场雪,是在用她那白色逻辑,强行改变这世界的模样,接连几天都在飘落,铺天盖地,洋洋洒洒,没完没了,好像带着一种情绪,跟谁过意不去似的。
我总是在这样的情景中,想起我的雀寨,想起那个来雀寨做手艺的圆桶匠。
那天是腊月初八。大雪封山了。这种日子,雀寨家家户户都拥有一个暖烘烘的火塘。火塘边,父亲悠闲地叭烟,母亲筛选豆子,我呢,乱七八糟地想,对着火塘发愣。火苗嗬嗬地笑,母亲逗我:“火在笑,贵客到,要来客呢!”
屋外果真有人来。一种陌生的口音飘进屋:
“发财老板,问问路啰!”
我循声看过去,门前站着一个人,光头,矮而胖,背一个扁背篓,提一个圆木盆,头上和双肩,积着厚厚的雪。看年纪,我叫他大伯不会错吧。提着圆木盆干什么呢?我一下明白了,那是在做广告,表明他是一个圆桶木匠,这类木匠,专门打制木盆木桶木缸那类圆圆的木器家什。
他是从山那边爬过来的,要下山去。一身的污迹,说明他不知摔了多少跤。父亲唤他进屋歇脚。
火塘的火很旺。圆桶匠浑身被雪花浸湿,往火塘边一坐,身上就腾腾冒气,像一颗冒着烟要爆的炸弹。母亲提来罐罐茶,父亲把麂皮烟口袋递过去。
“麻烦了,麻烦了,歇一会就走。”
父亲吧一口烟,劝圆桶匠:“雪大得很,下不得山,就在我家弯几天艄,等雪停了再走。”
那圆桶匠嘴唇嗫嚅一下,欲说什么,没说出来。
“师傅贵姓?”父亲问他。
“免贵姓十八子。”
父亲哦了一声。我没听懂,这是什么姓?哪有这种姓氏啊?
“老板贵姓呢?”
“千军万的。”父亲说。
我大吃一惊,以为父亲说错了,连忙纠正说,姓马。
那圆桶匠和我父亲大笑起来。不知他俩是笑什么。我觉得怪不好意思的。
“读几年级啦?”
我红着脸,不回答圆桶匠的问话。
“没学过‘千军万马’这个词?”
我似乎明白了一点点什么。但还是不明白,姓“马”可以这样说吗?那姓牛呢?
突然来了个圆桶匠,给雀寨带来了一种动人的新鲜气息。消息很快传遍左邻右舍,男女老少赶来看热闹。这也难怪,我们那个寨子,一年半载看不到一个生人,要来,就是那些五行八作的手艺人偶尔路过。大家七嘴八舌问这问那, 问他是哪里人,腊月初八了怎还不回家?他用咕噜咕噜的抽烟声作答。遇上一个倔人,大家觉得没趣,也就悄悄离去。
可他对我一家人不倔。
父亲跟圆桶匠喁喁说话。我在旁边静静地听着。父亲有个习惯,逢人就摆他的龙门阵。父亲说,一九三五年,他随贺胡子的部队突围长征,在一场遭遇战中失散掉队了。好久好久赶不上部队。在追赶部队中,他扮成圆桶木匠,突破了一道道敌人的封锁线,终于找到了部队。是“圆桶匠”救了我父亲。
“您当过红军?”圆桶匠惊讶地看着我父亲。
我父亲唔了一声,表情当然挺自豪。
我那时只有十二岁,对他俩的谈话是懂非懂的,就那样眼巴巴地望着圆桶匠,希望能听到更多更新鲜的事情。可那圆桶匠不说了,只顾吧烟,看样子,他的烟瘾比我父亲还要大呢。我觉得没趣了,就跑出门,看雪,看迷茫的天空。无数的白蝴蝶漫天飞舞。我希望有只短尾巴野兔突然从雪地里蹦出来,然后我把它逮住。看着看着,一个童话故事就诞生了,故事中的那个白雪公主从天空中飘然而来,待我睁眼看时,那圆桶匠一声有力的咳嗽将白雪公主吓跑了,剩下几分甜蜜留在心里。院坝里的积雪又厚了许多。我找来一根木棍,插进雪地里,记住“吃”雪的地方,然后用手拃,看积雪有几拃深。
不觉就到了做夜饭的时候。母亲进灶屋忙去了。
晚上,我们一家人围着火塘向火。那圆桶匠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你这伢崽,从面相看,命带文昌阁,有出息。”我父母听了,自然高兴。接着那圆桶匠逗我,说他小时候的趣事,说他母亲给他起了一个乳名,叫小瓢虫。我听了,笑痛了肚子。我那时想,一个人,怎么起那么一个古怪的名字呢?我和圆桶匠很快亲近起来。
第二天,雪没有停,越下越大,人一走,脚印就没了。
老是煨在火塘边,那圆桶匠闲不住了,于是对我父亲说:“老板需不需要打制木盆、木桶啊!”
“天冷,”父亲说,“开年了,再请师傅打一口大木缸,好装包谷。”
“嗨——,我们做手艺的,哪分热和冷,打吧,我闲着不自在。”做手艺的就这样。
于是,父亲就去上屋场借来了木马,然后把码在后屋里的杉木筒一节一节地搬出来。那圆桶匠就要开始做手艺了。我有一种好奇感,在旁兴奋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当那把雪亮的斧子舞动开来,屋子里便有了一种动听的音乐。
他先是用斧子将那原木破成一块一块的木板,然后将木板劈成瓦状。
他砍着,动作是那样的悠闲和精细。我站在旁边看热闹。他逗我,说他那把斧子叫“尤三姐”。那时我不知道“尤三姐”是谁,后来读了《红楼梦》,才知道“尤三姐”是个烈女子不好欺负。
“尤三姐”在跳舞,轻捷得像一只翩翩起舞的黑蝴蝶。“尤三姐”在歌唱,极有节奏,极有韵致。性格刚烈的“尤三姐”对圆桶匠是那样的顺从和温柔。圆桶匠一边砍一边跟我说话,不看木头,“尤三姐”也能会意地吻着木头,而且次次吻在恰到好处的位置上。锋利的斧口从他手掌上擦过,他却不怕手掌被劈落,动作惊险得让人咂舌。我不禁想起运斤成风的故事,这技艺娴熟的圆桶匠,莫非跟那传说故事中的郢匠有点师承关系?
没见他休息,他不知道什么叫累。当父亲把烟袋递给他时,他才停下手脚。他点燃烟,猛吸几口,又轰轰烈烈地干起来。一袋烟工夫,他便干得汗流浃背了,釉色的脸膛亮亮的,放着异彩。他说一句“好热”后,就以极利索的动作,三下两下剥掉外衣,袒露着胸膛,现出了滑稽的罗汉肚,鼓鼓的,肚腩呈现几条横皱,深深的,猛然看见那罗汉肚,不爱笑的人也要笑破肚子。
我想笑,怕笑失格,忍着,恰巧这时母亲走出来捡木渣,跟他搭讪。
“师傅,你会打别的家什吗,像桌子、柜子?”
“不会,我只会打圆圆的东西。”
“一年在外,也想不想家呀?”
“想家?手艺人,四海为家!”
“家里还有什么人呢?”
“我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人也吃饱了。唉——”
那“唉”字后面,让人琢磨不透,是一条河流,幽深,绵长,弯曲。母亲看出了什么,不便再问下去,抱一抱木渣进了灶屋。
后来我才知道,匠人有多种,金银铜铁锡,岩木雕画漆,这工匠行里,原来也有许多流派,就像大学里分系,系下面再分专业。这木匠,是木匠系圆桶专业。
那罗汉肚在用一种优雅的动作推着刨子,刨子发出“嗖——嗖——”的叫声,清脆悦耳;刨嘴吐出串串刨花,像在玩魔术。
我观察着罗汉肚的每一个细节。
我发觉他脸上有一缕淡淡的忧伤,但很快就消失了。也许,他至今没有家。但我又觉得他无忧无虑,你看,他边推着刨子边哼着什么。哼着什么?被刨声淹没了,听不清,好像在哼着什么谣,显得很激动。哼唱中,脚下便有了一堆蓬蓬松松的刨花。
跑世外的人见多识广,一定能讲许多故事。吃了夜饭,他闲着,我趁机向他问这问那。问他背行头的背篓怎么是扁的,问他家乡是山坡还是平原,吃不吃包谷饭。
“扁背篓背起来舒服,不像你们这里的圆背篓,好看不好背,——你这伢崽问得怪。”
我不再问他了,在一旁静静看他。我觉得他是一部厚重的书,书里有许多故事。
“讲一个故事吧,师傅!”
见我这样央求,他就讲起来。我听得如醉如痴。从他的故事中,我第一次知道了地球是圆的,知道了有个地方叫成都,有种动物叫恐龙。他的故事,多得就像他刨出的刨花,被母亲抱走了,不久又刨出一大堆。
我对他生出无限景仰。
“会讲谜语吗?”我又问他。
“谜语,多的是哟!”
他顺口就讲一个。“有个老头白又白,翘起鸡鸡来接客。是什么?”
我一下就猜到了:茶壶!
“一个老头黑又黑,沟里走,沟里歇。”
我不等他问“是什么”,又猜出来了:螃蟹!
他再不讲用“一个老头”开头的谜语了,讲我不熟悉的。动植物,人的五官,生活中的各种物品等等,在他嘴中都成了有滋有味的谜语。他一口气讲了一百个谜语,有的我猜破了,有的我猜不着。
“讲个我们木匠行里的,你一定猜不着。”
“你讲吧,我猜!”
他眼一闭,马上又睁开,讲了。“我有一只船,摇橹又牵纤,去时牵纤去,来时摇橹还。”
这是讲的什么?斧头?刨子?还是别的什么?我老是猜不破。
“破了吧,师傅!”我央求他。
“破了?”他哈哈一笑,“破了就没味了。”
不管我怎样央求,他也不肯破那谜语。我气极了,于是办法想报复他。
“你会不会讲瓢虫谜语?”
他一时语塞。我高兴地拍起手来,终于把他难住了。
…………
两天以后,堂屋里便站着一口崭新 的齐人高的木缸,浑圆浑圆的。这是一把利斧劈出来的新世界。这是那个圆桶匠讲给我的圆圆的故事。
父亲要试一下圆桶匠的手艺,往木缸里倒水,看渗不渗漏。滴水不漏。“渗漏还叫手艺?”圆桶匠自豪地说,“待热天用桐油油了,这口木缸要用几代人!”
母亲喊吃饭。鼎罐里,是腊乎乎的麂子肉,呼噜呼噜地开。“今天收工了,要喝一碗收工酒!”父亲劝圆桶匠。前两天,他不肯喝酒,说不会喝。
一碗酒喝了一半,那圆桶匠的脸色就难看了,好像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脸。
“喝……喝不得了……我!”他“咚”地放下酒碗。
母亲连忙递给他一碗包谷饭。他拱手,“多谢了,不要饭。”接下来,他就坐在火塘边,不言语了。
“就在我家过年,别回家了。明日,我们一起上山赶麂子去。”父亲对他说。
“那不行,克寨有工夫做,还有芭蕉坨也约了日子。”
“工夫做得完吗?”
“手艺人,走四方,吃四方,只要有工夫做,就得…”
说着说着,他的头就勾在胯下了.父亲送他去厢房歇息。回来,父亲自言自语:“真的喝不得酒,我从来没见过喝不得酒的手艺人。”
夜色无边无际地弥漫。雪停了。
夜里,我老睡不着,苦苦猜着那个谜语。天亮时,父亲叫醒我,将一样东西递给我,是墨斗。父“那圆桶匠墨斗忘记拿走,你快去追他,做手艺的,丢不得行头。”看到墨斗,我心中蓦地一亮,一下就猜破了那个谜语。
我一口气追到山脚下。追上的,是雪地上一串串逶迤而去的脚印。我呆呆地望着远方,远方,有一个小黑点,渐渐地小了去,最后消失了。我好一阵惆账。
天晴了。
后来,也就是我告别家乡去远方求学的那一年,我翻箱倒柜找一件东西时,无意中翻出了那个墨斗。看到墨斗,我又想起了那个圆桶匠,想起了那个圆桶匠给我讲的故事和谜语。
那个挺着大肚腩的圆桶匠哟,他如今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