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玉培
第一章 智擒白战马
白战马在禾水河大道上奔驰,惊得河面上的水鸟扑楞楞飞起。
都知道,苏杰骑的是一匹白马,一匹高大的白战马。只要打了大胜仗,苏杰满心的喜悦就变成清脆的马蹄声在空中荡漾。
苏杰的白战马颇有一番来历。
传说,那匹白战马原是一匹野马,一匹雄赳赳的儿马,经过驯养之后,它的野性才渐渐泯灭。那时候,西北荒原上经常有野马出没,成群结队,一路狂奔,卷起一股风云,足以使整个荒原震荡起来。牧马人见那情形,心中涌起莫名的冲动。当牧马人再度看见野马群出现的时候,已经是有备而来——手握一根套马杆。这回,领头的是一匹白马。凡野马群中的领头马,十有八九是良马一匹。牧马人飞扬着套马杆,穷追不舍,终于套住了那匹白色野马。
那是一匹河曲马,典型的河曲马,鬃毛茂密,体格高大,耐力超强,眼睛传神。牧马人欢天喜地,在他眼中,这匹白色野马是一大堆白花花的银子。倘若遇上识货的,价钱绝对不菲。
后来,那匹白马出现在茶马古道上,有位商人情愿用十块大洋买下它,然后又高阶卖给军人。从此,这匹白马的命运被改变了,成了一匹战马,一匹人见人爱的战马。骑过这马的人说,一跨上马背,就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血液沸腾,浑身是胆,顿生无限的勇气和力量。
再后来,这匹白马又成了国民党部队一位旅长的坐骑。这个可恶的旅长,经常骑着这匹白马耀武扬威,多次袭击苏家巷。因为苏杰是苏家巷的,参加了红军队伍,骁勇善战。那个敌旅长恨死苏杰,发誓要捉拿苏杰。苏杰也恨死了这个敌旅长,发誓要生擒他,连同那匹白战马。
在井冈山保卫战中,那个敌旅长又一次逃脱了——是那匹白战马救了他。那次战斗,苏杰知道那个狡猾的旅长要败走的路,就事先挖了陷马坑,谁料被那白战马识破了,它四蹄一纵,飞了过去。苏杰惊讶得目瞪口呆,这匹白战马恐怕不是一匹凡马!
民国二十三年初夏,国民党军15师侵占宁岗、永新两县城之后,企图打通永新至莲花的交通线,围剿红17师的主力部队。红17师侦察到敌人由永新经沙市到莲花县换防的准确情报,苏杰奉命率51团连夜火速赶到沙市一带设伏,准备迎头痛击敌人。四月五日八时许,敌军从永新县城沿着湘赣大道开来,慢慢进入了红军的伏击圈。突然,51团和其他几个兄弟团一齐猛烈开火,敌军大败。敌43旅旅长率领残部落荒而逃。
这次战斗,是擒拿那个敌旅长的最好时机。苏杰用了一个“黄豆计”,白战马没有识破。苏杰事先准备几担黄豆,倒在道上,再埋下伏兵。战斗打响了,不久就听到得得得的马蹄声响起,由远而近,是敌旅长骑白战马逃过来了。马蹄一踏上圆溜溜的黄豆,一下就滑到了。埋伏在路旁的红军战士俯冲下来,连人带马逮住了敌旅长。
从此,那匹白战马又成了苏杰的坐骑。
那天开过早饭,苏杰准备去军团部,刚走出军营,就跟通信员小李撞了个满怀。
“苏政委,不好了。”小李气喘吁吁。
“什么事这样急?”苏杰看着通信员,“不要急,慢慢说。”
“那匹白战马……”
“白战马怎么了?”
“不是,是周营长……”
“周营长怎么了?”
“周营长暴打白战马。”
“啊?有这事?”苏杰跟着通信员小李直奔马棚。
原来是那匹白战马被俘之后,不服气,大有“士可杀而不可辱”之气概,不吃不喝,进行绝食斗争,后又挣脱缰绳逃跑,被追了回来。有人接近它,它就昂头长啸,四脚乱踢。吴排长骑上它,被摔成骨折。周营长说:“我就不信这个邪。”说着就去骑,可怎么也上不了马背,还被踢伤了大腿。周营长恼了,将它关在马棚里,用皮鞭狠命抽打。
苏杰快到马棚,听到周营长还在怒骂:“当了俘虏不服气是不是?敌人一个旅都被我们征服了,我还征服不了你这匹马是不是?”
拍!拍!拍!
“住手!”苏杰喝住了周营长。
周营长见是苏政委,说:“这匹马,桀骜不驯,非得揍它一顿。”
“红军的政策是优待俘虏,也包括俘获的战马。”苏杰说,“还是别打它,这是一匹有骨气的战马,可爱,它肯定不服气。你没听说过诸葛亮七擒孟获的故事?”
“一匹战马,有什么不服气的。”周营长不理解。
“让我来试试,做做它的思想工作。”苏杰说。
周营长笑了。苏政委在开玩笑吧,它又不是士兵。
苏杰开始跟那匹白战马建立感情。他牵着白战马,去河边饮水,去草地晒太阳,还亲自给白战马喂草料。渐渐的,白战马跟苏杰熟悉了。白战马低头啃着草,苏杰牵着缰绳,跟着白战马,它走到哪里,他也跟到哪里。随苏杰而去的警卫员和通信员都不理解,苏政委今天怎么亲自放牧战马呢?
苏杰跟白战马开始“谈心”了。在美丽的蓝天下,展开了一场人与马的奇特对话:
“常言道:贤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
“……”白战马不语,它不懂苏杰是什么意思,低头啃草。
“你是一匹良马,也应择主而事。”
“……”白战马不语。它还是不懂苏杰是什么意思,仍低头肯草。
“国民党反动派不得人心,迟早要被共产党消灭。你以前的主人审时度势,已经弃暗投明,参加了红军队伍。你作为一匹良马,也应该弃暗投明……”
白战马突然昂起头来,看着苏杰,轻轻打了一个响鼻。它似乎听懂了苏杰的意思。
苏杰高兴起来,继续说:“白战马,如果你听懂了我的意思,愿意弃暗投明,你就让我抚摸一下吧!”
白战马又昂起头来,轻轻打了一个响鼻。
苏杰真地靠近了白战马,轻轻地抚摸它。白战马显得特别温驯,一动不动。苏杰自己也不敢相信,世上真有听得懂人语的马吗?
当苏杰骑着白战马回到军营的时候,将士们几乎都惊呆了。这桀骜不驯的白战马,居然被苏政委征服了。
从那以后,苏杰每天都要骑着白战马,沿着禾水河来回飞奔,这几乎成了他的一门功课。
苏杰挺喜欢这匹白战马,给它起了一个美丽的名字:雪龙驹。
第二章 穿越死亡线
红六军团奉命西征。当部队行进在贵州石阡甘溪时,遭遇桂系军阀伏击,一场恶战立即打响。
枪林弹雨,腥风血雨,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这些让人心悸的字眼,都难以描绘出那场恶仗的残酷与惨烈。
穷凶极恶的桂军,将行进中的红六军团截为两段,导致首尾不顾。那个状如“夹皮沟”的地方,顷刻间变成一片火海。密集的火力网,麻雀也难以飞越过去。炮声不断,子弹横飞,生命在这里变成了最脆弱的东西,就像无数盏亮着的烛光一盏一盏被风吹灭。此时的阎王爷成了一个最无情的家伙,铁青着脸,将一个个年轻的名字从生死薄上划掉。
桂军口吐狂言:“甘溪就是一条死亡线,红六军团在劫难逃,除非长了翅膀飞越过去。”
可敌人万万没有料到,红六军团是何等的英勇顽强,没有翅膀,也等于生出翅膀,竟然穿越了那条死亡线。
民国二十三年夏,中央苏区和湘赣苏区第五次“反围剿”严重失利。七月二十三日,中央军委电令红六军团退出湘赣苏区,去湖南中西部地区建立新的根据地,并与红二军团取得联系。任弼时同志为中央代表,随军行动。萧克同志任红六军团兼红十七师师长,组成以任弼时为主席、萧克、王震为委员的军政委员会。电报明确规定:红六军团的一切准备工作务必在八月中旬完成。由于敌情有所变化,经请示中央军委同意,红六军团决定提前行动。
八月七日,红六军团近万人马从遂川的横石和新江口出发,踏上了西征之路。为了不过早暴露行动意图,红六军团将突围点选在南面粤军和湘军兵力薄弱的结合部。从七日到十一日,红六军团连续突破敌人一道又一道封锁线,进入桂东以南的寨前圩。十二日,红六军团的领导机关正式宣布成立。听说红六军团胜利突围,湘、桂军阀极度恐慌,于是调动大军全力围堵。湘军十五、十六、十九师,独立团三十二旅,补充第一、第二总队;桂军第七军的十九、二十四师;粤军余汉谋部和各地的保安团都蜂拥而至,对红六军团形成前阻后追,两翼夹击之势。红六军团灵活机动、迂回曲折地穿插在敌人重兵之间,弄得敌人昏头转向,疲于奔命。红六军团再度跳出敌人的五次包围圈,顺利渡过潇水、湘江、大沙河等艰难险阻,继续开路前行。
红六军团袭击通道县城以后,敌人判断红军将向北前进,去黔东与红二军团会合。湘、桂、黔三省的敌军在镇远召开了紧急会议,研究制定了一个联合作战计划,企图阻止红军去黔东。十月四日,红军到达距乌江不远的瓮安县猴场。这天,军团部接到中央军委电报:“桂敌现向南开动,红二军团已占印江。六军团应速向印江前进,无论如何,不得再向西移。”遵照军委命令,红六军团从猴场掉头向东前进,准备经石阡到江口,与黔东的红二军团会师。
其实桂敌并没有南移,而且和湘敌一道,星夜向石阡移动。湘、桂、黔三省的敌军采取南边压、西边堵、左右两边夹击的战术,企图将红六军团消灭在石阡一带。红六军团没有觉察到这一点,继续东进,于六日进至石阡县的走马坪,廖家腾地区,准备第二天到甘溪休整,然后趁夜晚越过石阡、镇远大道,向既定的目标进发……
不觉就到了秋天。这天,大雨滂沱,红六军团的先遣部队正在快速向甘溪挺进。
山路上,山沟里,一溜一行的红军战士、战马和驮辎重的牲口冒着大雨前进。
入秋以后,黔东一带是个鬼天气,老是下雨,而且爱下夜雨,淅淅沥沥,没完没了,整过黔东都是湿漉漉的。空气滞重,浓雾弥漫,山路泥泞,人在路上走,稍不留神就要滑倒,裹上一身泥水。
天亮的时候,雨歇了。团政委苏杰率领的红17师51团作为前卫团最先抵达甘溪镇。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是团侦察班和营尖刀排。
经过一昼夜的急行军,战士们浑身都湿透了。这时候,寒冷、饥渴和疲惫一齐袭来。停下来歇息,饱餐一顿,再好好睡一觉,这成了一种奢侈的想法。
通信兵飞马送来军团部的指令。苏杰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今日宿营地点:甘溪镇。”
“传令,就在路边休息待命,注意隐蔽,不许进百姓房屋。”苏杰对三营的周营长说。
苏杰没有下马,警惕地观察着这一带的地形。这是一个“夹皮沟”,两边都是茂密的山林,靠大路的一侧,凸起几个独立的山堡。苏杰感觉到,山中暗藏杀机,像是有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毒蛇一般从繁茂的枝叶间溜出来,吐着恐怖的信子。苏杰的脊背骨一阵发麻,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就像《水浒传》中的林冲误入了白虎节堂。
苏杰的脑中充满疑团。怎么选择这个地方宿营?难道就不怕敌人在此设伏?更让人觉得奇怪的是,此时,这地方怎么如此寂静,不见一个人影?
苏杰对周营长说,“没有退路了。既然上级下达了命令,就得执行。命令部队提高警惕,随时准备战斗。团侦察班和尖刀排在镇外观察,放出警戒。”
周营长立马去了。
后续部队陆续到达。街头静悄悄的。战士们开始架锅造饭。就在这时候,出现了异样情况:在通向石阡县城的大路上,出现了人影,三个穿黄色上衣和短裤的人,屁颠屁颠地朝街头走来,后面那个还牵着一条狗。来者不善,一看就是可疑分子。苏杰向周营长使了一个眼色。周营长立马派出两位大个子侦察员,夹着雨伞,扮成保甲长模样,满脸堆笑前去迎接。侦察员一靠近那三个家伙,冷不防就逮住了两个。走在后面的那个见势不妙,牵着狗逃跑了。
苏杰顾不上吃饭,对押来的“舌头”进行突审:“老实交代,谁派你们来的?”
那两个“舌头”一点也不畏惧,嘴角露出一丝狂笑,从鼻孔里哼出一句:“不瞒你们说,我们是桂军19师的。你们被包围了!”
苏杰大吃一惊,一面迅速将情况上报军团部。一面传令各部准备战斗。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大量的敌人已经出现,而且抢占了附近的山头和高地。红军战士们呢,还没有任何准备。情况万分危急。
红军的后续部队还在陆续进发。
突然,敌人猛烈开火了,重机枪、轻机枪和手榴弹铺天盖地而来。
在激烈的枪声中,能清晰地听到苏杰嘶哑的呼喊声:“沿着土墙迅速散开,迅速散开……”
枪声越来越密集。苏杰看到一个又一个红军战士倒在血泊中,再没有爬起来。但苏杰一点也没有慌,沉着指挥,命令三营的重机枪排配置侧翼,快速抢占青龙嘴前沿高地。
这时,红军只有三个营的兵力进入了作战状态。
敌军的先遣部队距红军阵地只有五百公尺。两军之间是一条一百多公尺宽的垄坝,靠敌一方有一条干河。敌人分几股进攻,一股利用河堤做掩护,沿着干河道慢慢接近红军阵地。另一股沿着干河道,朝红军的军团部方向移动。11时左右,桂军19师主力赶到,悍然占领了镇东的寨面坡、镇北的白虎山高地,控制了镇北群宝山高地。这对红军构成严重威胁。
敌军依托占领的山头、河堤、凭借火力优势,在轻重机枪的掩护下,用一个加强营的兵力向红军阵地发起猛烈进攻。
周营长对大家说:“沉住气,等敌人靠近时再猛打。”敌人一步步靠近了,六十米,五十米,四十米……周营长举起了驳壳枪,喊了一声“打”,顿时,重机枪,步枪,花机关枪吐出条条火舌,只见敌人一片片倒下去。后面的敌人成了缩头的乌龟,纷纷掉头退到河堤后面。
这是敌人在试探性进攻。失败后,不敢轻易冒头了。苏杰利用这一战斗间隙,调整了部署,留一个连和一挺重机枪坚守前沿阵地,其他两个连和机枪排移至后山青龙嘴前沿的无名高地,抓紧时间挖掘掩体,扫清机枪射界。敌人定会再次进攻的。
果然,敌人发起了第二次进攻。这次进攻,敌人分两路,一路仍从正面,一路从白虎山、寨面破之间的干田,侧翼发起攻势,有敌军军官在后面督战。无数的敌人端着枪,猫着腰,嘴里嗷嗷叫着,向红军阵地猛扑过来了。苏杰还是命令:等敌人靠近再集中开火,这样才能节约子弹。
敌人的第二次进攻又被打退了。
不久,红49团和51团已全面投入战斗。团部领导都已来到火线指挥作战。团政委苏杰来到三营阵地。
“敌人的第三次进攻将会更疯狂,我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苏杰对周营长说。
“请政委放心,我们一定打败敌人进攻。”周营长信心百倍。
“弹药还有多少?”
“不多了。”
“问题就在这里呀。”苏杰十分担心地说,“恶战还在后面。你们营,无论如何要挺住半天,给兄弟部队防御和军团大部队转移赢得时间。”苏杰丢下这一句,冒着硝烟,去了二营阵地。
周营长命令各阵地清点人数,收集子弹,继续挖掘掩体。战士们忙过不停。周营长一脚踏在弹药箱上,揩了一下满脸的灰尘,大声道:“苏杰政委命令我们,要正面顶住,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证大部队突围。没有上级命令,谁也不许撤退。听到了吗?”
“听到了周营长!”战士们一个个扬起乌黑的脸,齐声回答。周营长不语,满意地看着战士们,然后圆睁着双眼,注视着前方的敌人。
河堤上的重机枪又疯狂地叫起来。敌人开始第三次进攻了,规模更大,气焰更嚣张。河堤后面是一片黑压压的敌人,分多路朝三营的阵地扑来。
红军这次跟桂军是第一次交手。白崇禧部下的桂军可不是一展省油的灯,在军阀混战中历经战斗考验,挺有战斗力,装备又精良,轻机枪配置到班,进攻时,几十挺轻机枪一齐扫射,强大的火力犹如一股飓风刮向三营阵地。弹头落在岩石上,发出叮当的响声。树林里的干草在燃烧,火光熊熊,浓烟滚滚。烟味和火药味呛得人喘不过气来。红军的机枪不多,子弹也少,手榴弹大多是自制的马尾手榴弹,扔出去,有时挂在树枝上,有时落在草丛中,不能落地开花。这当然压不住敌人的强大攻势。一大群敌人突然出现在机枪排阵地,红军战士端起刺刀和挥起大刀冲向敌群。一场血刃之后,最后传来的都是痛心的消息:某团某营的营长和教导员都牺牲了,某营某连的连长牺牲了,某连的战士全体阵亡了。
阵地一个接一个失守……
苏杰政委冒着炮火又来到三营阵地,对周营长说:“把重伤员和没有子弹的重机枪撤出阵地。三营迅速跟我赶到青龙嘴前沿阵地正面防御,这个阵地由二营接替。团部和一营在青龙嘴、老鹰岩一线展开战斗。”
周营长摆弄着驳壳枪,问苏杰:“请问政委,军团部有什么指示没有?”
“无法联络上。”苏杰说。
“我们再不能跟敌人拼消耗了,应该考虑……”
苏杰接过周营长的话茬说:“应该考虑突围。问题是突围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们已被敌人包围了。敌人用猛烈的炮火封锁了大道。”
“那怎么办呢,政委?”
“等待军团部下达撤退的命令。没有接到命令,就继续坚守阵地,哪怕是坚守一分钟,也要……”
苏杰的话音未落,突然,一颗炮弹落在阵地上。周营长迅疾推到苏杰,一下覆在苏杰身上。随着轰的一声响,弹片夹着泥土飞起来,落了周营长一身。
有个士兵躲在战壕里,头朝下,屁股露在外面,大叫起来:“周营长,我的脑袋不见啦!”
周营长抖掉身上的泥土,大骂起来:“脑袋不见了还能喊叫?”这是一个新兵,入伍不到一个月,第一次参加这样的恶战。
接替三营阵地的二营长是个大个子,受了伤,左臂缠着绷带。这个大个子营长一来,就开始统计还有多少子弹。
三连的连长问:“这仗还要打多久,不想撤了是不是?”
“撤?军团部有命令吗?没有接到命令,谁敢撤?”二营长怒眼圆睁:“没有子弹了,刺刀和大刀是吃斋的?”
连长无语,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表情。
这时已是下午五点多钟。突然。有个人影一闪,跳进了战壕,二营长一眼就认出来了,是苏杰派来的一个团参谋,一定是传达什么命令。
“传令部队迅速撤退。军团参谋长李达已率部成功突围,担架队也突围出去了……”
那个参谋丢下这句话,便迅速离开,估计到其它阵地上传令去了。
就这样,各个阵地上的红军迅速撤出阵地。
第三章 奔向尖峰山
团部和撤退下来的红军战士不足三百多人马。街头的墙壁成为掩体。政委苏杰在作简单的突围动员:“同志们,我们只有突围,别无选择。如果不突围,抗击到底,必死无疑。突围还有一线生的希望。不怕死的,准备跟我冲出去。”
可是,从哪里突围出去呢?镇远大道敌人封锁最严。山边,一条崎岖的小路也被敌人的炮火封锁。苏杰命令二营加大火力,无论如何也要撕开一条口子。一个狙击手端起枪,叭的一声,敌人机枪手倒地了;又叭的一声,敌人又一挺重机枪哑了。苏杰喊一声“冲!”十多匹战马一齐冲出去,结果是人仰马翻。苏杰毫不畏惧,猛抽一鞭,马白战马箭一样射出去。苏杰的整个身子藏在马肚子一侧。敌人看到了,一匹白战马在山路上奔跑,于是就集中火力射杀。奇怪的是,当敌人枪口瞄准白战马时,白战马幽然不见。当敌人放下枪时,白战马又出现了,跑得特别快,像在空中飞。苏杰听到子弹在马背上呼啸,发出嗖嗖嗖的声音。他感觉到白战马不知中了多少子弹,就是不见它中弹倒地,反而跑得更快,瞬间就跑出了敌人的射程之外。苏杰自己也无法理解,白战马穿越枪林弹雨,居然没损到一根毫毛。这简直是一个奇迹,莫非那是一匹神马,有神明保佑的一匹神马?
敌人穷追不舍。苏杰命令战斗力强的三营断后,并告之不能恋战,只能边打边退。苏杰率领的这个团先是前卫团,现在变成了后卫团,负责阻击敌人,让主力部队安全转移。部队损失惨重。
还能听到枪声,仍很稠密。枪声来自那个无名高地。这是红军学校第四分校和50团在阻击敌人,掩护部队撤退。
在那个无名高地上,苏杰指挥三营作战,打退了敌人的多次进攻。可是,锡教导员在反击敌人的冲锋中牺牲了。二排的排长和三排的班长也牺牲了。一排的战士全部阵亡。想到这些,苏杰的心还在突突突地跳。
甩掉尾追的敌人,再朝东南方向跑了十多里山路,苏杰勒住白战马,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有一种逃出鬼门关的感觉。
敌人强悍的骑兵还会追来,部队不宜在大路上行进。苏杰将残余部队拖进了莽莽的森林。
这一带是原始次森林,遮天蔽日,人在里面难辨东西,一旦迷路,要走出来,是件非常困难的事。这是人迹罕至的地方,草木齐腰深,根本就没有路,蹚倒的小灌木又挺起来。许多人的衣服、裤子被荆棘撕破了。战士们挥起大刀,奋力砍着拦在面前的荆棘。没有人说话,刀砍声特别清晰。
“苏政委,我们要去哪?”周营长问。
“奔向尖峰山。”
周营长传令下去:“奔向尖峰山!”
…………
天快黑了。苏杰命令部队加速前进,要趁天黑之前爬上山顶。上不了山顶,也要爬上半山腰。
“知道李达参谋长的下落吗?”苏杰问周营长。
“无法联系上。”
“很可能也在这大山里。”苏杰分析道,“各条大道已被敌人封锁,他们还能拖到哪里去?”
“也许是。”周营长说:“我派一个班,去找李达的行踪。”
“不用了。”苏杰说:“还是先设法弄清担架队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有几十个重伤员……”
苏杰政委一直担心着那几十个重伤员的下落。担架队是跟军团参谋长李达一道突围出去的。“担架队行动缓慢,去不了多远。”苏杰说,“他们也有可能进入了这大林莽。山这么大,不知他们在什么地方。”
路越来越难走。苏杰下了马,牵着白战马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这一恶战,我红六军团元气大损。”周营长说。
“是呀,现在还不知道,死伤的红军将士还没有个确切的统计。”苏杰说。
“我不理解,部队为什么要定在甘溪这地方宿营?”周营长皱起眉头,“过来行军,宿营地都是不确定的,为什么这次明确具体宿营地点?”
苏杰不说话。
苏杰不是不说,而是不好说。他毕竟是团政委。他心里清楚,是中革军委的情报有误。可是没有谁对中革军委提供的情报提出质疑。苏杰只是说:“在当天的行军途中,军团部询问了过往的邮差,说石阡没有敌军,仔细翻阅邮差带来的报纸,也没发现敌军在石阡一带活动的迹象和线索。所以就没有提防。”
“兵不厌诈。桂军本来就十分的狡猾,故意制造假象,让你判断有误。”周营长说,“实际上,在我军东进的同时,桂军第19师正经石阡以南的白岩河向甘溪前进,寻找我军作战。情报的准确与否,关系到战争的胜败。可是,中革军委凭判断就下达……”
“还是不说这个了吧。”苏杰打断了周营长的话语,故意转移了话题:“你信不信,担架队也在此山中,很有可能就在不远的地方。”
“……”周营长不语,他不明白,为什么苏杰不愿让他把话说完。
黄昏一下就过去了。夜色像墨汁一样,从繁茂的枝叶间直泻下来,大队人马,渐渐融化在浓浓的夜色之中。大林莽陡然成了一个黑洞,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
苏杰下令就在林中宿营,天一亮再向山顶进发。半夜的时候,突然下起雨来。雨点打在树叶上,沙沙啦啦作响。可将士们睡得太沉了,没有一个人被雨惊醒,唯有哨兵强打着精神,警惕地注视着周围的动静。
苏杰闭着眼,其实没睡着。他老想到那匹白战马。如果没有那匹白战马,也许他难以成功突围。白战马拴在距他只有三米远的地方,没有睡觉。白战马不住地用前蹄刨着泥土,打着响鼻。苏杰能听懂它的语言,它饿了。苏杰悄悄起身,看着身边的卫兵,意思是喊他去给马喂点草料。一看卫兵累成那样,也就不喊,自己去了。
天亮得太慢。雨还在下,像在故意跟谁作对似的,没有停歇的意思。
天亮以后,苏杰派出一个班的战士打听担架队转移的下落,终于找到了,在山神庙。这山神庙,位于尖峰山的山顶。军团参谋长李达也在这里。
“不久,敌人搜山,会发现这座山神庙的。暂时躲避几天,将重伤员分散安置在百姓家中后,就追赶主力部队。苏政委,你带领后卫团在此坚守几天吧。”李达参谋长丢下一句,就离开了。
苏杰望着李达远去的背影,想问一句:“参谋长,我们在哪会合呢?”话没出口,李达参谋长就消失在队伍之中,哪里看得见。
雨停了。大风又劲劲地吹。苏杰心头满是忧郁,他担心如何跟部队主力会合。
第四章 买粮遇险
“班长,我们到底要去哪?”一个战士站住了,他的肚子饿得咕咕叫。昨夜里,他只吃了一把干粮。
风,呼呼地吹。这地方一到秋天,风特别大。
“去哪?哪里能弄到粮食就去哪。”班长边走边说,“这地方,未必就没有圩场?”。
班长同样饿了,只是不吭声。他的干粮袋早就瘪了,不剩一粒粮食。
“看不到人烟,哪来圩场?”第二个战士说。
班长强打着精神,拼命朝前走。走着走着,就没有路了。
这地方本来就人烟稀少,走了半日也看不到一户人家。
“快渴死了。也不见哪里有水。”第三个战士在自言自语。他的厚嘴唇干成了一道道血口子。其实他们五个都渴了,期待着水的出现。
班长还是不吭声。他不是没有话说,而是他的话不能说出来。这次冒着生命危险下山,任务是什么,他们应该清楚。
就在昨天下午,不,应该是接近黄昏的时候,团政委苏杰带着他们五个战士,直奔那座山神庙。庙的大殿里烧着两堆火,一堆在熊熊燃烧,另一堆袅着浓烟。透过忽明忽暗的火光,可以看到一些人站着——是担架队的战士;一些人躺着——是一个月来,一路跟敌人厮杀受伤的重伤员,不少,有三十八个,横七竖八地躺在火堆周围,阖着眼,一个个瘦成了皮包骨,颧骨凸起老高。经过包扎的伤员,已经是面目全非,无法辨认出他们是谁谁谁。不过,他们的胸口在一起一伏,证明他们还活着。
几个卫生队的女兵在给伤员换纱布。一个女兵见了苏杰,就说:“苏政委,这些伤员极度虚弱,恐怕趁不了几天,能不能……”
苏杰知道那个女兵没有说出口的意思:能不能弄点粮食来。苏杰没有做声,他俯下身子,逐个逐个地辨认着。苏杰不仅知道这些重伤员是那个连队的,还能叫出他们的名字。有的伤员很受感动,就强打精神跟苏杰说话:“苏政委,别管我们,我们难以走出去了,请赶快离开,敌人会杀上山来的。”不能言语的重伤员,就摇头,泪流满面。
山风吹进庙里,发出不可名状的怪叫声。一缕缕同情的目光落在伤员的脸上。同情的目光再多,也救不了这些伤病员,唯有水、食物和医药才能延续他们的生命。
“看到了吧?”苏杰政委对着班长,神色严峻地说,“这些重伤员,都是湘赣革命根据地的老战士,红色种子,几天没沾一粒正经粮食了。我等着你们下山……”
五个战士木然站着。有什么办法,军令如山倒。
“有困难吗?”苏杰问班长。
“有。”班长说。
“有?天大的困难也要克服!”苏杰的话语很有力量。
班长一个立正,行了一个军礼:“请政委放心,我们坚决克服困难,坚决完成任务。”
班长带着队伍出发了。
苏杰看着班长远去的背影,还是不放心,又叫回来,对班长耳语道:“别忘了,一天时间,就一天时间,如果弄不回粮食,也要……”苏杰说到这里,眼里含着火。班长不明白苏杰“也要”的意思。苏杰的话不是戏言,要兑现的。
五个红军战士,扮成苗家汉子,短枪藏在衣服里,趁黑夜摸下山去了。
天空灰蒙蒙的,要下雨的意思。没有太阳,也辨别不出是什么时候了。班长凭经验,还能估摸到个大概,许是下午五点多了吧?突然,班长的眉头狠狠皱了一下,是心痛还是胃痛?他不知道。他们五个人,又是一天没进食了。他们忍着饥渴。这个鬼地方,怎么没有人烟呢?
不远处,有炊烟袅起。他们一阵惊喜,终于看到苗寨了。说是苗寨,其实只有一户人家。一个瞎老婆婆在家,坐在火塘边,乌黑的鼎罐烧着水,咕噜咕噜地叫。
“你们又来……”瞎老婆婆惶恐不安。
“老人家别怕,我们是好人。——想讨口水喝。”
“水缸在后屋里,你们喝吧。”
他们五个咕噜咕噜喝了个够。
“有粮食卖吗,大娘。”班长轻言细语。
“有点包谷,不是被你们抢走了吗?”
班长连忙问:“哪个抢走了你家粮食?”
“一拨当兵的。还打伤了我家老头和儿子。是不是你们?”
“不是我们。我们是红军。红军,听说过吗?”
“……”瞎老婆婆不语。
啊啊,这里来过敌人,危险。他们迅速离开了瞎老婆婆。
又来到一个地方。这才叫寨子,有十多户人家。寨子里静悄悄的,听不到鸡鸣狗吠声,也看不到一个人。怎么回事?后来才得知,红六军团进入黔东后,敌人强迫老百姓将粮食藏起来,将老百姓集中在一个地方看管,其目的是想困死红六军团。
班长的额头在冒汗。怎不着急?班长清楚,再过两个时辰,若买不到粮食,问题就复杂了。回到那座古庙,要走大半天的路。再说,天黑了,上山的路难找。
再说,空手回去,就等于提着脑袋去见苏杰。自己保不住命不要紧,那几十个重伤员的命也保不住了。班长怎不着急?苏杰那严厉的眼神无时不在他脑海里浮现。
班长的双脚也不听使唤,觉得越来越沉,还有点痛,也许是那双新草鞋磨破了脚后跟。穿光草鞋,脚后跟被磨破了。他弯下腰看了看,双脚的后跟结了厚厚的血痂,血痂破了,流着血。其余的战士也看到了班长的脚后跟。
突然有了响动。山路上影影绰绰,有人来了。他们迅速藏进路边的树丛里。
是两个背背篓的苗民,一老一少,看样子是父子俩,背着沉沉的东西。那个年少的,腰间别一把雪亮的短柄斧头。五个战士从树丛里钻出来,站在山路上。
那一老一少站住不动,不敢往前走。老头用杵撑着背篓,年轻的也那样做。
“老乡,过来,我们不是抢犯(土匪),是红军。”班长的声音弱弱的,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父子俩怯怯走过来。
“我们是良民。”老头声音有点颤抖。
“老乡,你们从哪来,要往哪里去?”班长问。
“买包谷回来。家中等这下锅!”
五个战士眼睛开始放光。终于看到希望了。
“跟你俩商量个事,能不能给我们卖点包谷?”班长走近了老头。年少的警惕起来。
“长官,你讲吧。”老头说。
“我们红军路过这里,有许多重伤员,没吃的,快要饿死了。你们这包谷卖给我们吧。”班长近乎央求。
“那不行。买这点包谷,我们跑了两天两夜,翻了三坡三岭。我的瞎子娘也快饿死了。再说,鬼晓得你们是不是红军。”那个年轻的坚决不同意。
“我们出高价,给现钱。”班长从衣袋里摸出一把大洋。
“给大洋也不卖!”年少的抽出杵,准备走路。
看到的希望又破灭了。第一个战士拔出了短枪,意思是:敢走,就打死你。
那个年少的紧握着斧柄。
“干什么!”班长狠狠横了一眼那个拔枪的战士,“把枪收回去!”
“你们自己买!”老头说。
“是的唦。”年少的说。
“桂军封锁得太严。我们不敢去圩场,再说也来不及了,行行好吧。”班长咚的一声跪下了。
“不卖就是不卖!”年少的说话硬梆梆的,像石头扔在班长的心头上 。
“长官,饶了我们吧。”老头说,“一家人靠这点包谷度过冬腊月。”
“老乡,就不能帮我们救救急?”班长还跪在地上。
老头给他儿子使了个眼色。他儿子会意,抽出杵,掉头就走。老头也抽出杵,掉头走起来。班长绝望了,掉了一滴眼泪。
“给我站住。不然就打死你俩!”第一个战士再度拔出了短枪。
父子俩又站住了,回头望着班长。班长又命令拔枪的战士收回枪,手轻轻一挥:“让他们走吧!”
五个战士越过一条大路,到对面的寨子看看,发现有人来了,立马隐蔽在路旁的树丛里,观察动静。
是五个人,也是苗家汉子打扮,背着背篓。走在最前面的放下背篓,说:“这个岔路口好,就在这里等。”其余几个跟着放下背篓。班长眼尖,老远就看到了,背篓里是包谷,黄灿灿的包谷。
他们,是卖包谷的吗?
树丛里的五双眼睛都拉直了,不肯移开。天不绝无路之人。买下这五背篓包谷,那几十个重伤员就得救了。一个战士就要冲下去,一起身,被班长按住了。班长在想:这几个人,为什么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呢?看一举一动,不像纯朴的山民。他们说就在这里等,等谁呢,等下山来买粮食的红军上钩?班长越想越不对劲。为提防这里面有诈,班长决定一个人去试探一下。他轻轻对几个战士交代:“我不带枪。以免敌人怀疑。如果我被抓了,你们就不要冲动,注意隐蔽,慢慢慢慢靠近敌人,到了射程之内,一人瞄准一个,突然射击。”班长说完,就大摇大摆地走下山去了。
“这些包谷,是卖的吗?”班长问。
“卖的卖的,你买吗?”最前面的那个人说,双眼露出狡黠的光。
班长的目光锐敏,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几个家伙果真不是山民,脑袋上明显现出常年戴军帽的痕迹。班长大吃一惊,但他一点也不惊慌,继续跟敌人“谈生意”:“几位大哥,为什么不去圩场卖呢?”
“你这人真不会说话,在哪里卖你管得着吗?”
班长淡淡一笑:“是的是的,在哪卖都一样。好吧,不敢打扰几位大哥做生意,我走了。”班长消消停停地走开,想脱身,但没直接上山,一直朝大路走去,头也不回。果真是敌人在这一带装着山民卖粮食,引诱红军上钩。情况万分危急,他要尽快绕道上山,带领几个战士逃离虎口。
“站住!”一个胖胖的敌人追上来了。
班长站住了。糟了,难以逃脱了。
“我们的包谷,你非得买下!”那个敌人恶狠狠地说。班长只好跟敌人往回走。
“你们做生意的,要强买强卖吗?我不买!”
“不买?你奉命下山给红军买粮食,哪有不买的道理?”胖子敌人扒开包谷,取出一把短枪。其余四个敌人也扒开包谷,取出短枪。五把短枪一起对准了班长。
藏在树丛里的四个红军战士,眼睁睁看着班长落入了敌人的魔掌,心急如焚。但他们没有慌,也摸出了藏在衣里的家伙,按照班长的交代行事。
叭!叭!……接连五声枪响,五个卖包谷的敌人应声倒下。五个战士背起包谷,拼命往山上跑。
大股敌人追上山来,一路嚎叫,枪声不断。
“朝山神庙相反的方向跑!”班长说,“不能让敌人追到山神庙去。”
背着包谷,怎么也跑不快。敌人越追越近。班长的脚后跟开始滴血。他咬着牙关,一面跑,一面用枪还击敌人。他舍不得放弃那一背篓包谷。他怎舍得呢?那是重伤员的救命粮。实在是跑不动了,班长才顿下背篓,同时脱下衣服包了一大包,裸着上身逃跑。其他几个战士也这样做。
“不要开枪,抓活的!”一个敌人叫嚣。
班长不再还击敌人,留下了一颗子弹。其他战士也留下了一颗子弹。敌人猛追不舍。
班长带着几个战士爬上了山顶。天色暗淡下来。吹起了夜风。山顶下面是断崖峭壁。他们无路可逃了。山顶上的石头变成了威力无比的武器,骨碌碌滚下山去,传来的是敌人鬼哭狼嚎般的叫喊。
敌人不敢摸黑爬上山顶,撤退到山脚。一个敌人连长说:“在山脚围困几天,饿死那几个狗日的。”
三天后,大量的敌人爬上了山顶。不见人影。敌军连长愤怒地骂了起来:“跳了,打死了我五个弟兄,跳了。抓不到活的,尸首也要抓到手。都给我下山去找!”骂完,拔出短枪,朝天连开了五枪。
敌人在深深的峡谷里找来找去,费尽周折,什么也没找到,还跌伤了几个士兵。
那个敌军连长伤心得只差跳崖。
第五章 子夜枪声
那五个下山找粮的战士回来了,一个没少。他们没有跳崖。他们靠咀嚼生包谷子,填饱了肚皮,精神来了,趁深夜敌人麻痹大意的时候,杀了一个回马枪,越过防线,安然回到了神庙。
见了苏杰,他们五个满脸愧色。
“我没有完成任务,你执行军令吧。”班长噗通一声跪在苏杰面前。
“你这是什么话?”苏杰大惑不解,“我不是说过吗?找不到粮食,也要活着回来。”苏杰扶起班长。
班长这才明白苏杰那天没说完的话。但他还是哭了,放声痛哭。这是为感谢苏杰的不杀之恩而痛哭吗?这是因没完成任务赶到内疚而痛哭吗?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就在这个晚上,有三个重伤员处于奄奄一息的状态。苏杰守在重伤员的身旁,满腹忧心无法排解。如果再不想办法,莫说那些重伤员,就是所有的将士也趁不了几天。他希望下山找粮的几个战士早点回来。可得到的消息是没有弄到一粒粮食,五个战士的命差点赔上。苏杰暗暗洒下几行泪水。
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呢?
这时已是子夜。苏杰在山神庙里不住地徘徊。想呀想。想来一杆烟,又没有。他茫然地走出庙宇,两个卫兵也跟着走出去。苏杰的目光撞见几匹战马,一匹是白战马,是他自己的。另一匹是黑战马,周营长的。还有两匹枣红马,通信员的。
“有了,有办法了。”苏杰的眉毛舒展开来。苏杰看着自己的白战马,神色凝重。这时候的白战马,在苏杰的眼里,是那样的膘肥肉满。
可苏杰的内心又矛盾着。白战马曾救过他苏杰的命。在一次战斗中,苏杰负伤了,昏迷过去。白战马守护在他身旁,不离不弃。待苏杰苏醒过来,白战马就挨着苏杰趴下,让苏杰骑上它的背。它驮着负伤的苏杰逃离了战场。苏杰得救了。还有,就在昨天,苏杰派出的八个战士下山去找水,在回来的路上遭遇敌人,全部壮烈牺牲。白战马也渴得要命,苏杰就骑上它,在山中寻找水源。灵性的白战马知道哪里有水,很快就找到了水源。如果找不到水,都会渴死的。是白战马救了几百条性命。白战马屡立战功。难道就忍心将它……可一想到那些伤员,苏杰不得不下狠心了。
苏杰走向一个卫兵,命令道:“把枪给我!”
卫兵就将一支驳壳枪给他。苏杰端起驳壳枪,瞄准了白战马。
卫兵大喊道:“苏政委,你要干什么?”
“宰了这匹马。”
“它是你的战马呀,为什么要宰杀它?”卫兵带着哭腔。
苏杰放下枪,对卫兵说:“你没看见吗,那些重伤员需要营养。没有办法,不这样还能哪样?”说完,又端起驳壳枪。
“苏政委——”几乎所有将士都听到了卫兵的喊声。从山神庙里冲出许多人,冲在最前面的是周营长。
都看到了。苏杰还端着枪,瞄着那匹白战马,只是他的心情复杂,才迟迟没有……都知道苏杰的心事,他要杀马救伤员。
“叭叭叭……”一连串枪声响起。一匹黑马倒了下去。苏杰扭过头一看,见周营长也端着驳壳枪,他射杀了自己的坐骑。白战马大声长啸。天地一派苍茫。月亮在枪声中暗淡下来……
第六章 安置重伤员
吃了马肉,喝了马肉汤,伤员的脸才开始恢复一点血色。几个生命垂危的重伤员转危为安。杀马的枪声必然要惊动敌人,山神庙不能久留,必须尽快转移。
队伍在山神庙外面集合。
苏杰望着破烂的山神庙,百感交集。三天以来,这座山神庙为重伤员提供了安身之处。苏杰慢慢举起手来,给山神庙敬了一个军礼,然后转过身子,对战士们手一挥:“出发!”
队伍就开拔了。尖刀排开路,担架队抬着伤员走在中间,顺着山腰悄悄行进。队伍走得非常快,恨不得快点离开。苏杰传下命令:“不准发出声音!”
中午的时候,周营长派出的侦察班终于跟军团部的一位参谋联系上了。军团部也在设法寻找苏杰率领那支人马的下落。那位参谋说,李达率领的那股人马已经到了梵净山一带。军团部命令苏杰政委妥善安置好重伤员后,千方百计冲出敌人包围圈,迅速追赶主力部队,方向是印江木黄一带。苏杰得知这一消息,惊喜万分,鼓舞部队加速前进,不久就能赶上主力,跟贺龙军长领导的红三军回合了。
苏杰在欣喜之余又犯难了:这么多伤员安置在什么地方呢?如果不隐蔽进行,被敌人发觉,伤员会被敌人全部杀害,保护重伤员的这些日子就白费力了。苏杰想来想去,最后决定将伤员安置在甘溪东南尖峰山鞍部地带,这里的群众基础好,敌人没有作过反面宣传,群众对红军感情深厚。
“传令下去,部队向尖峰山鞍部地带进发!”苏杰对周营长说。
命令很快传到前面开路的尖刀排。
月亮很大,满天的星星,夜色一片朦胧。一溜人马在山中幽灵一般走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有如梦中的山鸟发出的呓语。
队伍翻过一匹山梁,再顺着山腰朝南走。苏杰时不时勒住白战马,回头看着战士们。前面的周营长突然喊道:“有敌情。”苏杰命令部队隐蔽起来。
战士们都看到了,有敌人在山中宿营,烧起一堆堆篝火,照得山头通亮。
“怎么办?”周营长看着苏杰。
“绕过去。”苏杰说,“不能跟他们打,别忘了我们的任务是去安置伤员,而不是来消灭这股敌人。”
战士们不理这股敌人,往山下走,从一条小山沟穿过去。一露头,见鬼了,又发现有敌人宿营,烧起一堆堆篝火,这是敌人设置的最后一道封锁线。苏杰看着周围的地形,觉得似曾相识,好像自己来过,其实没来。越过敌人的这道封锁线,再翻过一批山梁,就到了他们要去的鞍部地带。
前面有一片黑松林。苏杰看着看着,就想到了花和尚鲁智深打救林冲的野猪林。这黑松林有点令人恐怖。怕敌人设伏,苏杰就命令部队停下来歇息一会。
周营长望着敌人的篝火,问苏杰:“又怎么办?”
“闪过去!”苏杰说,“做好准备工作。检查一下每个重伤员的担架,要扎结实,不要抬着抬着就散架了。抬担架的战士还要背自己的东西,所以要换上年轻力壮的。另外,派人前去侦察一番。”
苏杰刚好给战士们交代完冲破封锁线的具体任务,周营长派出的两个侦察员就回来了,捉来一个俘虏。他喝了酒,醉醺醺的,蹲在土坎边拉屎,就被逮住了。周营长开始突审这个“醉兵。”
“老实回答我的问题,否则就毙了你!”周营长亮出明晃晃的尖刀。
那个“醉兵”吓坏了,点头称是。
“今夜的口令是什么?”
“醉兵”如实说了。
“如果说谎,就宰了你。给我们做向导,带我们走出这条沟,听到了吗?”
“我一定为你们效劳。”
队伍继续前进。苏杰想,冲破这道封锁线,就好了。他又对战士们说:“前面就是我们要去的鞍部地区,咬紧牙,冲过去。这个俘虏和尖刀排走在最前面,后面走一个排,中间走担架队。周营长带三排断后。”
恐怕要跟拦路的敌人交火。苏杰要战士们检查一下子弹带,看还有多少子弹,并一再嘱咐,万不得已不能开枪。
部队正要出发,担架队的一个士兵前来报告:“政委,有两个重伤员牺牲了!”
啊!苏杰没有吱声,像一截树桩戳在黑夜中,一动不动。手里那根做拐杖的粗树枝,被他一节一节地折断。他暗暗咬着嘴唇,直到流出血来。
“政委,有两个重伤员牺牲了!”那个士兵以为苏杰没听清他的话,又报告了一遍。
苏杰的身旁有一棵树,是一棵老松。苏杰指着这棵老松,用颤抖的声音说:“就埋在这棵树下吧。”
有个战士提出了异议。“政委,不能埋在这里,这是白区,要埋,也要埋到红色根据地去。”
苏杰不做声。他沉浸在悲痛之中。
那个战士又说:“政委,我们情愿把牺牲的同志背出去。”
有战士们开始帮腔:
“是的,背到红色根据地去!”
“我背,我有的是力气!”
“……”
苏杰还是无语。他能说什么呢?他的心里在流泪,在流血。这时候,他真真切切体会到了,在关键时刻,战士们之间的情有多深,义有多厚。好一阵后,苏杰才感动地说:“同志们,我理解大家,理解大家的沉痛心情。这里暂时是白区,是令我们伤心的地方,以后就不是了,我们闹革命,就是要解放全中国,让劳苦大众过上幸福的日子。我们的同志,为了人民的利益,壮烈牺牲了,埋在哪里都一样,谁也不会忘记他们经受的苦难和流过的热血,我看,就埋在这里吧。”苏杰的声音有点低沉和颤抖,让人感觉到有什么说不出的东西充溢在他的胸口。他说着说着,声音突然激昂起来:“革命,就会有牺牲,我们的革命队伍,只要有不怕牺牲,勇往直前的精神,革命没有不成功的,国民党反动派再凶恶,也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
两位牺牲的重伤员埋下去了。战士们唏嘘不已,持枪静默。他们在心里不约而同地说:“亲爱的战友,一路好走吧!”
月亮西沉。夜色渐浓。夜风呼呼刮起,掠过战士们的心头,有一种凉凉的、酸酸的感觉。伫立在黑暗中的战士们,衣襟飘起来,发出悲鸣之声。是什么时候了?谁也估摸不到。
苏杰跳下马,绕着两位重伤员长眠的地方,缓慢地走着。突然,他俯下身子,抓起一把坟上的新土,捏着,捏着,然后让它一点一点的洒落。苏杰内心的难受,无法用语言去形容。对死者要说的话太多太多,但不知从何说起。此时,苏杰的耳畔萦绕着一种熟悉的声音:“苏政委,有什么任务交给我俩吧!苏政委,你下命令打吧!”从此,这种声音再也听不到了。苏杰默默地对长眠在这里的两位战友说,安息吧,战友,待革命胜利和新中国成立了,我不会忘记告诉你俩的。
白战马轻轻地嘶鸣一声,好像也在诉说什么。
突然,苏杰抽出大刀,将那棵老松砍去一块皮,做了个记号。苏杰想:“以后,当地群众看到这棵树,知道埋的是革命烈士,会重修坟墓的。等革命胜利了,我苏杰若活着,定来看望这亲爱的战友。”苏杰背靠着那棵老松,站了好久好久。
黑夜中,看不清谁在抹泪,也看不到谁的脸上还有斑斑血迹。但在他们心中,还亮着信仰的微光,他们还要继续战斗,继续前进。
两位重伤员的突然离世,再度点燃了苏杰心中的火,那是仇恨之火和悲痛之火。苏杰跨上马,注视着战士们,天黑地暗,什么也看不到。但他能感觉到战士们那疲惫不堪的模样,那破破烂烂的衣服,那穿得只剩几股筋的草鞋。苏杰突然低声道:“出发,闪过那道封锁线!”
战士们都不动。苏杰理解他们为什么不肯移动步子。
“出发!”苏杰又喊一声。
队伍徐徐开动了。周营长用枪逼着那个“醉兵”走在最前面。到了封锁线,那个“醉兵”老远回答了敌人的口令,还说是国军围剿红军路过。这样就顺利通过了封锁线。
这时已是下半夜,大概是鸡叫头遍的时候,队伍已开到一条平坦的山道上。听到有流水声,就知道有一条小河。战士们渴得要命,就下河去喝水,并给水壶灌得满满的。
就在下河喝水的时候,突然响起了枪声。封锁线上的敌人突然明白过来,大呼上当,就追上来了,还打了照明弹和信号弹,夜空一时亮如白昼。苏杰一面命令三营阻敌,一面命令担架队跑步前进。
周营长十分敏捷,发现追敌不是很多,也就不当回事。他一手提驳壳枪,一手握手榴弹,低声朝后传达命令:“边打边退,不许恋战!”
在三营的阻击和掩护下,担架队终于摆脱敌人,大大松了一口气,朝着一条川道进发。
东方既白。
…………
这些天来,苏杰的心中像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心里堵得慌。掩护担架队成功突围,是个极其艰巨的任务。这时候,他的心里特别舒畅,他只差要大喊一声:红六军团的战士们是不可战胜的。他心里充满了自豪与骄傲,俨然一位大将军凯旋而归。他再看看战士们:步伐沉重而混乱,军容不整;一个个脸庞又黑又瘦,头发长而蓬乱,眼窝深陷;一些四十岁以上的老兵平添了许多白发。但是,在那破烂的衣服上,在那黑瘦的面颊和渗血的绷带上,都显露出英雄的本色和生命的光彩。
到了鞍部地带,战士们无不兴奋、激动,对这一带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觉得无比的亲切。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突然从空中飞过,落下几匹羽毛。秋收过后,广袤的田园像一位产后的母亲,轻松,恬淡,寂静和安然。河槽里的水汩汩流淌,轻吟浅唱。村庄如此美丽,可恨连年战乱,民不聊生。
这时候,战士们一个个已疲惫不堪。担架队的战士们仿佛是所有的力气已使尽,再也走不动了。一个通宵的行军,谁还有精力呢?有的战士放慢了脚步,有的战士干脆坐下来歇息。
苏杰扭转白战马,对周营长说:“命令部队继续前进,在此不能停留。”
周营长传下命令:“不许停留,继续前进!”
一个战士迟迟不动。周营长走近他,厉声问道:“怎么搞的,走啊?”
那个战士说:“你看我这伤口,一走,像刀绞一样痛。”
苏杰看到了,跳下马,说:“走吧,骑我的马!”
那个战士不肯骑马。苏杰强行将那战士扶上马。白战马像受惊了一样,四蹄乱蹦。将那战士摔下马来。它不让别人骑。
“雪龙驹,你发什么脾气?”苏杰拍它一巴掌,“这位战士有伤,不能走了。”
白战马还是不依。
那个战士说:“算了,我还是自己拼命走吧。”说着就走起来,大腿的伤渗出血来,顺着腿流到地上,一滴又一滴。
“来个战士,背他走!”苏杰命令道。一个连长应声来背。苏杰看到了,连长的两只脚红肿,脚后跟裂开了一条口子,脚板还起了血泡。
“你不行,再换一个!”
一个高大的战士跑来了,背起就走。
担架队徐徐开进一个村庄。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走出院子,看见了队伍,一惊,掉头跑进了院子。
苏杰下了马,走向周营长,说:“这里的老百姓还不知道我们红军是干什么的,需要做一做宣传工作。”
苏杰命令部队就在屋外等候,他和周营长进了一家院子。
“我们是红军。是为穷苦老百姓谋幸福的。”苏杰说。
那个受惊的妇女看着苏杰的领章和帽徽,疑惑地问:“你们真是红军?”
“是的,我们是红军。跟国民党的部队打了一仗,有许多伤员,需要安置在这一带,伤好了,他们再回部队。”说着就掏出一大把光洋放在桌上,“这是伤员的生活费,请收下。”
那个妇女什么也不说,跑出门了。不久,领来了许多人,说说笑笑的,将红军伤员一个个接到自己的家中去了。
苏杰感动得流下了热泪。他在心里说,得民心者得天下,有老百姓拥护,革命定能成功。
苏杰和战士们不愿惊扰百姓,吃了早饭,快速离开了村庄。
不觉就到了十月下旬。
苏杰拖着不足三百人马的队伍,还在石阡一带跟敌人兜圈子。他们怎么也赶不上主力部队,也打听不到参谋长李达率部去了何方。一天,周营长派出的几个侦察员得到了一个准确消息:红三军在兵分两路接应红六军团,贺龙军长亲自率领一路部队向南行进,已越过川黔边界进入沿河、南腰界一带。
苏杰一听,兴奋、激动得不能自已,于是率部进入梵净山,然后朝着沿河一带进发,热切希望早点跟红三军相遇。
苏杰率领的那股部队好不容易跟红三军回合了。由于历经磨难,这时的战士们一个个衣不蔽体,蓬头垢面,成了要饭的模样。唯有那匹白战马,依然雄赳赳的,不住地摇着尾巴,见到红三军的战马了,还深情地嘶鸣一声。
第七章 风吹马蹄声
那匹白战马出现在茨岩塘坝子上,是民国二十四年,乙亥伏月,一个滚烫的夏日。
几十年过后,还有人记得清清楚楚。那匹白战马一身雪白,白得找不到一根杂毛。它刚来的时候,人们先是听到那“得得得”的声音,像四支巨大的鼓槌擂着山壁,老远老远都能听到。白战马在坝子上奔驰,快得不能再快,让人觉得不是一匹马在奔驰,而是一股白色的飓风刮过大地,转眼间就在视野中消失了。
白战马一出现,茨岩塘一带的地主恶霸,土豪劣绅闻风丧胆,跑啦,躲啦。惟有穷苦人欢天喜地,奔走相告:白战马来啦!红军来啦!
策马者是一位年轻的军人,军容整齐,腰板挺直,高大威武。
他是苏杰,红六军团17师的师长。
得得的马蹄声渐渐远去。一路尘土飞扬。白战马直奔红二、六军团部。
苏杰下了马,将马交给通信员。白战马抖了抖身上的汗水,用一个前蹄在地上刨着,然后嘶鸣了一声,像在呼喊谁。苏杰怜惜地摸了摸白战马透湿的鬃毛,便和参谋一道,回答了哨兵的盘问,走进了一个古老的三合院。
立刻就要见到红二、六军团的统帅了,苏杰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还莫名其妙地有点紧张。
这是第二次见贺龙将军。苏杰第一次见到贺龙,是在贵州印江木黄,红六军团和红三军胜利会师的日子。那天,对苏杰来说,真是一个终身难忘的日子。两军会师,像久别重逢的兄弟一样,相互拥抱,一起狂欢,亲热得难以言状。
苏杰就是在这个时候近距离看到了他仰慕已久的贺龙将军。
那天晚饭后,苏杰刚回团部,通信员就告诉他:“接到通知,红三军首长贺龙要来慰问我们51团。”
“什么时候来?”
“只说要来,没说什么时候来。”
苏杰不再追问,急急忙忙换了一套刚洗过的军装,就在团部恭候着。
贺龙将军说来就来。苏杰刚走出团部大门,三匹战马飞奔而至。是贺龙,只带两个随从。苏杰迎上去,敬礼,道一声:“首长好!”
“你就是红六军团17师51团政委苏杰?”贺龙操着浓重的桑植口音。
“报告首长,卑职正是。”
贺龙淡淡一笑,说:“别谦虚嘛,我们红军队伍中,不分尊卑和贵贱。”
“是!”苏杰又敬了一个军礼。
寒暄后,苏杰陪同贺龙看望各连队的战士。贺龙对战士们说了许多话,苏杰记得牢牢的,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你们红六军团全体将士在任弼时、萧克、王震同志的坚强领导下,冲破敌人的层层围堵,转战千里,来到木黄跟红三军会师,吃尽了苦头,我特意来看望一下大家。现在总算好了,不过,大家要抓紧时间做好三件事,哪三件事呢,第一件就是睡好觉,吃好饭;第二件就是洗澡、洗衣服,理个头发;第三件就是自己给自己打几双草鞋。同时,恢复好体力,抓紧整顿组织,准备继续战斗……”
大块头,一字须,威武,和善,走路挟带一股雄风,给人以刚强和力量。这是苏杰第一次见到贺龙的感觉。贺龙平常的话不多。可这次说了很多。苏杰印象极为深刻,实在是终身难以忘怀。他不禁暗暗感叹:这就是凭两把菜刀闹革命的贺龙吗?这就是在北伐战争中让敌人胆战心惊的贺龙吗?这就是南昌起义失败后,回到家乡又拖起队伍的贺龙吗?
这次,贺龙对苏杰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年轻,英俊,眼神和嘴角充满刚强和勇猛,举手投足,显得很有军事素养。贺龙将军有他自己的眼力:面前这个苏杰,善于在艰难困苦的关头,爆发出新的智慧和力量。恰恰就是这种新的力量和智慧,成了一种攻克时艰、战胜敌人的有力武器。在此之前,贺龙就听说过,红六军团在西征中,苏杰沉着指挥作战,掩护主力部队突围,一路护卫重伤员的故事。
苏杰让参谋守在外面,他随一位军团部的参谋走进了一栋古老的木屋。这木屋大,但算不上正经的三合院。军团部就设在这里。长年累月的炊烟,将板壁熏得黑黢黢的。此时,这栋木屋静悄悄的。
苏杰觉得奇怪,甚至感到惊讶。陈家河、桃子溪一战之后,敌人不会甘心失败,要卷土重来。茨岩塘随时都要发生一场激烈的保卫战呀。再说,湘鄂两地的敌人在调兵遣将,对军团部所在地虎视眈眈,目前形势是复杂严峻而又紧急的。胆小的人会不知所措,就连身经百战、出生入死的苏杰也忧心如焚。可是,这里的气氛是如此宁静而安详。
贺龙居住的地方,室内采光不好,靠一支蜡烛照亮。墙上挂着作战地图,靠窗的一面,摆一张破旧的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日常用的陶罐、茶缸和一个粗瓷碗,一个烟斗。会客室有一个小圆桌,摆着一副象棋。贺龙思考累了,就喊个对手跟他杀两盘,换换脑筋。贺龙表面上是在下象棋,其实是在研究一个具体作战方案,动棋子就是在调兵遣将。
苏杰尚未进入的时候,这里极其安静,连烟斗掉在楼板上,也要惊动隔壁的同志。
贺龙叼着烟斗,一动不动地望着墙上的作战地图。突然听到警卫员的声音:“报告,17师师长苏杰到来。”
贺龙迎出屋。苏杰举手敬礼,望见贺龙一脸的倦意。也许,军团长在为攻打龙山县城那场战斗又熬了一个通夜吧。几个月不见,贺龙略有点消瘦。
贺龙倒了一缸开水,递给苏杰,又看着他一口喝完,然后接过茶缸,低声而缓慢地问道:“苏师长,这么早来,一定有什么事吧?”
苏杰回答道:“要攻打龙山县城了,特来请缨。”
贺龙一时没有做声,安详、沉稳地站在那里,像在思索什么。
苏杰静静地望着贺龙,心里猛地豁亮起来,面前的首长,那种不露声色的镇静和乐观情绪倏然传到他的身上。
贺龙磕了磕烟斗,又给烟斗塞满烟丝,抽着烟对苏杰说:“先别说请缨,我想听听你对当前战局的看法。”
“我的浅见是:县城也要打。但攻打县城不是目的。”苏杰说,“我们的目的是拖住湘敌陈渠珍。”
贺龙的眼睛一亮,这苏杰跟他想到了一块,连忙放下烟斗,对苏杰说:“过细谈谈你的看法。”
“打县城容易。”苏杰说,“龙山县城,敌人不多,正规军加上保安团,不足4000人。敌人只能靠坚固的城墙防守,不敢出城攻击我们。我们只要派少量的兵力包围县城,白天重点监视,不暴露我们的实力,晚上就佯攻,点上几把火,放上几枪,甩几颗手榴弹就走。黑夜里,敌人摸不清虚实,听见枪声,看到火把,一定会胡乱射击。等敌人的枪声一停,我们又照样干他几下,敌人又开始胡乱射击。每晚就这样连续骚扰敌人,搞得敌人得不到休息,精神恐慌,不到一个月,县城不攻自破。”
贺龙给苏杰的茶缸添了水,不动声色地看着苏杰,意思是喊苏杰继续说下去。
“县城告急,敌人一定会派部队前来增援。我们要派重兵设伏,一举歼灭增援之敌。二要防湘敌从南面扑来,袭击招头寨新成立的苏维埃政府。在攻打县城的时候,红18师和独立团应在招头寨按兵不动,随时待命。”
贺龙带着欣赏的神情,听完了苏杰的一番见解,脸上绽开了一丝觉察不到的笑意。贺龙一向是严肃、冷峻而刚直的。站在这位赫赫有名的将军面前,凡部下,都有一种敬畏感,苏杰也不例外。贺龙一开口说话,又是那样的平静、坦率和亲切。
贺龙对苏杰说:“我赞同你的意见。在南半县一带,红18师和独立团不可轻敌。县城的守敌就是陈渠珍部,攻城之战一旦打响,陈渠珍不可能见死不救,必派援军。”
说到这里,贺龙叫来一个军团部的参谋,问:“收到敌人什么消息吗?”
“暂时没有。”那个参谋说,“我们继续在收听。”说完,就退出去了。
苏杰觉得,军团部表面上看静悄悄的,其实都在有序地忙碌。到底是军团部啊。
“是的,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拖住敌人,策应中央红军大转移,然后再长征北上。攻打龙山县城有没有必要,值得考虑。攻下了,也守不住。攻不下,又暴露了我们的实力。想来想去,还是要请示中革军委。在这里,我们军团部的同志,先研究一个攻打县城的作战方案,怎么才能打好这一仗。不仅研究了怎么打好这一仗,还研究了攻下县城以后下一步怎么办。国民党蒋介石以为中央红军要来湘西跟红二、六军团会师,加紧调兵遣将,设置包围圈,企图在湘西一举消灭红军主力。目前,我红二、六军团处于大兵压境的危险境地……”贺龙说到这里,停下来,背着手,来回地踱了几步,再接着说:“我们必须保持清醒的头脑和高度的警惕,采取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给敌人迎头痛击。”
苏杰静静地听着贺龙说话,眼睛在发亮。苏杰从贺龙说话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所不知道的内容。在贺龙的头脑中,藏有丰富的作战经验和战胜敌人的智慧!他熟悉敌情,就像熟悉自己的双手一样。这位厚重少文、严谨庄重的将军,是怎样摸透敌人,看穿敌人一切的呢?又是怎样找出敌人的活动规律和漏洞,从而打败敌人的呢?他那严肃而深沉的目光,能透过事物千变万化的表面现象,看到事物最单纯的本质……
“红六军团在西征中严重减员,当初是近万人马,会师时不足五千人马了,队伍需要补充。目前最要紧的,是做好扩红宣传,状大红军队伍。同时呢,还要搞好新兵训练,有军事素质才有战斗力啊……你17师既然来请缨,就待命吧。”
苏杰立马站起来,一个军礼:“谢谢军团长!”
苏杰告辞了。
太阳还没有出。整个茨岩塘笼罩在浓浓的晨雾中。一匹白战马在晨雾中穿越,时隐时现,宛若一个激动人心的美丽神话。
晨风劲劲地吹。
白战马又出现了。
突然看到一匹跟白云一样洁白的战马,孩子们没有不兴奋的。尽管他们在此之前看到过战马,其中包括贺胡子(贺龙)的那匹战马,可他们就是喜欢苏杰师长这匹,可谁也说不出喜欢的理由。
平常当然很难见到那匹白战马。白战马拴在马棚里,由一个娃娃兵按时给它喂草料。苏杰师长住在一个古老的大院子里,整天都在忙,开会,研究作战方案,看地图,草拟作战计划……
几天以后,那匹白战马才惊奇地出现在孩子们的眼中。
那是在一个晴朗的下午,苏杰告诉那个娃娃兵,说白战马喜欢喝小溪流的水,喜欢啃青草,牵它出去吧。于是,那个娃娃兵就将白战马牵出了院子,饮了溪水,又让它在草坪里啃草,嗮太阳。这是最好看它的时候。白战马低着头,啃草,悠闲地甩着尾巴。蓦地,白战马打一个响鼻,扬起头来,警惕地看着远方,似乎发现了敌情。娃娃兵没有理它。不一会,白战马发出一声怕人的嘶鸣,吓得几个孩子掉头就跑。那个娃娃兵立马牵走了它。
孩子们不跑了,停下来,看着远去的白战马,直到看不见为止。山风劲劲地吹。那动听的马蹄声也随风飘散了。孩子们怅然若失。他们一定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再看到那匹白战马呢?
在孩子们的眼里,白战马的出现,证明这个世界是何等的新奇。
以后的日子,再难看到那匹白战马了。这对孩子们来说,是件极伤心的事情。白战马还在军营里吗?他离开茨岩塘了吗?那个娃娃兵,为什么不出来饮马呢?
孩子们最后一次见到那匹白战马,是在一次练兵的时候,苏杰师长骑着白战马给士兵训话。
第八章 月夜追逃
红17师的新兵正在操练。
训练新兵的教官,姓周,二十五六的样子,操一口桑植腔,将“日子”说成“儿子”,将“日本鬼子”说成“儿本鬼子”。周教官一脸的胡子,个子大,嗓门大,脾气也大。都叫他“周三大。”他以前在国民党部队中当连长,在一次战斗中被俘。据说他进过讲武堂,接受过正规训练,挺有军事素质。师长苏杰挺赏识他,让他继续当连长,还兼任新兵训练的教官。
新兵不服气,有抵触情绪,不太听指挥。当了俘虏,还让他当教官呀!?
这天开了早饭,周教官扎上武装带,腰间插上德国造的勃朗宁短枪,全副武装,大声喊着口令,将新兵连带到新场坳那个坝子上,开始操练。
茨岩塘是个高山台地,从姜家垭一路过来,接连几个宽阔的坝子,一马平川,是个练兵的好地方,千军万马都可以操练。
队列训练是必须的。先是齐步走。继而是向左转向右转。最后是跑步走。有个娃娃兵叫陈三伢,人还没有步枪高,排在队列的前面。练齐步走时,陈三伢故意不跟上步伐。教官站住了,看着陈三伢,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刀。
“叫什么名字?”教官慢慢走近陈三伢,大声问道。
“陈三伢!”一个高个子士兵替陈三伢回答。
教官火了,严肃地盯着那个高个子,说:“没问你呢。让他自己回答!”
“我是陈三伢。”陈三伢回答,语气有点调皮。
“下面再不许错!”教官说着,回到队伍前面,继续操练。
练向右转的时候,陈三伢打了一个趔趄,转错了方向。屁股朝着全连的后背。教官瞥了陈三伢一眼,忍了。再来个跑步走,喊了立定,别人都定住了,陈三伢故意多跑了两步。
“立正!稍息!”教官叫全连站好了,就快步走到陈三伢跟前,飞起一脚,踢在陈三伢的屁股上。样子做得挺凶,其实没有用劲。但陈三伢还是哭了。
“不许打他!他是师长的勤务兵!”高个子士兵呼喊。
教官看了一眼那个高个子兵,抛过去一句话:“练兵场上不认真,谁的勤务兵都不行!”
高个子士兵气得要命,拳头捏得咕咕叫。教官的火气更大,还在怒骂陈三伢:“你到底是分不清左右,还是故意不听指挥?你当什么卵兵?你好好操练不?你说!在操练的儿(日)子里,你得听指挥,不然……”他越骂越来气,往前跨了几步,大声道:“你们都给我听着,练兵场上不认真操练的,我不管你是师长的勤务兵还是军团长的警卫员,都要挨揍!”
教官骂够了,叫陈三伢入列。接下来是操练正步走。这些新兵虽然不服气,但还是不敢明显顶牛,怕挨揍。没有出错的,脚步整齐而有力,练兵场上尘土飞扬,喊声震天。陈三伢跟大家一样认真,腿抬得到位,腰杆也挺得很值。但他精神有点紧张,喊立定时,没定住,又多走了两步。
“陈三伢出列!”教官的嗓门有如雷鸣。
陈三伢出列了。
啪!一个巴掌落下去,陈三伢后退几步,只差跌倒。
“不许打人!”
“不许打人!”
“军阀作风!”
“……”
高个子士兵怒不可遏,带头呼喊起来。教官的那一巴掌引起了众怒,场面开始失控。教官发觉,队伍开始乱起来,瞬间化着一股怒潮朝他涌来。这无异于哗变,那还了得?他随即拔出短枪,高高举起,朝空中连开三枪:叭!叭!叭!
清脆的枪声惊呆了全连的士兵,也惊动了师部特务营。不一会,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特务营的刘营长闻声赶到了练兵场。
“谁开的枪?”刘营长厉声问道。
教官正要解释,不料,那个高个子士兵抢先开口了:“是教官,他毒打陈三伢,还开枪……”
“给我绑起来!”刘营长一声令下,几个士兵一拥而上,将教官绑得严严实实。
刘营长在特务营干过多年,对俘虏过来的敌人军官一直保持着高度警惕。这个绰号叫周三大的俘虏,向来恃才傲物,当了俘虏还当连长兼教官,叫人不可思议。刘营长一直想给周三大一个下马威,就是没机会。哼!这回机会来了,他胆敢拿枪对着自己的士兵,不绑他,还等何时?!
可是刘营长心里也忐忑不安。人是绑了,怎么向师首长苏杰交代。还是要找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不然,师长苏杰追查下来,他姓刘的恐怕要吃不完兜着走。怎么办?刘营长思忖了半天,终于想到了怎样应对这个突发件事。
刘营长对教官进行了突审。
“为什么要开枪?”
教官不回答刘营长的问话,反问一句:“为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绑我?”
刘营长提高了声调:“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要开枪?”
“下面有人煽动哗变,我当然要开枪示警。”教官的声调更高。
“你知道吗?你是俘虏。”
教官斩钉截铁地说:“我跟你一样,是红军,是教官!”
刘营长一时语塞,审不下去了。
“如果你们对我抱有陈见,红军队伍容不下我,我可以离开。”教官说。
“离开?还想离开?”刘营长鼻子哼一句,丢下纸笔,说:“老实交代,是谁派你潜入红军队伍的。等你的问题调查清楚了,你才能离开这里。”
刘营长走了,老远听到教官的叫喊声:“我要见苏杰师长!我要见苏杰师长……”
看得出来,这个教官不是软蛋一个,算得一条汉子。刘营长从心里佩服他。问题是人抓了,骑虎难下呀。刘营长给团部汇报了此事。团首长也觉得刘营长此举有点不恰当,骂道:“你姓刘的玩惯了那一套,动辄就抓人。这教官是师长苏杰挺欣赏的人物,难道你不知道?这一壶够你喝的。”
刘营长没办法,只好等师长苏杰回来。
第二天晚上,那匹白战马出现在师部的院子里。有人在给白战马喂草料。显然是师长回来了。刘营长立马赶到师部。
“那个教官吃了豹子胆,在训练场上对士兵开枪,我看有特务嫌疑,就把他抓了起来。”刘营长对苏杰说。
“什么?!”苏杰大吃一惊。
“把他抓了起来!”
“人在哪里?”苏杰急切地问道。
“现在营部写交代。”刘营长说,“师长稍等,我马上去提人。”
苏杰师长的脸色铁青。
刘营长带着几个兵火速去提教官。门开着,不见人。“人呢?”刘营长问看守的士兵。
“刚才小便去了。”
“快去看看!”刘营长有点怀疑。
那个士兵去了,不一会,跌跌撞撞跑了回来。“不好,教官不见了。”刘营长给那个士兵掴了一巴掌,“为什么不跟着他?”
“跟……跟了,他骂我:屙尿也要看?我就离开了。”
刘营长连忙走向马棚。一看,马棚少了一匹马。刘营长也害怕起来,连忙去见师长苏杰。
“教官逃了,我去带人追回来。”
“逃了?不用你去!”苏杰大声道:“给我备马!”
苏杰骑上白战马,冲出了院子,几个卫兵随即跟上。白战马朝着桑植的方向追去。
教官跟军团长贺龙是同乡。鸡公垭战斗打响后,他的一个连被俘。苏杰见他仪表堂堂,是个标准的军人,就耐心地说服他:“我们的军团长贺龙,跟你是同乡……”周教官向来仰慕贺龙。在苏杰师长的感召下,教官被感动了,说:“我愿弃暗投明,在苏师长的麾下干!”
就这样,一位敌军连长脱胎换骨成了红军的连长兼教官。谁料还不到一个月,闹出了这种乱子。苏杰十分的恼怒,但他暂不去过问是非曲直,先把人追回来再说。
月光溶溶。白战马踏着斑驳的树影奋踢奔驰。在寂静的夜里,马蹄声格外清晰,惊醒了林间鸟儿的酣梦。
教官会逃向何方呢?苏杰坚信:他不会去县城,那里没有他的容身之地。有可能回家乡,看望一下父母,待上几日,然后再离开,去闯荡天下。朝着桑植的方向追,不会错的。可是追到大半夜,不见教官的踪影。
苏杰勒紧了缰绳,白战马放慢了速度。月色下,有人影晃动。苏杰下了马,后面的随从也跟着下了马。有几个人过来了,苏杰问道:“请问老乡,看见有人骑马过去了吗?”
“有,一匹黑马,刚过去不久。”
苏杰道一声谢谢,跳上马。马蹄声响彻夜空……
苏杰没有追到周教官。天亮的时候,周教官自己回来了。一进军营就被特务营的人逮了。刘营长喜不自胜,似乎是立了一次战功,将周教官带到苏杰师长那里。
苏杰手一挥,示意刘营长一行人退下。苏杰吃惊地看着周教官,说:“周教官,你详细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教官说了那件事的前因后果。
苏杰给周教官倒上一杯热茶,说:“周教官,你受惊了。”
“师长,我好歹是个军人,我不会当逃兵,要死,也要死在战场上。就怕特务营不等我上战场,就结果了我。所以,在临死之前,我想回去见一面我的……”
“这事,我会妥善处理的。”
苏杰匆匆离去。教官的眼眶湿润了,但没流出来。这条血性汉子,他的泪水从不轻弹。
苏杰急忙通知全连以上的干部开会。会上,苏杰端然坐着,不动声色。人都到齐了。苏杰说;“就周教官当逃兵的事,开个紧急会。”
苏杰这样一说,特务营的刘营长就想:这回,那个周三大的命恐怕难保了,逃兵是要枪毙的。
苏杰看着刘营长,说:“先请特务营的刘营长谈谈捆绑教官的理由。”
刘营长吞吞吐吐地说:“周教官胆敢在训练场开……开枪,有……有特务嫌疑,所以,就先把他抓起来了。”
“特务嫌疑?有证据吗?”苏杰用不轻不重的语气问,目光射向刘营长。
“暂时没有。”
刘营长如此回答,如果碰上一个性格粗暴的人,面对他的,将会是一张铁青的脸,接着就是猛拍桌子的声音,继而会反问他:“岂有此理!既然没有证据,为什么要抓他?是谁下的命令?”
苏杰是个儒将。他的涵养功夫达到了让人难以置信的程度。不管遇上什么事,不管有多愤怒,他从不写在脸上,也从不流露出来。都知道苏杰的性格。苏杰越是表情平和,他的火气就越大。会场的气氛有点紧张,空气似乎凝固了,谁也不敢作声。
苏杰师长用浓重的永新乡音说;“打仗,并不是以消灭敌人多少来作为衡量胜负的标准。‘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我们红军实行优待俘虏的政策,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其目的就是更多地去争取敌人,瓦解敌人。刘营长这样对待教官,今后,敌人还愿意投降吗?还愿意过来参加红军吗?”
刘营长的脸红了。
苏杰停住说话,抽了一口烟。一缕一缕的烟雾袅起,像一缕缕思绪。
“周教官是从国民党的部队中过来的,身上带点旧军阀作风,这可以理解,他会慢慢改变的嘛。不能说从‘那边’过来的人不值得信赖,一律视为特务和反革命。”
突然,门外有人喊声了“报告”。是新兵连的连指导员,说有紧急事,要见营长。营长出去了,不久又进来了,跟苏杰师长耳语起来。苏杰听完,神色格外严峻,像是出了什么事。
苏杰宣布散会,走出会议室,就喊备马。
苏杰师长马不停蹄直奔练兵场。果然是出事了:听说逃走的教官被追了回来,师长苏杰不但不问罪,还待为上宾。新兵连的战士不服,闹情绪,强烈要求枪毙教官,严肃军纪,杀一儆百。
连指导员将新兵连带到了练兵场。几声口令后,部队站得整整齐齐。不久,特务营的也来了,跟新兵连站在一起。
原来是师长苏杰要来训话。
白战马飞奔而来。新兵们看到马背上是一个军容整齐、腰板挺直、十分威武的军人,不敢相信他就是师长苏杰。他,二十出头的样子,不可能就是师长吧?
白战马放慢了脚步,踢踢踏踏来到队伍前面。他的确就是师长苏杰。队伍里有人惊叹、羡慕:啊,这么年轻,就当师长了。
苏杰师长没有下马。他习惯骑着马给士兵训话。白战马似乎经过了严格的训练,立在队伍的前面,昂着头,四蹄一动不动,时不时摇几下尾巴。练兵场上鸦雀无声,战士们一片静默,等候着师长开口。
“红军将领中,有好几位都在旧军阀的部队里干过。国民党反动派头目蒋介石悬赏十万大洋,收买一个人的头颅,这个人就在我们红二六军团里。”苏杰那略带沙哑的声音在练兵场上震荡,“大家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不是我们的苏杰师长吧?”士兵们在猜想。
“肯定不是我。我的头颅值不了十万大洋。”苏杰说。白战马摇摆了一下头,似乎也在发表自己的意见:不是苏杰师长。
“大家肯定知道,不用我说穿。”
士兵们都是吃惊的表情。
“这位红军将领,以前在国民革命军中还当过军长,是北伐名将,可他看透了国民党的腐朽,毅然决然地发动起义,站到共产党这边来了。”
士兵们都惊呆了。有人问起来:“他是谁?”
“这用不着我说穿。”苏杰继续说,“他的到来,等于带走了国民党的千军万马,国民党又气又怕,不久前,又派人来当说客,用高官厚禄利诱他,他严词拒绝,还怒杀了那个说客……”
苏杰说到这里,看到了一双双惊愕的目光,也看到了特务营刘营长那不自在的表神。苏杰师长今天特意说到军团长贺龙,是什么意思呢?刘营长在努力猜测着。
苏杰继续在说。“如果有更多的国民党高级将领倒戈,起义,这对我们多么有利啊!红军队伍早就壮大了,国民党早就完蛋了,还用得着去天天打仗吗?所以说,瓦解敌人,争取敌人,才是上策。只要愿意参加我们红军的,我们都要欢迎。可是,有的人却不懂这个大道理,容不下一个周教官,竟然将他抓起来……”
都知道苏杰师长在说谁了。特务营刘营长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白战马的头摆一下,又摆一下。
“有人还传言,周教官当了逃兵。有人要置他于死地,他机智逃生,去见一面八十岁的老母,然后又赶回部队。这也算是逃兵?”
下面仍一片静默,雅雀无声。
“我知道,在训练场上,周教官很严格,这并不是什么坏事。”苏杰说到这里,问了一句:“你们听说过孙武吗?”
“我跟孙武是一个村子的,他是个有名的木匠。”那个高个子士兵说。
苏杰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我说的是春秋时代的军事家孙武。孙武练兵就很严格。有一天,孙武去见吴王,吴王问他能不能训练女兵,孙武说可以。于是吴王便拨了一百多个宫女给他。孙武把宫女编成两队,叫吴王最宠爱的两个妃子当队长。然后把一些军事基本动作教给她们,并告诉她们还要遵守军令,不可违背。不料孙武开始发令时,宫女们觉得好玩,一个个笑了起来。孙武以为自己没有交代清楚,便又重复一遍,等第二次再发令时,宫女们还是只顾嬉笑。这次孙武生气了,便下令把队长拖去斩首,理由是队长领导无方,还违抗军令。这时吴王听说要斩他的爱妃,急忙向孙武求情。孙武不买吴王的帐,说:君王既然已经把她们交给我训练,我就必须依照军规来管理她们,任何人违背军令就该接受处分,这是没有例外的。结果,孙武还是将队长拖去斩首了。宫女们见孙武如此严格,说到做到,无不害怕。第三次发令时,没有一个人敢嘻嘻哈哈。由于孙武训练军队非常严厉,给吴王训练出了一支精良的军队。孙武练兵的故事难道对我们没有启发吗?不经过严格训练的部队,就是乌合之众。乌合之众是没有战斗力的。周教官训练严格没有错,只要你是军人,就要绝对服从指挥……”
苏杰师长突然不说了。他似乎意思到自己给士兵训话,从来没说这么多。他突然想起,红军分校在等他去上一课。
白战马飞奔而去。马蹄声化为一只雄鹰在空中盘旋,盘旋,越飞越高,越飞越高,直到在长天中消失。
队伍回到了营房。太阳好大。
第二天,练兵场上再度响起铿锵有力的口令声。周教官又扎上武装带,精神焕发,训练士兵匍匐前进。这次训练明显不同,士兵们格外认真和吃苦,就连那个娃娃兵陈三伢的动作也非常到位。
第九章 虎啸龙潭岩
杂沓的马蹄声惊醒了沉睡的芭蕉坨。有狗吠起来,愤愤然,像在宣泄不满情绪。
芭蕉坨有一条小街,算得热闹,客栈、饭馆、骡马店……应有尽有,南来北往的过客,累了就在这里歇脚,饿了就在这里打尖。都知道,从县城去招头寨,要走捷径就必经这里。
苏杰勒住白战马,对通信员说:“传我命令,就在野外稍事休息,不得惊扰百姓。”
派出警戒后,师部侦察班班长带着几个侦察兵前去侦察。
苏杰昂起头,注视着前方。一座雄奇的峰峦挡住了他的视线。他问:“前面那座大山是什么山?”
“龙潭岩。”师参谋长回答,“当年,翼王石达开率部去四川,经过这座大山。”
苏杰不禁暗暗惊叹。
这时已至深夜,空中高悬着一弯秋月。在朦胧的夜色中,龙潭岩影影绰绰,像一头狰狞的野兽,让人望而生畏。
不久,侦察班长飞马来报:“官道上发现几堆马粪,疑有一股游骑过去了。”
苏杰的眉毛皱起了一个“川”字,心头泛起疑团。莫非是周燮卿部的骑兵?这周矮子向来狡猾,说不定他抢在我们之先,在龙潭岩一带设伏。这不得不高度警惕。苏杰命令侦察班进一步侦察,等摸清情况后再作道理。
这天,太阳快要偏西的时候,通信员策马送来信件。苏杰连忙拆开一看,是军团部的命令:有敌军从凤凰出发,经保靖直奔龙山,一路杀来,招头寨告急……
苏杰领命,率部星夜向招头寨进发。
接连五个小时的急行军,已是人困马乏。突然得到师长传令歇息,将士们没有不高兴的。都想歇歇脚,还想瞌睡,哪怕睡上一杆烟功夫也好。可是苏杰不久又传下令来:“人不许睡觉,马不许卸鞍,枪也不许离手,驮载辎重的骡马就在路边休息和吃草料。”
西北角有一座古庙。苏杰叫上营以上的干部,去那个古庙集中开个短会,密商一下。
在山边,将士们烧起了一堆堆篝火。
会散了,苏杰走出古庙,牵着白战马,向篝火走去。他也感到疲惫不堪,想合合眼,但他不敢有丝毫睡意,因为那几堆马粪没有弄清来历,部队不能轻易冒进。苏杰老远就看到了:火光照映着一张熟睡的脸。苏杰恼了,谁敢违抗命令睡觉?走进一看,是陈三伢,苏杰的勤务兵,一个不满十四岁的娃娃兵。好,让他睡一会儿,毕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苏杰压住了怒火。
夜色越来越浓。篝火很旺,火焰愤怒地舔着夜色。在山区,初秋的夜还是有点轻寒袭人。将士们蹲在篝火旁,不语,尽情享受着篝火带来的温暖,浑身在冒烟,雨水浸湿的衣服渐渐被烘干了。白战马昂着头,悠闲地甩着尾巴。透过火光,能看到苏杰那炯炯的眼神,那轮廓分明的脸庞,还有那极富个性的下巴。苏杰挨白战马站着,清了清嗓子,对大家说:
“我知道,大家肯定想不通,攻城攻得好好的,突然撤退。可是……可是大家要知道,服从是军人的天职。”
有个战士在嘀咕:“我就是想不通,师长。”
苏杰假装没听见那嘀咕,望了望龙潭岩,继续说他的。“我刚才听师参谋长说,前面那座大山就是有名的龙潭岩,当年,太平天国的翼王石达开率军经过这里。大家知不知道,石达开转战数千里,也打了许多胜仗,最后却全军覆灭,声势浩大、席卷全国的太平天国运动为什么没有成功?”
下面有人悄悄回答:“那是天意。”
“天意?”那个声音再小,苏杰也听到了。苏杰嘴角流露出了一丝不以为然的笑。“不!那不是天意,全在人为。太平天国大业未竟,就开始封王,京都到处是王爷。王爷多了就坏事。在永安六王中,只有西王萧朝贵和南王冯云山死于战场,东王杨秀清和北王韦昌辉死于内部相残。石达开为了避祸,率领精锐部队逃走,致使太平天国元气大伤,这样下去,哪有不失败的。这是天意吗?我看不是的。”
没有人说话,都在张起耳朵听。
“国民党反动派头目蒋介石不顾东北三省的沦陷,不顾东洋鬼子的步步入侵,调集百万大军疯狂进攻革命根据地,其中以西路第一纵队刘建绪为指挥,以十万兵力围湘赣革命根据地。我红六军团遵照中央军委指示突围西征,挥师前进,一路上跟守敌交战,好不容易跟红三军会师。然而,盘踞在龙山、来风的敌人陶广和周燮卿部,到处筑碉堡,挖战壕,企图阻止红二、六军团突围西征。目前,南线有敌军两个师、一个旅,7个保安团,已进入里耶、隆头至洗车河一带待命;北线有敌军三个师已进入宣恩、来凤境内,企图对我们红二六军团进行夹击。军团部命令停止攻城,实现战略转移,是完全正确的。”
有人添了柴,篝火更旺了。火焰愤怒地舔着夜色。夜色越浓,火光越亮。白战马甩了一下尾巴,抬起头来望着主人。大家都把目光投向苏杰,等候他继续说话。苏杰眉宇间的那个“川”字又竖立起来。“川”字凝结着他的沉着、冷静和智慧。苏杰每次出征,背上一直不离一把大刀。如果他腰间没挂一把短枪,你根本认不出他是师长。
苏杰猛地抽出背上的大刀,插在地上。雪亮的大刀映着篝火,闪着亮光。苏杰双手叉在腰间,嘴角流露出一丝刚毅。苏杰越说越激愤,突然拍了一下白战马,似乎就要出发。将士们都站起来。因没得到首长的命令,肃立不动,继续望着首长,等待一声令下就出发。
起夜风了,四周山上的松涛汹涌,发出一种不可言状的声音,有如千军万马在奔腾厮杀。突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接着一阵雷声从山头滚过。雷声惊醒了山中熟睡的野兽们。传来声声虎啸,令人毛骨悚然。听着虎啸,再看看前面那黑黢黢的峰峦,让人觉得是龙潭岩在嚎叫。白战马听到虎啸,也来了一声嘶鸣,雄浑、深沉而威严,撼人心魄,似乎是对那虎声的回应。苏杰轻轻地拍了拍他心爱的“雪龙驹”,显然是在夸奖。白战马跟随苏杰,跟随红二六军团挺进湘鄂川黔革命根据地之后,经常在大山中行军和宿营,听到虎啸狼嚎、猿猴啼唤,早已习惯了,不足为惧。
白战马又一次激动地嘶鸣了一声,虎啸戛然而止。
苏杰勒紧马头。夜空里再次回荡着一个雄壮的声音——
“我们连国民党反动派这只穷凶极恶的老虎都不怕,还怕山中这只老虎么?当然,目前的形势是敌强我弱,敌人兵强马壮。这并不可怕。打仗,历来是两军相逢勇者胜。历史上,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例子不是没有,而是很多。国民党反动派这只老虎并不可怕。只要我们……”
白战马有力地嘶鸣了一声,打断了苏杰的说话。苏杰看了一眼白战马,意思是要它安静,别打断他说话。
“这次去招头寨,必有一场恶战。我们要英勇陷阵,不怕牺牲,才能战胜敌人。每个人,包括我这个当师长的,也要做好牺牲的准备,唯有牺牲……才能……”
队伍里有人举起手来,要说什么。苏杰看过去,是他的勤务兵陈三伢。
苏杰严肃地问陈三伢:“你要说什么?”
陈三伢哭了。
“你哭什么?”
“师长不能牺牲。”陈三伢嚎啕大哭起来,“师长牺牲了,我给谁牵马去?”
“你这是什么话?”苏杰感到莫名其妙,“我还活着呢,我不是在给你们说话吗?”
苏杰也没弄懂陈三伢哭的意思,目光在将士们的脸上扫来扫去。将士们依然肃立着,静静的目光一齐聚在苏杰的脸上。
篝火开始暗淡,添了柴,火苗又蹿起老高。白战马抖了抖身子,用一个前蹄猛刨着泥土。苏杰爱怜地摸着马的鬃毛,猛地骑上马,望着前面的龙潭岩。月亮落到山那面去了,有几颗星星在狡黠地眨眼。
已到四更。几个侦察兵回来了。“报告首长,没发现敌情。我们追上了几个骡马商贩。商贩说,没有敌人骑兵通过。报告完毕。”
苏杰将鞭子一扬,发出命令:“部队快速前进!”
部队又开拔,尖刀排和前卫营在前面开道。火把照着崎岖的官道,不觉就来到龙潭河边。河水淙淙,悦耳动听,加上两岸水草丰茂,让人流连。倘若是平日行军路过这里,自然要停留下来,或饮马,或荡涤一下浑身的疲倦,然后再慢慢翻越险峻的龙潭岩。但想到招头寨那边的战事,苏杰命令部队:“不许停留,加速前进!”
天已大亮。野兽早已销声匿迹,莽莽的群山成了鸟的世界,醒来的画眉、百灵、三嫁娘和沙和尚开始婉转歌唱。马蹄声急,深草中,一只野鸡受惊,噗噜噜飞起。
平日里,白战马每到黎明就兴奋不已,在马棚里转圈,嘶鸣,等待主人的到来。今日它听到百鸟歌唱,闻到野花的芳香,啃着带露水的青草,自然是格外兴奋,四踢弹奏着青石板,发出悦耳的节奏分明的音乐。到了山顶,白战马不动了,转过头,昂首望着悬崖,萧萧长鸣。其它的战马也跟着嘶鸣起来,此起彼落,声调雄壮,将士们的心灵无不受到强烈的震撼,心中涌起无限的沧桑。
蜿蜒的官道越来越清晰可辨。前面是可立坡,过了可立坡,就进入了招头寨。苏杰扬起鞭子,打了一个空响,白战马箭一般奔驰起来……
第十章 生命壮歌
炮火像剃刀一样将山头的植被刮得干干净净。须臾间,狮子岩高地成了一片废墟,满目凄然。茂密的树林不复存在,一棵老枞树被连根拔起,掼在地上。枯草和干树枝在熊熊燃烧,袅起缕缕青烟。山下的景象惨不忍睹,横七竖八地躺着阵亡者的尸体。夕阳的余辉洒在山头,化为一片斑驳和金黄。
激战后的静谧更加让人心悸和不安。
这是民国二十四年,岁在乙亥,流火七月,一个晴朗的下午。红六军团的18师在里耶、保靖一带打游击。招头寨只有红六军团的政治部、卫生部和供给部和建立不久的独立团。这等于红18师无意中玩了一个“空城计”。红18师的侦察排得知敌军陶广纵队3个旅,另加湘西王陈渠珍的34师共15个团,气势汹汹,从凤凰出发,经保靖一路杀向龙山,企图解救困在龙山城中的陈部刘文华团。敌军必经招头寨,招头寨告急!红18师火速返回,与招头寨独立团会合。敌人的前卫部队由咱果坪抵达贾坝,距招头寨只有20华里。红18师的54团跟敌军在火烧桥交火,战火在大兴街、庙堂沟和胡家寨一带蔓延,最后发展成敌人跟红军争夺战略高地狮子岩。
狮子岩有三座山堡,状如雄狮,对面是一片田坝,山下有一条小河,横在山脚的那条大路,是贾坝通往招头寨的必经之路。抢占这样的咽喉要道,直接关系到战斗的胜败。敌我双方不惜代价,打响了争夺狮子岩的拉锯战。
开始,敌人的先头部队被红军打得落花流水,红54团三营的一个连迅速占领了狮子岩高地。敌军不甘心失败,卷头重来,用一个加强营的兵力再度进攻。在七八挺重机枪火力掩护下,敌人蚁涌一般向山头发起冲锋。红军机枪排的4挺重机枪和所有步枪一齐“发言”,自制的马尾手榴弹像下雨一样落入阵地,顿时敌人就像风吹巴茅草一样倒伏,留下几十具尸体和一百多号伤病员后,仓惶撤退。
不久,敌人的后续部队赶到,恼羞成怒,组织第三次冲锋,调来了一个山炮营,用一个团的兵力,多路发起攻势。
炮弹像下冰雹一样落入狮子岩高地。红军两位机枪手倒下了。又一轮炮弹落下,剩下的两挺重机枪哑了一挺,另一挺的机枪手中弹牺牲,伏在机枪上,鲜血流了一地。炮声不断,红军战士们一个接一个倒下。最后,阵地上只剩下连长一个人。连长拖着血躯,接替了那个机枪手。枪炮声停止了,敌人停止冲锋,阵地上再度出现可怕的死寂。大概是敌人摸不透山头上到底还有多少红军。红军打得太顽强了,敌人不敢往上冲,又退到山脚。连长看了看周围牺牲的战友,眼中燃烧着怒火。他已经一天没喝水了,喉咙似火烧火燎。他从一个牺牲的战友身上取下水壶,一摇,空的,抛向老远。他奋力擦了一把乌黑的脸,然后淡定地坐下来,掏出烟袋,悠闲地抽起来。连长抽完了烟,站起来,故意将自己暴露给敌人。狗日的敌人摸不到深浅,不敢冲上来。没事,连长将地上的手榴弹、步枪收集起来,码成一堆。做完了这一切,他又趴在那挺机枪上,等待敌人上来。
敌人像泄了气的皮球又鼓起来了,开始进攻。连长的机枪怒吼起来。敌人一排排地倒下。遗憾的是,没有子弹了,手榴弹也快扔完了,连长留下了一枚。他想,等敌人涌上山来,在包围他的那一瞬间,就拉响那枚手榴弹……
敌人涌上了山头。连长慢慢站起来,看着周围的敌人,神情十分淡定。
“别开枪,抓活的。”一个举短枪的敌人叫嚣,看样子是个督战的军官。
就在敌人扑向连长的一刹那,那枚手榴弹拉响了……
苏杰师长下了马,将缰绳抛给卫兵,掏出望远镜,对准了狮子岩山头。一缕阳光射进了瞭望孔,洒在他的肩头,灿然一片。他讨厌那缕阳光,换了个角度,调了调焦距,狮子岩高地上的一切逐渐清晰起来。没有风,近乎烧焦了的那面青天白日旗没有飘起来,耷拉着。敌人在山头上蠕动,脱光了上衣,仰起脖子喝水,往嘴里塞干粮。这倒没什么,让苏杰师长愤怒的是,一个敌人掏出家伙,对着他的镜头撒尿,居然还想搭起一座拱桥。
“敌人很狂妄,说狮子山头就是他们的肉磨子。”
站在苏杰师长后面的师参谋长说。
“哼!那我们红军是什么?”苏杰在自问自答,“我们就是砸碎肉磨子的大铁锤。”
“什么时候开始进攻,夺回狮子岩高地?”师参谋长急切地问。
“还有五分钟!”苏杰说。
时光在一秒一秒地过去。五分钟到了。苏杰师长下达了进攻命令。随着有力的一声“打”,红军一个营的兵力发起了冲锋。敌人的火力太猛,红军冲到半山腰,被重机枪压住了。伤亡很大。
师参谋长说:“再推上去一个营,怎样?”
“推上去也没效果!”苏杰师长说,“红18师拼光了一个连,没有守住高地。如果硬拼,一个独立团也许会拼光。他们绝大部分都是新兵,缺乏必要的训练,更没有什么作战经验。还是避免无谓的牺牲吧。”
“那怎么办?”师参谋长问。
苏杰师长下达了命令:“救出重伤员,撤!”
苏杰骑上白战马,离开了前沿指挥所。他在寻思,如何拿下狮子岩高地的战斗策略。敌人还在放空炮,阵阵炮声落在他的耳鼓里。他突然想到了四个字:“骄兵必败!”
“为什么要后撤?难道我们放弃狮子岩高地?”刘营长不解地问。
“不能硬拼!”苏杰师长说,“晚上,敌人麻痹大意……”
“我也是这样想。”师参谋长说。
“回师部,好好研究一下我们的大铁锤如何砸碎肉磨子。”苏杰的马鞭甩了一个空响,白战马飞驰起来。
师部会议室,坐的是营以上的干部。苏杰的脸色很严峻。室内的气氛不同寻常。
“……红17师撤退,是佯装厌战,给敌人一个错觉。敌人以为我们放弃了狮子岩高地,必然放松警惕。我军趁敌人麻痹大意的时候,突然袭击,一举拿下狮子岩高地。现在,跟大家一起研究一个具体作战策略。”师长苏杰提出了会议的任务。
“……”没有人说话。
“我看,组成一支义勇队,制造一个假象,杀他一个措手不及……”苏杰师长提出了具体想法。
“假象是什么?”有人不解。
苏杰师长说了出来。
独立团的一千多号人马肃立在河边一块空地上。团长挎着手枪在队伍前面走来走去,突然站住了,大声道:“是共产党员的举手!”
队伍里举手的人少得可怜,不足二十个。
“出列!”
举手的人出列了,团长又叫他们站成一队。
“二十岁以下的举手!”
举手的人太多了。团长稍微点了一下没举手的,不足三分之一。
“举手的留下来,其余人员解散!”
留下来的队伍站得整整齐齐。团长又在队伍面前踱来踱去,似乎在寻思什么。寻思好了,就开始对大家训话:“按照师部的命令,在我们独立团挑选200人组成义勇队。现在就在你们当中挑选,愿意参加义勇队的,现在就报名。”
团长的话音刚落,一个抡鬼头大刀的大个子兵举起手来:我第一个报名!”
“我报名!”
“我也报名!”
“……”
报名特别踊跃。义勇队就这样组成了。
义勇队的晚餐较之于平常丰盛得多:两大锅牛肉,一大坛包谷烧。苏杰师长与义勇队员共进晚餐,他很激动,还喝酒。苏杰的酒一口干了,对大家说:“大家吃饱喝足,吃饱喝足……”苏杰师长平常滴酒不沾,这次来给义勇队壮行,破例喝了一碗。细心的人才能发现,今天,苏杰师长的表情和话语有点过于激动,大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豪气。
吃罢晚餐,黄昏就过去了,夜色开始无边无际地落下。义勇队的全体队员集合了,每人背一把大刀,腰间挂了8颗手榴弹。
一匹高头骡子驮来了两袋东西,哗啦啦倒在地上,白花花的一堆。几百双目光落在那里,心头明白首长的良苦用心。那个抡鬼头大刀的大个子士兵说话了:“首长,我们是自愿报名参加的,不想要命了,还要光洋干什么?”
黄团长说:“这是师长苏杰的意思。”
“苏杰师长,他……”
说话间,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响起,打断了大个子士兵的话语,原来是苏杰师长来了。苏杰师长骑着白战马,同样背着一把大刀,精神振奋。
黄团长连忙跑到队伍面前:“立正!向前看——齐!向前——看!下面,请苏师长给大家训话!”
苏杰骑马来到队伍的前面,用目光扫了一下全体队员后,喊了一声:“稍息!”。白战马一动不动,它的目光也在扫着队伍,时不时甩一下尾巴。
苏杰神色严峻地开始训话了。
“……敌军占领了狮子岩高地,对我们红军构成很大威胁。看来,不决一死战,就拿不下狮子岩高地。所以,我们义勇队……”
苏杰师长声音洪亮,略带嘶哑。说到这,他故意停顿下来,看下面有什么反应。那个大个子士兵又开口了:“师长,你干脆直接叫我们敢死队吧。”
苏杰师长看了一眼那个士兵,目光收回来,继续说,“好,到这时候了,叫什么都一样。红17师每次招兵买马时,我都要问那些要求参军的人怕不怕死,不怕死就收下。”
大个子士兵嘴角蠕动了一下,又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
“我还是那句话,贪生怕死就不要当红军。说不定现在有人后悔了。不要紧,后悔还来得及,不愿参加敢死队的,现在可以退出,我苏杰不强求,发给回家的路费。”苏杰的目光移向那堆光洋,继续说:“这些光洋,不是用来奖给你们的,而是给后悔的人做路费的。有后悔的,请出列!”
没有人出列。
“我再问一遍,有后悔的请出列。”
还是没有人出列。
“没人后悔吗?”
那个大个士兵开口了。“师长,我不后悔。怕死就不当红军。”接着就是许多战士开口了:
“我不后悔!”
“我也不后悔!”
“……”
苏杰师长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我要的就是这句话。有了这句话,就能拿下狮子岩高地。下面,请师参谋长下达具体战斗任务。”
师参谋长精神抖擞地宣布起来。“五门山炮火力掩护敢死队正面进攻,独立团三营和51团二营从侧翼突击,形成三面包抄之势,最终拿下狮子岩高地。记住,子夜时分各部同时发起进攻。”
师参谋长宣布完毕,看着师长苏杰。苏杰目光移向黄团长。黄团长懂了,手一挥,就有人给敢死队员一人发了一个包,背包一样,从外形看,有点像“炸药包”。
“都将包背起来,发起冲锋的时候,将这包顶在头上,遮挡敌人子弹!”黄团长说。
月亮在乌云中穿行,时明时暗。朦胧的夜色中,敢死队员们一动不动,像一根根树桩杵在地上,背上的大刀闪着寒光,心中涌起无限的悲壮。
苏杰碰了一下腰间的短枪和背上的大刀。大刀似乎是刚磨过,月光下,格外明亮。苏杰师长慢慢地举起右手,来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抽出背上的大刀一挥:“出发!”
白战马嘶鸣一声,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到了子夜时分,红军的五门山炮突然一齐怒吼。敢死队员们头顶“炸药包”,从正面发起冲锋。山头的敌人就像从梦中醒来,慌忙射击,密集的子弹打在“炸药包”上,不见引爆。敌人惊呆了,以为是一支刀枪不入的部队冲上来了,吓得屁滚尿流。原来,敢死队员头上顶的不是炸药包,而是经过伪装的作掩体用的棉絮包。那棉絮包也真管用,子弹射在棉絮包上,噗噗作响,钻不进,被棉絮裹住了。从侧翼直插过来的红军迅速包抄过来,枪声大作。敢死队迅疾爬上山头,冲入敌群,进行惨烈的血刃战。
…………
约摸五更时候,狮子岩高地响起一片欢呼声。“青天白日”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鲜红的镰刀斧头旗。阵亡者不计其数,呛人的硝烟味和浓烈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
狮子岩高地被红军拿了下来,师长苏杰特别兴奋,他倒要看看,那个被敌军称作“肉磨子”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模样。
谁也劝不住他,他执意要去。“胜利了嘛,还有什么危险不危险的?”苏杰微笑着对卫兵说。
天亮得太慢。黎明前的黑夜真是黑夜。白战马像一支白色箭镞射向狮子岩。山头响起零星的枪声。红军战士在打扫战场。
奇怪的是,白战马来到山脚却不动了。苏杰用鞭子抽打白战马,他从来舍不得抽打白战马,这回不知为什么。白战马也不动。苏杰大惑不解,质问白战马:“你是怎么回事?快走,我要上山头看看,那个被敌人称为‘肉磨子’的地方。”苏杰猛抽了一鞭子。白战马还是不动,大声嘶鸣一声,慢慢卧下了。
“师长,白战马不肯上山,说明有什么预兆,还是别去了。”师参谋长劝说一句。
“我不是说过吗,胜利了嘛,还有什么危险不危险的?白战马不肯登山,我徒步上去。”
苏杰说着,将缰绳抛给警卫员:“别为难它,牵走!”
接着就大步往山头攀登。苏杰一行刚好登上山头,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一颗罪恶的炮弹落入山头,随着轰的一声响,几个人同时应声倒下。继而是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呼喊声:“师长……师长……”
苏杰师长侧躺在一块岩石上,双眼再也不能睁开了,头颅插着一块弹片,鲜血不住地流,流啊流……
天到底亮了。太阳冒出了山头。浓雾慢慢散开。涂在天幕上的一道道红霞,宛若一片片未干的血迹。
第十一章 夕阳下的葬礼
遗体缓缓地落入了墓坑。在锄头、铁铲的撞击声中,大地上垒起一堆又一堆新土。然后呢,就是一支一支的牛腿巴步枪,一把一把的大刀,一杆一杆的梭镖举起来!举起来!!举起来!!!血色的天空爆响一片悲凉而庄严的枪声。山风啜泣,河流呜咽,秋叶萧萧飘落。
就在这个平缓的山坡上,肃杀的秋日里,血红的夕阳下,幸存下来的红军将士们,以极其悲痛的心情,为牺牲的战友举行着一场简单得再不能简单的葬礼。
主持葬礼的,是红六军团政委王震。王震也负伤了,臂上的绷带还渗着血。全场一片静默。一个略带嘶哑的声音震撼着将士们的耳鼓,一缕一缕的忧伤萦绕在将士们的心头。
“……苏杰同志,1911年出生于江西省永新县苏家巷一个贫苦的市民家庭,7岁读书,11岁辍学,1927年秋加入共青团组织,担任永新城区工人少年先锋队队长……”
一个战士听着悼词,想到苏杰骑着白战马,出现在茨岩塘坝子上,给新入伍的游击队员训话的场景。那时的苏杰,是多么的威武,实在令人敬仰。
“苏杰同志热爱学习,熟读兵书,《孙子兵法》能倒背如流……”
又一个战士听着悼词,想到了苏杰骑着白战马,出现在敢死队面前的场景。他的耳畔回荡着苏杰的声音:“同志们,打仗是要死人的,既然我们当了红军,就不要怕死。你们要奋勇冲锋,英勇杀敌,拿下狮子山头……”这个战士想到这些,挥泪如雨。
“苏杰同志是在战斗中成长起来的红军优秀指挥员,身经百战,屡立战功。在保卫井冈山的大战中,他没有牺牲,在甘溪那场恶战中,他没有牺牲;在招头寨这样的小战中,他却牺牲了。苏杰师长的牺牲,是红军的一大损失。他多么年轻,这年,刚满二十四岁……”王震喉咙哽得厉害,他说不下去了,实在说不下去了。
山风还在呜咽。天空壮阔而辉煌。夕阳在快要坠落时,用绽放的生命,为苏杰的葬礼蒙上一层奢侈的色彩。
数千名将士肃立在山野上,一动不动,黑压压的,像一片高高低低的树桩。他们穿着草鞋,头发蓬乱,满脸污垢。一场血战改变了他们的模样。如果不是打着绑腿,如果没有衣领上的红领章和帽子上的红五星,谁也看不出他们是军人,是红军战士。他们一个个疲惫不堪,眼神迷茫地看着首长说话,心里还想着狮子岩争夺战的惨烈情景。他们的伤口还在流血,还在剧痛。
王震还在讲话,简单地总结着这场战斗的得失。大意是:这场战斗,给前来进犯之敌以迎头痛击,有力地打击了敌人的嚣张气焰,牵制了敌人主力,为红二六军团策应中央红军长征创造了条件。但战斗有些被动,我军伤亡很大。在牺牲的红军将领中,除了苏杰师长,还有团长黄林和团政委方振生。
突然,队伍中有人呼喊“为苏杰师长报仇,为牺牲的所有战友报仇!”王震不说话了,循声看过去,是个娃娃兵,他的枪还举在空中,不愿放下。王震接上他的话茬,说:“是的,要为苏杰师长报仇,为所有牺牲的战友报仇!”所有的战士都激动了,跟着呼喊起来,整个山野回荡着激昂的口号声,经久不绝。
那个“娃娃兵”叫陈三伢,是师长苏杰的勤务兵,这年还不到十四岁。
那年,红六军团又在“扩红”(招兵买马),不足十四岁的陈三伢老远赶去报名。
“多大?”一个胡子连长问他。
“十六了。”
“十六?”胡子连长上下打量着他,满脸狐疑。“解开裤子让我看看。”这个胡子连长挺幽默,分明是在逗他。
陈三伢不知胡子连长是什么意思,犹豫了一下,还是解开了裤子。胡子连长看了一眼,说:“不行不行,小小鸡公还不会叫呢,等哪天鸡公开叫了,再来当兵。”
陈三伢就是不依,跟胡子连长胡搅蛮缠,说他就要当红军。胡子连长没办法。恰在这时,一位骑大白马的来了,左边的大腿上缠着绷带,显然是在战斗中负了伤。胡子连长对陈三伢说:“去找那个骑白马的,他是苏杰师长,师长同意了,我就收你。”
陈三伢真的就去找那个骑白马的。“师长,我要当红军!”说完,一把抱住苏杰师长的大腿,意思是,不答应他就不放。
苏杰师长笑着问陈三伢多大了。陈三伢还是说他十六了。苏杰师长微微摇头,没有步枪高,哪有十六岁,骗人呢。陈三伢抱得更紧了,说:“我就要当红军!就要当红军!”
苏杰低头看着这个固执而可爱的小鬼,说:“当兵不是闹着玩的。你不怕死吗?”
“我不怕死!”
“真的不怕死?”
“我不怕死!”
“好的,收下他!”苏杰对那个胡子连长说:“我就喜欢不怕死的。都不怕死,革命才能成功。”
胡子连长开始登记了,苏杰师长又补充一句:“先去新兵连训练吧,然后放到师部,当勤务兵。”
马蹄声远去,苏杰师长去了红军医院,他的腿伤在隐隐作痛。
就这样,陈三伢当上了红军。苏杰师长挺喜欢这个不怕死又机灵的娃娃兵,闲暇时还教他骑马。陈三伢习惯将尿撒到草料上,白战马爱吃那撒过尿的草料。渐渐的,陈三伢跟苏杰师长的白战马也建立了深厚的感情。白战马能看懂陈三伢的一举一动,陈三伢也能听懂白战马的“语言。”
突然传来得得得的马蹄声。大家一齐扭过头去,发现一匹白马奔驰而来。是苏杰的那匹白战马。在举行葬礼之前,这匹白战马系在马棚里,它怎么挣脱缰绳,跑到葬礼现场来了?
白战马像一位迟到的士兵,站在队伍的后面,嘶鸣几声就不动了,昂首看着王震政委讲话。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谁能听懂白战马的嘶鸣之声?唯有娃娃兵陈三伢。那是白战马在呼喊,它要寻找它的主人;那是白战马在悲恸,它的主人牺牲了!
陈三伢离开了队伍,来到白战马的身旁,牵着缰绳,头倚在马肚上,开始泪奔。白战马都那样重情,何况他陈三伢呢?
……葬礼散场,士兵们慢慢散去。陈三伢牵着那匹白战马,徐徐来到苏杰的墓前。
“师长,我是小陈,你的勤务兵。你的白战马也来了。”陈三伢对着苏杰坟墓,泪如雨下。
白战马打了一个响鼻。陈三伢看过去,发现白战马也在流泪。
“苏杰师长牺牲了,就葬在这里。白战马,卧倒,给师长磕个头。”
白战马又打了一个响鼻,扑通一声卧下了。陈三伢恸哭起来,伴着撕心裂肺的马的嘶鸣声。
陈三伢最后一个离开葬礼现场。山风继续呜咽。山野归于平静。一个稚嫩的童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师长……师长……师长……”
戎马倥偬。部队要开拔。那匹白战马,不愿随部队走,谁也牵不动它。这事自然要惊动师部。师部不相信,哪有这等蹊跷之事?师部来了一个参谋询问究竟。
那个参谋使劲拉着白战马缰绳,就是牵不动。白战马恼了,腾空而起,吓得那个参谋倒退几步。
“昨夜喂草料了吗?”参谋问陈三伢。
“它不吃不喝。一夜都在嘶鸣。”
待白战马情绪平静下来,那个参谋走近它,说:“苏杰师长没有死,他就在我们队伍里,等着你呢。”
白战马嘶鸣了一声,低下头,用前蹄刨着地,不理参谋。它不信参谋说的,它知道师长已经牺牲了。
参谋又说:“我知道,师长苏杰牺牲了,你很伤心。部队要开拔了,你不能留在这里,跟我们走吧。”
白战马又嘶鸣一声,仰起头,看着参谋。参谋说了实话,它才予以理睬。
陈三伢对参谋说:“你再牵它看看。”
参谋的脸贴近白战马的头,轻轻地说:“跟我们走吧,部队要开拔了。”
白战马果然走出了马棚。那个参谋惊讶不已,对陈三伢说,天下竟有这等怪事。
……后来,关于那匹白战马的去向,有许多传说。有人说,白战马最终跟红军走了,在一次突围中阵亡。有人说,白战马根本没有随红军走,也没有死,它藏进了苍茫的群山,成了一匹神马,一匹不食人间烟火的神马,它在山中奔跑,贴着绝壁飞翔,时隐时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