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面的确难找。这年月,做买卖的太多了,卖的人比买的人还多,就像写诗的人比看诗的人还多一个道理。自然,门面紧俏得不得了,黄金地段的门面是寸土寸金,租金简直是见风涨。你若是“门面族”,哪要想什么事啊,等于天上的馅饼直接掉落在你的嘴里。
他不需要正街上的门面,太贵了,不划算。做那种生意,门面无需豪华,只要租金便宜,当道就行。
他走啊走,找啊找,目光四处逡巡,最后来到老井街。就在这条街的入口拐弯处,早就有一爿家电维修部,一位姓马的年轻师傅开的,叫“马师傅家电维修部”,经营十多年了。他想,多开几爿也不妨,还能形成规模效应,生意呢,各做各的。
还有屋出租吗?走过去看看。他突然眼睛一亮,有!就在马氏维修部的隔壁,一张广告跳进眼帘:“此屋出租,价格面议。”屋是瓦屋,有点破旧,面积不大,约摸二十平米。再往右拐就是巷子,巷子长长的,巷子两边是许多小巷子,这让人想起那个“回”字的谜面:“大口包小口,小口在里头。”这大大小小的巷子组成的街道,平常人流如织,多半是平民阶层。平民阶层有节省的美德,吃穿用度不讲究档次,买一个电炊壶也舍不得挑顶好的(质量好的贵啊),那些劣质的产品当然容易坏,坏了就要修。好啊,这地方好,适合做那种生意。
就这地方!
他再度看了一眼广告留下的联系号码,便掏出手机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个苍老的声音。“你的屋要出租吗?”那边说是的。接下去是问租金多少。对方说六千,年租金。他二话没说,就同意租下来。那边立马就赶过来,协议早就准备好了,只要填上租金的数额、签上双方的名字和摁个手印,再交三年的租金,租门面的事就办妥了。
接下来就是做一个招牌。招牌叫什么名字?他眉头一皱,有了,就叫“便民家电维修部。”字是请一个小有名气的书法家写的,行书,笔力遒劲。招牌做得有点豪华,铝制板,烫金字,显得特别耀眼,挂在那又黑又旧的门楣上,很不协调,有点茅屋挂绣球的味道。
“王技师,你也搞起第二职业来了?”
单位里的同事,看到那个招牌后问他。他笑了笑:“算什么第二职业,让手莫闲住喽。”
人们似乎忘了他的名字,有的叫他王技师,有尊敬之意,更多的是叫他老王。技师是什么?一种不伦不类的技术职称。
他所在的企业,培养技术人才,是“以师带徒”制。他带了一拨又一拨徒弟,所带的徒弟算起来恐怕有一个排了。后来,徒弟个个都被聘任为中级技术职务,而他自己,还是个初级。
谁不在意职称?职称的高低,跟经济待遇有关,还意味着一个人身价的高低,不能等闲视之。吃技术饭的都想职称上去。捞一个助理级职称容易,再上去就难,对他老王来说,简直是不可能的了。有人为他鸣不平,凭实力和业绩,给他评个高级职称也不为过。但不行,条件不合乎规定:谁叫他学历低了呢?
技术职务低了,有时难免尴尬。有一回,老王跟一拨徒弟外出参观,带队的领导向对方一一介绍:这是刘工程师、这是严工程师……当轮到他老王时,介绍人停顿了一下,有点难出口的意思,最后还是介绍了:这是我们企业的技术带头人,姓王。后来有人就开他的玩笑,叫他“王带头。”
好在万事都能变通,可以打“擦边球”,可以“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在评职称方面,突然出现了“技师”这个新称呼。有关部门的精神是:技师相当于中级技术职称,享受工程师同等待遇。那到底有什么区别?打个比方就明白了:一个是“地方粮票”,一个是“通用粮票。”这下好了,按正规渠道评不了中级技术职务的人有盼头了,图个经济待遇,地方粮票就地方粮票。
老王评个技师,谁还有说的?一下就评上了。自那以后,他走到哪,别人称呼他也就顺口了,称他王技师,再没有人喊他“王带头”了。
老王那技术来得不容易,靠自学,从年轻时专起,一直专到老。省吃俭用,买了上万元的专业书籍,什么《电工基础》、《电子理论》、《家电维修技术》......三个书柜还不够。他老伴笑他:“开书店呀!”
单位里的人都晓得,老王还是个助人为乐的典范。经常有人提着坏了的家电请他修,他从不推脱,全是帮忙,不收一分钱。一时间,小小客厅成了维修部。多了,记不住是谁送来的,他就贴上小纸条,标着物主的名字。在业余时间,他基本上蹲在那些家电堆里,拆了装,装了拆,敲敲打打的,几乎忘了白天和黑夜。那样挺累的,老伴就劝他:“你是老寒腿,蹲久了要不得。”那意思是,以后别接那些活,一概推迟了。
老王总是那一句:“熟人,帮帮忙,学雷锋。”
“雷锋会开车,也不见雷锋天天帮别人开车?”
一颗螺丝掉进电饭煲里,发出“叮当”一声,算是他对老伴的回答。
有些人不自觉,送来了家电,不愿离开,还要吃上一顿才走。不就是一餐饭吗?吃就吃呗。过后老伴开他的玩笑:你是三国的孙权啊,赔了夫人又折兵。他不理会老伴,忙他的。他老伴怕他不高兴,又说道:“天天待客不穷,何况……”何况什么呢,老伴不说了。
人都在时间中煎熬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一晃,四十年过去了。又一晃,就将一个小伙熬成翁了。
“您是今年三月退休。”政工股的人告诉老王,要他做好思想准备。
老王的心里有一叶扁舟在晃荡不已,又像是一只苍蝇突然飞入他的口中,他感到好不舒服。年轻时他不知道,到了退休年龄的人是什么感受,现在他突然知道了。难怪过来那些退休的老职工心理不平衡,个个牢骚满腹的,原来是这么回事。退休了,一年中工资突然少了两万多(他仔细算过,有哪几项不能再享受了),谁心理平衡?除非是傻猪呀!
政工股的覃股长找上门来。
覃股长先是一番嘘寒问暖,再就是一通“人事更替,自古皆然”之类的大道理,然后问:“还有什么后顾之忧?”
老王欲言欲止。他心里有疙瘩。老王的老伴连忙说:“我儿子大学快毕业了。老王退了,能不能让儿子顶职?”
覃股长早就预料到要问这个问题,答复起来也就胸有成竹,从容应对。
“这个不行!”覃股长说,“政策变了。现国有企业用人必须面向社会公开招聘。你小儿子还在大学读书,别急,到时候再说吧,老同志嘛,啊,老同志,到时候再说。”
老王不知道,覃股长说那话,是缓兵之计。覃也快到退休年龄,到时候他也退了,找鬼去?
“退休后待遇的确少了许多,你肯定估算过。这没办法。不过,凭老师傅的精湛技术,那点钱立马可找回来。”
老王自己不好开口的话,覃股长带他讲了出来。那是什么意思呢?他老王没听懂。望着眼前也快要退休的领导,老王一双老眼变成一对问号:“怎样弥补?”
“您就别为他们义务维修家电了。建议开个家电维修部,实行有偿服务。就凭那么多熟人,何况没有生意!”
老王心里动了一下。这样也好,既打发了时光,也可增加收入。
那个覃股长到底是老搞思想政治工作的,一下就解开了老王的心里疙瘩。
老王愉快地退了下来。照覃股长说的,果真筹划起开家电维修部的事。他的老伴也支持他。老伴说,找个事做也好,人不能闲,有的人上班时好好的,一退休就生病了。那病多半是闲出来的。
可是,有些人啦,他才不管你老王开不开什么部呢?家电坏了照样往他家里送。有的人还到处宣传:“你家电磁炉坏了吗?我们院子里有个师傅,请他修呗,那人好,不收一分钱。他现在退了,反正闲着没事。”
老伴对来客说:“我家老王打算开个家电维修部……”意思是请大家多照顾。另外还有一层意思:我家老王再不义务修家电了,要收钱。有些人听了,就有点不高兴,故意赶在老王家电维修部开办之前,突击性地把家电送来。老王脾气好,送来了,就修。等维修部开业了,再收点服务费。
自然是大路不平众人踩。也有人替他老王考虑。
“人家退休了,又不是为你义务修家电退休的。”
“干脆开一个家电维修部,实行有偿服务。”
这人跟覃股长简直是不谋而合。
老王回到家,就告诉老伴:“门面找到了。老井街入口拐弯处。”老伴也跟着高兴。“那地方好,两面临街,又不远,我给你送饭方便。”
“便民家电维修部”的招牌一挂,隔壁的马师傅就不高兴,这是同行生嫉妒,怕抢了他的生意。那马师傅暗暗打听到,这个老师傅是技师,又是电力部门退休的,占有行业优势,肯定熟人多。他恨死这个老家伙。老王主动找马师傅说话,马师傅爱理不理的。
老王坐在店子门口,等着生意。他想到覃股长的那番话:就凭那么多熟人,何况没有生意。过来,老王为他们义务修理那么多年,现在正儿八经开了店子,他们应该照顾生意才是呀。
可是不见人来。店门前的人流款款而过,有的立住,欣赏一下招牌的书法,有的连招牌也不看,横过去了。
这时候,他老王不禁想起“人脉资源”这个词来。做生意是有宾主的,宾主就是熟人。那些熟人呢?本单位的老陈老梁,院子里的刘大妈黄二嫂……他们和她们,难道就没有什么家电要修吗?
来了,生意来了。是个老太太,走路有点蹒跚,有点像老陈的老伴,提着一个电饭煲来了,不紧不慢。可是,可是她,在老王的店子前没停,径直进了马师傅的店子。老王长长叹了一口气,心中不快。不过他会想,那老太太面生。也许跟马师傅相熟,当然要去那儿,在情在理。
老王只好眼巴巴望着,等生意。又来一个,是个农村人,他不认识。
“请老师傅看看,这电炒锅还修不修得好。”
“放下,我看看再说。”老王满脸堆着笑。这是必须的,做生意嘛。
老王的眼睛像老中医的手,给那个破炒锅把了脉,然后说:“烧坏了,要换主要零件,修不划算,干脆买新的。”
老王实话实说。他不像有些手艺人,不管怎样,都揽着修,生意来了就不肯轻易放掉。他要为客户划算。能修则修,不能修就别敷衍。
老王的店子开了一周,不见一个熟人来。这有点奇怪。 来的,全是他不认识的。是家电没坏吗?还是怎么回事?还有,这条街新增一爿家电维修部,马师傅的店子生意没受到任何影响,反而比以前还要好,屋内装不下源源送来的家电,又在街前搭建了一个篷子。
老王百思不得其解。
有一回,老王亲眼看见,跟他一年退休的刘大妈提着电饭煲,绕道去了隔壁马师傅的店子。老王简直有些气愤。他记得清清楚楚,他曾给那个刘大妈修了三回家电,分文未取,其中一回,他还帮她贴了一个价值十多元的零件。这刘大妈是怎么了?为什么不照顾我的生意?是不是没看见我的店子啊?
接连几周生意不好。仍不见一个熟人来。这对老王是一种打击。
那天,是老王的生日,老伴叫他早点回去。他关了店子就往家走。邻居刘大妈提着菜走在他前面,不远不近。刘大妈跟几个院子里的女人议论不休。
“工资那么高,还想在我们身上赚几个。”
“人心不足蛇吞象。”
“还是熟人呢!”
“熟人干生事。”
“我家电饭煲坏了,就没去他那破店子修!”
老王听到这,心中的疑团全解开了。他放慢脚步,生怕前面议论他的几个女人看见他。
几天后,人们从老井街走过,发现那个“便民家电维修部”的招牌不见了,紧闭的大门又贴上了“此屋出租”的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