碓声不再响起(小说)
向玉培
那哐啷哐啷的声音,从深深的宅院里飘出来,然后在寨子里弥散,传得老远老远。
那是我家的碓声。
上了年纪的乡里人,都见过碓,就是那种原始的加工器具,靠脚踏驱动,一脚踏下去,碓头扬起来,脚一松,碓嘴就哐的一声啄进碓臼里。旧时代,生产力极其落后,稻谷加工成米,或将别的什么捣碎,就用碓。寻常百姓家离不开碓,有条件的人家,一般都建有碓屋。
我舂过碓。舂碓是种苦力活,不是闹着玩的,要的是力气和耐心。
还有,我们那地方,管走路一高一低的跛子也叫舂堆。
解放前,我家住在牛烂肠。都说那地方人杰地灵,历代出官。这话不假。我家就是那地方有名的大户人家,院落大得不能再大,砌有封火墙的“印子屋”连成一片,占了大半个寨子。这样气派的院落,是我当钱谷师爷的曾祖父手上修建的。我家财源主要靠经营桐油。那时我家拥有桐林上万亩,开了三处榨油坊,一年四季槌声不息。牛烂肠的人那样说过,只要那油船往码头一靠,就是我家流金淌银的时候了。在民国年间,兵荒马乱,湘西一带匪患严重,抢来抢去的。我家从没被抢过。这与我父亲在国民政府当县长、我叔叔在湘西王陈渠珍麾下供职有关。当然,我家乐善好施的名声也起一定作用。
民国三十六年,家中出了变故。我父亲被同僚参了一本,说有通共嫌疑,被革职,赋闲在家。常言道:穷不过三代,富不过三代。这话似乎有点道理。就在我父亲这一代,家道中落了。
父亲住在第八栋“印子屋”的八号楼里。靠近后花园,竹木扶疏,空气好,又僻静。上了二楼,能看到两条蛟龙状的山脉在寨前交会,我父亲经常临窗远望,作沉思状,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自从回老家后,父亲深居简出,研墨挥毫,修身养性。那治家之事呢,就全权委托管家了。管家有事没事就往那儿跑,说事,顺带欣赏我父亲的书法。父亲的书法在当时颇有名气,一手中堂小楷堪称一绝,向他索字的人不少。
我父亲练书法,爱以唐诗宋词为题材,一律楷书,方方正正,有如他的为人。管家也念过私塾,认得那字,就连连称赞“老爷一手好字”,以博取我父亲开心。
那时候,我家雇了许多长工。加上丫环、奶妈和看家护院的,多的时候上百号。管家在生活安排上有个习惯:爱给那些长工弄“马打滚”吃,隔三五天就弄一顿,算是犒劳。“马打滚”是我们那地方的一种特色食品,就是鸡蛋大的空心糯米圆,清水煮熟了,捞起来滚上黄豆粉。我家弄的“马打滚”之所以好吃,当然有秘诀,用的是我家自产的香糯,别的人家没有。糯米不用磨子磨,而是用碓舂,这样做出来的“马打滚”格外好吃,又养人,难怪那些长工一个个劲鼓鼓的。只要我家的碓声一响,长工们就高兴起来:又有“马打滚”吃了。
说实在话,那时有好多人想去我家做长工 ,一来是我家慷慨,工钱比别家开得高,再就是想吃那可口的“马打滚。”
管家安排两个长工专门舂糯米。
我差点忘记说了,我家的碓笨重得出奇,舂起来特别费力,一般的劳力根本舂不动。碓重是有原因的。碓是我祖父手上置的,据说遇上个刁钻古怪的老木匠,说我家怠慢了他,做了“手脚”(就是使了邪法。旧时候,我们那一带的老木匠都会使),在碓头上画了个符号,没人认得画的是什么。因此碓就格外笨重。
我祖父思忖了好久也不得其解,没有什么地方得罪老木匠啊。第二天,就安排人去舂碓。说来也怪,再好的劳力舂起来也吃力。一个老油匠对我祖父说,一男一女配合起来,碓就舂得动了。我祖父骂那老油匠在胡说八道。后来发生的事情,印证了老油匠的话挺有道理。实际上道理很简单:不就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道理吗?男人就是这样:有个养眼的女人在面前晃动,就特别兴奋,干什么事都格外起劲。舂碓汉也不例外,看着女人蹲在碓臼旁,时不时用棍子翻搅碓臼,就有了无穷无尽的力量。舂碓汉不会在女人面前服软:连碓都舂不动,这男人做那种事肯定也不行。
那个舂碓汉精力旺盛得不得了,舂起碓来不知疲倦。那个女佣不到三十,样子又长得好看,舂堆汉看着看着,就开始乱想。这样难免要出古怪。在一个夏天的午后,碓声戛然而止。有个女佣路过碓屋,见状,惊得回头就跑……
第二天,我家后院里的空地上,出现一对被五花八绑的男女。我祖父端然坐在太师椅上,看着眼前的一切,表情十分淡定,看不出有丝毫震怒。
院子里一片寂静,有人咬耳朵都能听到。我祖父还是一言不发,数十双奇异的目光聚集在他的脸上,等他发落。我祖父只要一声令下,不要半小时,两条生命就会被寨前的苦竹河吞噬。
我祖父终于有了态度。他咳嗽了一声,连连摆手:“别沉水了,罚他俩舂一年碓吧。”
松绑后,那对偷情的佣人扑通一声跪在我祖父面前,磕了三个响头。
一年以后,祖父吩咐管家:“成全他俩,给点盘缠,要他俩逃得远远的。”
从此,舂碓工改成了两个汉子。到了我父亲这一代也没改变这规矩。还不是怕那故事重演?
碓声响过漫长的岁月,坚硬的癞子岩碓臼也舂得快要露底,碓嘴的鉄箍融化了一层,放着银光。
后来,我家油坊太忙,人手不够。管家就打起那两个舂堆工的主意。
我家那个管家姓勾,跟我家沾亲,不是很亲,但也不出五服,个子矮矮的,脚有点毛病,走路一高一低,像舂碓一样。有长工对他不满时,就暗暗骂他,叫他“狗舂碓。”当然,没谁敢明着这样叫,叫了是要吃亏的。别看他是个跛子,可厉害得很,小九九是出了名的,鸡蛋里能算出骨头来。这样的管家实在难得,我父亲挺信任他,大小事体交由他铺排张罗。当然,我家待他也不薄,每年给他的薪酬比一般长工要多几块大洋。
勾管家总觉得两个壮劳力舂碓,太不划算,换成一个力气大的。管家一舂一舂地去了我父亲那里。这事得让老爷知道。
我父亲穿着家机布白衫,袖子绾得老高,静静地在八仙桌上挥毫,全神贯注地书着李白的《行路难》。
窗棂开着。一抹夕阳斜照进来。有几丝余晖落在我父亲脸上,父亲显得格外优雅。管家见状,不敢打扰。正要转身离去时,我父亲说:“来来来,看看这幅。”
管家由衷地赞赏一番后,就讲起舂碓的事来。
“是要解雇他俩吗?”我父亲问管家。
“不,让他俩去油坊。”
父亲不愿在这些小事上费神,说:“就按管家的意思办吧。”
管家离去,我父亲继续挥毫:“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天。”
这事告知了老爷,就好办了。管家的目光先是投向一棵白果树,然后停留在东边的马头墙上,想着理由。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那两个舂碓工来了,听管家吩咐:“这回舂的糯米要比平素多点,白天不够,晚上接着舂。”
白天,碓声不息。晚上,两个舂碓工就有气无力。但不舂不行,伙房等着弄“马打滚”呢。
到了夜里,碓声就有了异样。不再响亮,节奏也逐渐缓慢下来,最后,变成有一声没一声的。
两个舂碓工闹到管家那里。
“舂碓也扯皮?”管家煞有介事地问。
‘他出脚不出力。”一个先指责起来。
“是他不出力。”另一个极力反驳。
“谁偷奸耍滑,我也断不清。”管家说,“这样吧,以后就一个人舂一歇,轮班舂。”
他俩都不说话,你看我,我看你。好像在相互征求意见。
“我不舂了,让他舂。”一个说。
另一个说:“他舂,我不舂。”
管家假意调和:“还是两人合力,继续舂下去吧。”那两个舂碓工一齐摇头。
“都不舂?那你俩就去油坊。”
管家略施小计,就将两个舂碓工支开了。
碓屋突然沉寂起来。
不觉已有十天半月,长工们没吃那“马打滚”了。一时找不到舂碓工,就用石磨。磨出的“马打滚”,味道大打折扣。好多长工不愿吃,吃几粒就倒掉了。
“怎不用碓舂了呢?”
“那个狗舂碓在搞什么名堂。”
“吃不完的都送给他。”
长工的议论,管家听到了。这事非同小可,不能坏了老爷家“马打滚好吃”的名声。管家还是改变了注意:继续用碓舂。可是,一时到哪去找一个舂碓的人呢?
就在管家犯难的时候,朝门外来了个要饭的,是个瞎子。他左手拄着打狗棍,右手的莲花落咵哒咵哒打得山响,唱词呢,先是赞美。看门的不许进,还呵斥他。那唱词一下就变成骂人的了:
驾台哥来不要恶,
几多恶人我见过。
刘邦懦弱江山坐,
霸王死在乌江河。
那瞎子越唱越愤怒,莲花落也就成了他泄愤的工具。看门的仍不许他进,他就继续打:
几多大量发了财,
几多小气倒下来。
三穷三富不到老,
一代英雄一代衰。
......
恰在这时,管家一舂一舂地来了。“让他进,老爷交代过,不许怠慢乞讨之人。”
那瞎子就进来了。好多人围着看热闹。
管家对伙房的人说:“是个残疾,可怜,让他饱食一顿,然后打发走吧。”
伙房弄的是“马打滚。”
那瞎子真能吃。吃相不太雅观,狼吞虎咽。他一口气吃了四大碗,看的人都惊呆了。
“食量像牛。”
“好像三百年没吃东西了。”
“块头好大。”
“可惜是个瞎子。”
那瞎子吃饱了,扬起衣袖揩汗水,打了一个饱嗝,接着放了一个嘹亮的屁。看热闹的人都笑了。
管家觉得这瞎子非同一般:能吃,一定膂力过人。到了掌灯时分,管家吩咐:“牵那瞎子去歇息,十七号屋东厢房第五间。”
打狗棍响过长长的弄堂。瞎子与那拨榨油工睡在一处,是大通铺。
瞎子有瞎子神秘的地方,从伙房到睡的地方,要穿越好几个天井,拐几道弯子,进几个月亮门。瞎子只去一回,就能准确无误摸到那里,让人惊叹。有人说,他的打狗棍是他的眼睛。又有人说,也许是装瞎,不然就摸不到那里去,正常人有时都要走错呢。
瞎子说,他是湖南永州人,姓刘,名犁头,四十出头了。家乡遭了水灾,出来逃荒要饭。
“家里还有哪些亲人?”管家问他。
“我吃饱了,一家人也不饿。”
“还没成家?”
“一个要饭的,又是瞎子,谁肯嫁给我。”
“愿意留在老爷家吗?”
“我们要饭的有要饭的规矩,吃百家饭,不靠哪一家养呢。”
“不是吃闲饭,有活干呢。”
“我双眼不见,能做什么。”
“不是要你去种地。”
“那做什么?”
“舂碓。”
“太松活了。”
“松活?还不知你舂不舂得动呢。”
“天下的碓,没有我舂不动的。”
就这样,那个叫犁头瞎子的乞丐到我家做起舂碓工来。
瞎子没夸海口,那碓在他的脚下,简直像踩跷跷板。果然是身大力不亏,管家自然高兴。
沉寂半月的碓屋又响起了碓声。细心的人听得出来,这碓声不同寻常,节奏明快,铿锵有力。
瞎子白天精神十足,不知疲倦地舂啊舂,一到晚上,疲惫不堪。一倒下,就鼾声大作。他的鼾声颇有特色:开始轻微,渐渐地就由弱到强,像吹号一般拐起弯儿来,偶尔有屁声伴奏。那些榨油工自然睡不着,都讨厌他,但又不敢欺负他,他那粗大的胳膊实在吓人。
“犁头瞎子,你能不能轻点?”
瞎子鼾声不止。
有人奋力敲醒他。
瞎子“唔”了一声。一会儿,又是如雷的鼾声。
有人骂起粗话来。瞎子哪能听见。
第二天,榨油工一个个没精打采的,都因那瞎子。这样下去,让人受不了。于是凑在一起商量,如何对付瞎子。
“狠狠揍他一顿,赶跑他。”
“谁敢招惹他?”
“选几个力气大的,一起上。”
就这样商量好了。到了晚上,屋子里点着五盏桐油灯,亮堂堂的,十几个榨油工等候着瞎子来。弄堂里响起笃笃笃的声音,瞎子来了,摸着万字格栏杆上了楼。榨油工们假装睡着了,等着好戏看。
瞎子一推门,咣的一声,一壶尿正落在他的头上,灌了他一身。一股尿臊味让他忍不住呕吐。瞎子明白是怎么回事,大怒,先骂了一句:“是哪个牛日的日糊老子?”见没人应声,怒不可遏,挥起打狗棍满屋乱打。第一个挨棍子的惨叫起来。四个青壮汉子见状,一拥而上,想把瞎子扳倒。瞎子右手抓一个,捏得喊爹叫娘;左手揪一个,一拳头打下去,那人就动弹不得了;另外两个溜脱了,再也没敢拢去。
都赶快跪在瞎子面前求饶:“我们以后不敢了。”
“老子没得罪你们,为什么要日糊我?”
“开开玩笑,愿大哥饶恕。”
“快给老子洗干净。”
“我们为大哥洗澡。”
尝到了厉害,再也没人敢欺负那瞎子了。
有人向管家告了状:“那瞎子鼾声太大,我们一夜睡不着。”但只字不提被打的事。
“瞎子要打鼾,我有什么办法?”
“给他换个地方。”
“换到哪去?总不能让他跟女仆们睡在一块吧。”
榨油工挨了打瞒着,管家还是知道了,狠狠地骂:“这样日糊一个瞎子,是不是不想吃老爷家的‘马打滚’了?”
不知是什么原因,管家还是换了那瞎子的睡处,让他睡在挨着碓屋的那栋木楼上。几个浆洗衣服的女佣也睡在那栋楼里,之间只隔一层板壁。几个女佣当然防着那瞎子,睡前,将门闩了又闩,另加一根棍子撑着。瞎子进屋了,几个女佣不敢出大气。不能让瞎子知道隔壁睡得有女人。
那瞎子的嗅觉特别灵,一进屋,就闻到一股浓浓的女人味。他断定:隔壁睡有女人,而且是几个。
瞎子这几天没舂碓,白天蒙着头睡饱了觉,到了晚上,精神就来了。这时又嗅到女人味,兴奋至极。于是就哼哼唧唧:
嬴秦无道江山破,
豪杰四路起干戈。
劝君饮酒听虞歌,
解君愁闷舞婆娑。
隔壁就有了骂声:蚊子哼屎呀,犁头瞎子。
可是骂归骂,哼归哼。那瞎子继续哼他的,越哼越兴奋,直到下半夜,才沉沉睡去。不哼了,又响起如雷的鼾声,隔壁又骂:要死啊!
有个女佣跑到管家那里告了瞎子的状。
管家只好给女佣换地方。那瞎子精力充沛得不行,怕他一时性起,干出古怪的事来。
奇怪的是,有个女佣不愿换,说那儿挺好的,就睡在那儿。这个女佣叫徐娘,三十出头,新寡。她男人被土匪捉了“码子”(就是绑票),没钱取人,遇害了,于是就来到我家当女佣。
“你不怕那瞎子?”管家问。
“我怕他做么!”徐娘说,“夜里门有棍子撑着。”
那几个女佣笑得前仰后合。管家一脸严肃,言不由衷:“我是指那瞎子肯打鼾。”
管家没有强求徐娘,就让她睡在原地方。
管家对瞎子说,女佣已换了地方。意思是叫他夜里安心睡觉,别胡思乱想。瞎子不做声。
夜里,瞎子还是闻到了一股女人味。兴奋起来,又哼起他的莲花落调子。他是在试探隔壁有没有人。睡在隔壁的徐娘没有骂,静静地听,希望他不停地唱下去。瞎子想起了管家对他说的话,有点愤愤然,莫非那几个婆娘真的换了地方?不唱了,睡睡睡。但还是睡不着,那种女人味一直在撩拨他,撩拨他。
“老子硬要过去看看,到底有没有人。”
瞎子悉悉索索摸过去了。敲门。
“你要死,瞎子。”徐娘柔声柔气骂了一句。
啊!果然有女人。瞎子稍一使劲,撑门的棍子哐啷一声落在地上,门开了。
以后的日子,女佣们就看到徐娘在浆洗衣服时,脸上绽放着灿烂的笑容。有人还看到,她在悄悄缝补一件男人的衣服。第二天,瞎子穿的那件棉袄肩头不再开花。
那个雨夜,瞎子跟徐娘老睡不着,说了许多话。
“等我有了钱,就跟我走。”
“去哪呢?”
“湖南永州!”
“有好远?”
“坐两天两夜的船,再走七、八天。”
屋外想起了雨声。接下来,一道闪电划破夜空,一声春雷吓得徐娘惊叫一声。到惊蛰了。
“我怕。”徐娘突然这样说。
“你怕么?”
“我怕勾管家……”
日子一长,女佣们一见到徐娘,就有了一种怪怪的目光。勾管家当然也发觉了徐娘与瞎子的秘密,假装不知道。
解放战争的炮声一响,我父亲知道国民党的气数已尽,就写信给我叔叔,劝他考虑自己的退路:弃暗投明。
我父亲没心思练书法了,开始亲手料理家中的事务。
那年,突然闹起饥荒来。逃荒要饭的越来越多。我父亲嘱咐管家:来了,一一款待。后来就干脆打开粮仓,赈济灾民。
“老爷,您的家产就这样……?”管家劝我父亲。
“国民党连江山都保不住,我还能保得住家产?”
管家明白了什么,再不做声。
“将那些长工也打发了吧。”我父亲对管家说。
从那伤感的话语中,管家读懂了我父亲。家国的命运,总是连在一起的。
管家打算先打发走那个瞎子。那瞎子舂了三年的碓,只管他一日三餐,没开一文钱,这回一次性补偿给他。管家这样想。可他没直接给瞎子银两。
“瞎子,时局动荡,回你的永州吧。”
“要撵我走?管家,你就直说。”
“不,共产党就要打过来了。老爷一家祸福难测。”
瞎子不做声。管家也好久没言语。
“最后舂一回碓吧。”管家说。
瞎子还是不做声。
“你的打狗棍、莲花落、还有一个褡裢,都放在碓臼旁。”管家说,“糯米已倒进碓臼。舂一阵子,你就走吧。”
管家走了几步,又回头,走近瞎子,轻声说:“她也怪可怜的,带她走吧。”
管家又找到徐娘,要她假装下河清洗衣服,凉亭桥上等瞎子。
瞎子一脚踏下去,哐啷——
碓嘴啄进碓臼的一刹那,发出异样的响声。瞎子觉得奇怪,停下来,摸到碓臼旁,手伸进碓臼。他要掏出来,弄清是什么东西。摸到一块,圆圆的,硬硬的。瞎子一阵惊喜:是光洋。继续摸,一块,又一块。摸了好一阵,全摸了出来,一大堆。瞎子一摸就晓得:光绪元宝、袁大头、鹰洋……
糯米里哪来这些东西?瞎子惊喜得无法理解,突然想起管家的话,似乎明白了什么。瞎子又狠命地舂起来。糯米该舂好了,但他还要舂,碓声也越来越响亮,发出“报答—报答——”的响声。
碓屋沉寂下来。瞎子坐在碓身上,摸着碓头,呆想了一会,然后将那些光洋装进褡裢,哐的一声搭在肩上,离开了碓屋。打狗棍敲着石板走廊,一路响去,最后在朝门外消失了。
从那以后,碓声不再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