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鲁江海的“三把火”
文/邵再逸
鲁江海接到通知,今天先到南梁镇政府报到,然后和镇党委书记郑建民到龙眼村就任村第一书记。
鲁江海,市果业局一名科长。这次市委组织部选派一百名科级干部,到北部沿山贫困村担任第一书记,帮助群众脱贫致富。鲁江海被点了将。
匆匆告别妻子董楠,鲁江海就赶到南梁镇政府。
镇党委书记郑建民注视着眼前这位年轻的果业局科长,手指在办公桌轻轻地敲了敲,陷入沉思。龙眼山村地处偏远,村情复杂,这个鲁江海,能不能驾驭得了这挂艰难前行的马车,能不能担负起带领群众脱贫致富的重担?他隐隐有些担忧。
车顺着沿山路疾驰。郑书记简要向鲁江海介绍了龙眼村的村情,语重深长地说: “江海啊,你要去的这个村,两委会班子成员关系微妙,干群矛盾尖锐,农民增产不增收的问题比较严重,农村经济发展滞缓,后劲不足,缺少新的增长点。你去了以后,面临着许多亟待解决的棘手问题。”
鲁江海说:“遇山开路,遇水搭桥,我有这个思想准备!”
郑书记欣慰地笑了:“农村工作千头万绪,不像机关,有些家长里短的事看似鸡毛蒜皮,其实敏感的很哩,你自信当然好,但一定要注意工作方法啊!”
鲁江海回应说:“请郑书记放心,我来之前已经向市委组织部立了军令状,一定带领村两委会班子改变龙眼村贫穷落后的面貌,希望领导给予全力支持!”
车到了龙眼村,远远就看见村口聚集了一群人。司机猛拍了一下方向盘,失声叫了一声:“哎吆嗨,这儿的老乡也太热情了,知道第一书记今儿来上任,都跑到村口迎接来了。”
鲁江海推开车门,脚还没落地,却见村民“哗啦啦”一下扯开一条横幅:“强烈要求龙眼村退耕还林粮食直补财务公开”。人群骚动,群情激昂。
看到此场景,司机傻眼了。
郑书记站立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说:“乡亲们,我是咱镇党委书记郑建民,大家先静一静,请听我说……”
郑书记的声音被嘈杂的声浪淹没了。人群更加混乱,横幅扯得更展了。有人声音嘶哑地喊:“郑书记,村干部瞒天过海,虚报粮食直补面积,套取粮食直补款,我们强烈要求财务公开。”人群里有人喊着补充:“还虚报退耕还林面积。”“我们要求村财务公开!”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喊了起来,群情一片沸腾。
郑书记双手把声浪向下压了压,说:“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鲁江海同志,市委组织部选派到咱龙眼村的第一书记。相信江海同志会处理好这个问题的。江海同志,你给乡亲们表个态。”
鲁江海哪经过这种阵仗,但书记点了名,只得硬着头皮上阵,他站到书记身边,鬼使神差地向人群深深地鞠了一躬,骚乱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鲁江海说:“各位父老,感谢大家的热情欢迎,虽然仪式有些特别,我还是非常的感动。为什么呢?第一,乡亲们没有采取过激的方式集体上访,而是在第一书记上任的时候对村两委会的工作提出了合理的诉求,这是对我这第一书记的信任。第二,常言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一直在机关工作,对农村工作并不熟悉,这次组织部门委派我担任咱们龙眼村第一书记,我正在发愁这第一把火该从哪里烧起,是乡亲们帮我找到了工作的突破口。我是不是应该谢谢大家呢?”
人群里一片唏嘘之声,大家凝神静听。
鲁江海接着说:“现在我就表个态,不只是今天发生的这件事,今后,只要是合理的诉求通过合理的方式予以表达,我们村两委班子就责无旁贷,一定给乡亲们一个满意的交代。”
人群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郑书记看了看鲁江海,暗暗松了口气,对眼前这个年轻人,他开始刮目相看了。说实话,刚才那阵势他真怕情势失控,把鲁江海推向前台,一则想考察考察这个年轻人危机处理能力,二则万一情势失控,为他出面应付危局留有余地,但没想到如此混乱的局面被眼前这个年轻人就这么轻松的化解了,他颇感欣慰的同时也难免有些许失落。
“乡亲们,请大家一定要相信组织,支持、配合并监督第一书记的工作。村支书宋满盈和村长王墩子来了没有?”郑书记犀利的眼神在人群中搜索着。
“来了,来了!”
村民闻讯,转过头看去,只见村支书宋满盈和村主任王墩子,气喘嘘嘘跑来,一左一右挤上前。宋满盈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珠,老远就伸出双手,跑到郑书记面前,重复着说一句话: “你看今天这事闹得,你看今天这事闹得。”要和郑书记握手,却被郑书记推开。
郑书记神情严肃,厉声问: “宋支书,这是怎么回事?你这是给我的下马威吗?”
宋满盈不知所措,脸青一阵紫一阵,回头使劲地摆手,慌乱地喊:“乡亲们,快散了,快散了!”声音有些颤抖。
村民根本不理会,硬是追着鲁江海要财务公开的准日子。
王墩子脸色阴沉,走到扯横幅的村民面前,抬腿就是一脚,骂道:“林武,你个狗日的低保吃撑了?想造反咋地!”
林武松开手,横幅那边却不肯罢休:“别拿低保吓唬人,我又没吃低保,怕你个球!”
郑书记呵斥:“王墩子,你身为村主任,作风简单粗暴,满口脏话,你就是这样当村主任的吗?”
王墩子满脸堆笑,说:“郑书记,不是不是,你看我也是被逼得没辙了不是。”他转过身,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双手抱拳冲着林武笑了一句:“林武兄弟,刚才对不住了,我向你赔个不是。”
郑书记接着说:“满盈、墩子,你们马上通知村两委会全体成员和村民代表,半个小时以后在村两委会办公室开会,我亲自参加,就今天的事情我要现场办公。”说罢,头也不回地朝村两委会办公室大步走去。
聚集的人群这才撤掉横幅,三三两两散去。
村两委办公室里的会很短,郑书记宣布了市委组织部关于鲁江海同志任职决定后,话锋一转,问:“宋支书,刚才在村口我给你留足了面子,现在咱不妨自揭家丑,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宋满盈嗫喏半天说不出话来。
“郑书记,”王墩子再也忍不住了,中气十足地开了腔:“以我看,这就是一次有组织有预谋的群体事件,是给上级领导和第一书记的下马威。”
“你也别这么早就下结论,追求实事求是,重视调查研究历来就是我们党的优良传统和工作作风,在没有调查清楚之前,我们不能妄下结论。”郑书记拍了拍桌子,接着说:“何况我说的不是集会的事,而是群众反映的粮食直补和退耕还林这件事,这中间究竟有没有猫腻,有什么猫腻,我们一定要搞清楚,给群众一个满意的交代。”
办公室里的空气一下凝固了,龙眼村这帮当家人只顾闷头抽烟,谁也不愿意吭声,只有烟雾满屋缭绕。
鲁江海站起来,说:“郑书记,这件事情就交给我来办吧,不过,我需要时间。”
郑书记语气铮铮地宣布:“龙眼村村务公开工作由第一书记鲁江海同志负责,村两委会成员要积极做好工作配合。我要求,10天之内完成此项工作,10天之后我来检查。”
送走郑书记,鲁江海和宋满盈、王墩子三人各怀心事,又走进村两委会办公室。
鲁江海一边收拾自己的行李,一边听宋满盈就龙眼村从地理位置、基础设施、产业结构、人员组成、领导班子以及制度建设等方面的详细的介绍。
“不是我悲观,鲁书记,”末了,宋满盈努力地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嗓子说:“你来之前镇上领导可能也给你说了,咱村是个烂村,环境恶劣,自然条件不好,基础差底子薄,关键是人心拢不到一搭,留不住年轻人,这人心要是散了,就是神仙都没办法。今天你也看到了。”
说完,便一声不吭地闷头抽烟。
王墩子掏出香烟,撇给鲁江海一支,自己叼了一支点燃,拿火机的手在空中划了一条漂亮的弧线,打断宋满盈说:“对不起啊鲁书记,今天这事让你受惊了,都怪我工作没有做好。咱们收拾收拾,我请你吃饭,为你洗尘,给你赔罪。”
鲁江海一口回绝,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吃饭就免了,第一书记驻村是有纪律的!”
“天高皇帝远,纪律是个球。”王墩子大不咧咧地甩出一句。
鲁江海沉下脸,说:“王主任,你的粗话是随口就来,也太方便了些吧?”
王墩子碰了个软钉子,笑脸瞬间僵住了,说:“我就是个粗人,也随便惯了,鲁书记你可千万不要见怪。”
鲁江海摆了摆手,说:“你们先去忙,我想一个人到村里走一走,看一看。”
“这咋行哩,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我就陪鲁书记走一走。”宋满盈哈着腰谦恭地说。
鲁江海苦笑着摇头,这哪里像龙眼村的掌门人,分明就是受了气的小媳妇嘛!
刚刚反应过来的王墩子咬紧嘴唇,恶狠狠地默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小子,敬酒不吃我让你吃罚酒!”脸上却挤出笑容说:“我也陪你到村里看看。”
三人说说走走到了村口,碰见刚才被王墩子踢了一脚的村民。鲁江海记着他的名字,走上前想和他攀谈,问:“林武,你这要是去哪儿?” 林武瞅了瞅王墩子,又瞅了瞅宋满盈,没答话。王墩子训斥:“武子,见了第一书记咋不打招呼?”林武舌头在嘴里来来回回转动,还是没言语,闪身走了。王墩子回头骂了一句:“不知道饭香屁臭的东西,真不识抬举!”宋满盈对鲁江海说:“林武言语短,鲁书记不要见怪,说起来林武也是个可怜人,父母年迈多病,儿子念大学,手头经济有些吃紧,家里光景不太好。” 鲁江海若有所思地说:“那得好好帮帮。”他回头望了一眼身板单薄的林武,摇了摇头说:“林武林武,一点不英武。” 宋满盈笑着说:“林武要是口袋有钱了,自然就英武了。”
鲁江海说:“宋支书,王主任,中央要求我们精准扶贫,我想把林武确定为我们村委会重点帮扶对象,你们有无意见?”
宋满盈点头同意,说:“是得好好帮帮!”
王敦子摸了摸下巴,想提出反对意见,最终话还是从嘴边压了回去,大脑袋也点了一下。
宋满盈指着一家生了锈的铁门说:“这是老党员韩福林家,要么进去看看?”
话音未落,王墩子抢话说:“老韩一大把年纪了,日子没过成,就爱说怪话砸洋炮,整天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好像就他一惯正确。”
鲁江海猛然间想起了郑书记的话,说的还真不错,看来龙眼村的支书和主任还真尿不到一个壶里,他进一步坚定了首先抓好村两委会班子建设的决心。
“哎,对了,印象中我有个中学同学,好像嫁到了你们龙眼村。”鲁江海扭转话题。
宋满盈问:“谁是你同学?”鲁江海回答:“张秋菊。”王墩子两眼放光,“吭”地一声笑了,说:“你同学是张寡妇啊!”随即纠正说:“张秋菊是鲁书记的同学,好事啊。”他嘴里叼着烟,手朝村东指了指,怪笑着说:“前边门口拴羊的就是她家。你去吧,我有些事先走了”,说完向南走了。走了几步,回头向鲁江海摆了摆手,神情诡异地笑着再说了一句:“你俩老同学好好叙叙旧”。
宋满盈对鲁江海说:“张秋菊的男人前年下煤窑,瓦斯爆炸死了,一人拉扯着孩子,怪不容易的,你去看看她。”说完向北走去。
龙眼村大多数村民聚集到村口的时候,张秋菊在自家地头忙着采摘花椒。花椒都已经熟透了,再不抓紧采摘就来不及了。别人家人手多,早就采摘完了,她家就自己一个人,节气不等人,一料花椒她可耽搁不起。
赖四兴冲冲地跑来,硬是凑到张秋菊身边,冷不防在她脸上捏了一把。
张秋菊冷下脸,狠狠地踢了他一脚,骂道:“你要死呀!”
赖四说:“打是亲,骂是爱,秋菊越骂赖四我越喜爱!”
他撅起屁股说:“再踢我一脚。”
张秋菊再狠狠地给了一脚。赖四疼得嗷嗷叫:“鲁书记啊,你要给我做主啊,张秋菊欺负我。”
“鲁书记是谁?”张秋菊问。
“新来的第一书记,叫鲁江海,听说是市果业局的啥科长。”赖四绘声绘色地学说今早发生在村口的一幕,嘀咕了一句:“你还别说,鲁江海这小子挺能。”
“鲁江海?”张秋菊一怔,坚硬的花椒树刺硬生生扎进手指,殷红的血立即就浸了出来,她忙把手指伸进嘴里吸允着。
张秋菊骂了一句:“赖四,我看你是闲的学驴叫哩,管人家那些闲事,你有这闲功夫,还不如帮我这孤儿寡母摘花椒,说不定我还会给你管顿饭哩。”
鲁江海,是那个十三年前让自己动了心思的男人吗?
听到这个名字,张秋菊显得有些慌乱,再也没有心思摘花椒了,对赖四说:“好好给我在地里摘花椒,今中午我给你管饭。我先回家了。”赖四回应了一句:“好咧。”说着一手拉下枝条,一手摘起花椒,粒粒红艳的花椒在手指尖跳动。
张秋菊刚走几步,听见赖四冲着她喊:“秋菊,你看我还没娶到媳妇,我想和你好。” 张秋菊骂了一句,拾起一土疙瘩,向赖四扔去。
旁边地里传来摘椒女人哈哈的嬉笑声。
鲁江海刚一推开张秋菊家虚掩的门,一条雄壮的大黄狗狂吠着扑了过来,他赶紧拉闭大门,暗自责备自己太过冒失。
“大黄回来。”屋里传出主人的呵斥和大黄不肯罢休的“呜呜”声,紧接着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里门外两人一见面,都愣住了,只是那么一瞬间,张秋菊缓过神来,说:“没错,是鲁江海,你这鬼,还能想起我来。”
“老同学,你好!”鲁江海伸出手要握。
张秋菊缩回手,说:“我们农村不兴这个。”
鲁江海“啊,啊”了两声,手滑向一边,说:“你的农家小院不错啊。”
张秋菊没有接话,朝他笑着说。“今天在村口,你可是赢得了满堂彩。”
鲁江海问她:“当时你也在村口?”
“我没那闲功夫,摘花椒的时候听赖四说咱村来了位第一书记,叫鲁江海,我就想应该是你,没想到你上任头一天就跑到我屋里来了。快进快进,我给老同学泡茶。”
张秋菊把鲁江海让进院子,拿起小木凳,用袖子擦了擦,招呼鲁江海坐下,小步跑进灶房,把玻璃杯反复抹来抹去,然后用清水洗了两遍,泡了茶,放在鲁江海面前,动作干练麻利。
鲁江海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水,环顾着整洁的庭院,赞叹了一句:“院子虽然简朴,却别有一番情致,老同学,这茶不错。”
张秋菊说:“城里人就会说话,听起来让人心里舒坦。”
坐在小方桌前,手抚着脚边大黄,眼睛盯着鲁江海,问:“你不只是来喝茶的吧?”
鲁江海笑而不语。
张秋菊“唿”地起身进了房子,传出呼啦啦的声响,一会她端出一盘核桃放在小木桌上,抓起一把塞给鲁江海,说:“你看我这穷家寒舍的,也没啥招呼你,快尝尝这核桃!”
鲁江海也不客气,拿起核桃钳子嘎里吧嚓夹开一个放在嘴里咀嚼起来,说:“你这核桃品质不错,油香油香的。”
张秋菊说:“可不是,龙眼村的核桃是出了名的好,都是近百年的老树,就是数量太少,产量太低。”
鲁江海说:“我学的就是农林专业,又在市果业局工作多年,也许这事我还能帮上忙。”
没等鲁江海说完,张秋菊打断了他,收敛笑容说:“江海,不是我说你,你这么聪明的人,咋净干些糊涂事?我看你放的好日子不过,就是吃饱了撑的。”
鲁江海被张秋菊劈头盖脸一通数落,一时竟不知所措,望着眼前这个激动地脸颊绯红的女人,明白了她说的话是啥意思,鲁江海心里泛起了一丝温暖。
张秋菊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起身给鲁江海的茶杯续了些水,自我嘲笑说:“你看我这庄户女人,没见过世面,让你见笑了。”
鲁江海摆摆手,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谁不原意留在城里过安逸的日子。但组织上安排我来咱龙眼村当这个第一书记,我也不能不来呀,既然来了,就要想方设法把工作干好,不能让组织失望啊!”
张秋菊“噗嗤”一笑,说:“看把你能的,你咋不上天去哩。”
“上天还需登天梯,我希望你帮我。”鲁江海说。
张秋菊站起来,向外探了一下头,掩好门,压低声说:“村支书宋满盈和村长王墩子水火不容。王墩子当村长霸道,一手遮天,和村会计郝润生穿一条裤子,尿一壶,是一帮派,把村支书宋满盈架空着哩。宋满盈性情软,压不住阵脚,但这个宋满盈,平时看似蔫蔫地,肚子却有牙。听说宋满盈的一个亲戚在省城当大官,都是这样传说,具体谁也不清楚,反正这几年不管王墩子怎样折腾,宋满盈的村支书位子还稳稳当当坐着哩。老同学,我可给你提个醒,龙眼村这潭浑水深着哩,小心把你淹没了!”
鲁江海告辞张秋菊回村两委会办公室时,一个比较成熟的整顿村两委班子的工作方案在他的脑海中已基本形成了,村会计郝润生是实施这个方案的关键人物,他在今天村两委会上见过这个人,蔫蔫的不太爱说话,他现在迫切地需要见到他。
突然,巷角蹿出一条狼狗,冲着鲁江海扑去,咬住他的小腿,疼得他蜷倒在地上。鲁江海看见牵狗的人,丢掉缰绳,瞬间转进另外一条巷道,他只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背影。这分明是有预谋,他暗自“嘘”了一声,吸进一口凉气。
还站在门口的张秋菊见狼狗扑倒了鲁江海,大喊小叫,抓起一根木棍,手忙脚乱地奔过去,赶跑恶狗,扶他站了起来。
第二天,一条消息在龙眼村迅速传播开来,第一书记鲁江海上任的第一天就和寡妇张秋菊黏糊上了,出门时被狼狗咬了一口。
流言蜚语传到张秋菊耳朵,她气得蹦了起来,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在村巷破口大骂,哪个缺德的狗东西这么卑鄙下作,把脏水泼在我身上,欺负我这孤儿寡母。张秋菊脆弱的心那受得了这般侮辱,回家倒卧在床,病了。
鲁江海坚持不听医生住院观察的建议,简单地处理了伤口,打了狂犬疫苗,回到龙眼村,出现在村里人的视野里。
就在这档口,村会计郝润生失联了。
一连串的事情令鲁江海深感龙眼村的事情并不简单,张秋菊说的没错,弄不好要伤人。
夜幕笼罩了龙眼村,鲁江海躺在村两委会办公室的床上,辗转反侧,努力地琢磨着发生的事情。门外,狗“汪汪”在叫,伴随着狗吠,传来一阵沉重的咳嗽声,鲁江海马上警觉起来,顺手拿起一根木棍,做好打狗的架势。
“小鲁书记,我是韩福林,来看看你。”门外传来一个老汉的声音。
打开房门,进来一个瘦削的老头,递给鲁江海一个手提袋,说:“小鲁书记,还没吃饭吧,这是你婶蒸的包子,快趁热吃。”
鲁江海心头一热,接过手提袋,说:“您老这么大年纪了,本该我去看您。谁想出了这事,还劳您老惦记。”
“咋样,严不严重?”韩福林说着就要弯腰掀鲁江海的裤管。
“不妨事,不妨事。”鲁江海赶紧扶他坐下:“打了狂犬疫苗,没事了。”
“疯狗咬人倒不要紧,人咬人就可恶了。娃呀,那天在村口你说的话,让有些人睡不着了!”韩福林说。
“福林叔,您老咋看村民反映的那些问题?”鲁江海问。
韩福林一听这话,脾气炸开了,说:“小鲁书记,我也看出来了,你和以前来的驻村干部不一样,你想,如果工作抓不到点子上,能出这一连串的怪事嘛?”
鲁江海神情坚定,说:“我知道咋做了。”
韩福林又反复说了些情绪话,有些不经意的话好像风马牛不相及,但细一思量却句句击中要害。临走时,他要把狗给鲁江海拴在门口,鲁江海坚持不要。韩福林牵着大白狗,顺着手电筒照射的光,刚走几步,又折回来说:“村里人猜测放狗咬你的人,八九不离十知道是谁干的。人在做,天在看,狐狸的尾巴迟早会败露的,揪出来往死里打。”
鲁江海躺在床上,头枕双手,眼睛盯着破旧的房顶,心事重重。
屋外起了风,吹得门“嘎吱”直响。鲁江海披衣闩门,一封没有封口的信掉落下来,他拉开屋门四下张望,黑咕隆咚的,除了呼呼作响的山风,空无一人。
信封没有封口,抽出来抖开一看,是匿名举报村长王墩子和村会计郝润生联手套取国家退耕还林粮食直补款的材料。
对于这一纸举报材料的真实性,鲁江海似乎并不怀疑。但这件事情的关键人物村会计郝润生不见了人影,着实让人头疼。
鲁江海陷入苦恼之中,他失眠了。昏昏沉沉熬到天亮,囫囵对付了一口,急匆匆地去了镇政府。
郑书记听了他上任以来的工作汇报,看了举报信,说:“谈谈你的想法。”
“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这事不是空穴来风,但是我们缺少有力的证据,关键是村会计郝润生在这节骨眼上却失联了。”鲁江海说。
郑书记点了点头,问:“你打算咋办?”
鲁江海说:“我建议镇党委启动纪检程序,派员进驻龙眼村调查取证。”
郑书记眉头紧蹙,说:“郝润生避而不见,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了。”
“郑书记你放心,我想办法尽快把郝润生找回来。”鲁江海说。
鲁江海回到龙眼村的时候,天色尚早。巷道里靠墙晒太阳的几位村民正天南地北谝得热闹,见他路过,便嘻哈着打招呼。
“鲁书记,今个咋没带哼哈二将?”
“鲁书记,听说你到派出所报案去了,咋这早回来了?”
“润生家那嘛咪婆娘到处寻你,都快急疯了。”
“开场锣鼓敲了,我们可等着看好戏哩。”
······
鲁江海笑着,不置可否,径直去了支书宋满盈家。
宋满盈躺在床上,头上敷着毛巾,哼哼唧唧不停地声唤,他老婆秀英忙前忙后端水送药拧毛巾,招呼鲁江海坐下。
鲁江海问:“好好的咋就病了,看医生了吗?”
宋满盈挣扎着坐起来,咧了咧嘴说:“天一下子就变了,吹了些凉风,喝几片药捂身汗就好了。咳,年纪大了,老不中用啦。”
鲁江海说了去镇党委的事。宋满盈说:“你捅这马蜂窝干啥嘛!” 鲁江海沉默不语,点着一根烟,吸了一口,吐出的烟圈悠悠升起,在空中消散开来。
从支书家出来,拐了个弯,鲁江海又进了巷东头一栋独立的两层小楼。这栋小楼相比还比较原始的村落显得十分耀眼,这是村主任王墩子的家。
墩子媳妇正要出门,见鲁江海进来,不冷不热地说:“哟,是第一书记呀,我就说今个脚心痒了半天,原来是有贵人登门啊!”紧接着沉了脸:“墩子不在,要不要进来我陪陪你啊。”
鲁江海苦笑着摇摇头,无奈地转身要走。
墩子媳妇却不肯罢休,朝着鲁江海骂道:“想整老娘,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啥德行!”
靠墙晒太阳的村民仍谝得正欢,几个好赌之徒支着摊子在耍扑克赌钱。
该抓一抓农村精神文明建设了,鲁江海看到这些场面,心里莫名有点火,正想着,猛一抬头,走过了郝润生的家,又折了回来。
郝润生家日子过得并不宽裕。三间平房拐间灶房,开了间小商店,隔院三间老厦屋住着老少三代五口人,鲁江海想顺道去看看润生的老娘。
小商店没有人,润生娘歪着头坐在院子太阳底下昏昏欲睡,毛巾被滑落在脚下。鲁江海弯腰捡起毛巾被轻轻盖在她腿上,老人立马警觉地睁开了双眼。
“这娃些,吵我老婆子睡觉。你是谁家的娃?我咋不认得你哩。”润生娘抬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鲁江海被老人的神态逗笑了,说:“大娘,我叫鲁江海,咱村新来的第一书记,我来看看你。”
“你叫牛的太?你要买啥?”
“我啥都不买,大娘。润生不在,我来陪你说说话。”
“啥?你要给我算个卦。不用,我不信这个。”
鲁江海哭笑不得,看来想和老人交流还真有障碍啊!正在尴尬得不知进退时,厦房竹帘一挑,润生婆娘站在了门口。
“嫂子在家啊。”鲁江海忙打了声招呼。
这婆娘一手叉腰,撩了把凌乱的头发,怒气冲冲地嚷道:“我当是谁哩,原来是大书记。我正要寻你哩,你到送上门来了。”
鲁江海感到有点措手不及,连忙说:“嫂子,你先别发火,有事咱好好说。”
“我再不发威,就叫人欺负死了。姓鲁的,你欺人太甚!你要在龙眼村立威我不管,你凭啥拿我家润生开刀?”这婆娘不管不顾,唾沫星子飞溅。
见润生婆娘火爆脾气上来,润生娘怯怯地说:“爱莲,有啥事不会跟人家娃好好说,看人笑话。”说罢,又耷拉下眼皮睡了。
“嫂子,你这都是听谁说的。”鲁江海抹了把脸,稍退一步,说:“我当第一书记,是来为龙眼村全体老百姓服务的,不是来当官老爷的,我立啥威?再说了,我和郝润生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我为啥拿他开刀!”
“那,那我家润生咋不敢在家呆?”润生婆娘理屈,语气一下子缓和了许多。
“我今天就是为这事来的,能不能让我坐下,咱慢慢说?”鲁江海见状,知道火候已经差不多了,便打趣道:“真的嫂子,你这一通滚雷带雨的连珠炮,轰得我还真有些晕头转向,我总算明白了郝会计为啥不愿意呆在家了。”
润生婆娘被逗得“噗嗤”一笑:“那你还叫派出所抓我家润生?”
“我们村的大管家失踪了,你说我这第一书记该不该管?嫂子你别急,派出所的人拿着郝会计的户籍信息早就进城了,我保证把他给你揪回来!”鲁江海边说边细致地观察这婆娘的表情变化。
润生婆娘稍显慌乱,端着茶水的手微抖了一下,但她仍故作镇定,说:“我家润生进城打工去了。好兄弟哩,你看能不能叫派出所的人回来,甭寻了,就叫他死外面去。”
“这恐怕不行,派出所是国家行政机关,总不能咱咋说人家就咋干吧?再说了,人家花费那么多的人力物力,咱说不干就不干,不是把人家当猴耍嘛,人家肯罢休?”
“哪咋办,哪咋办?好兄弟哩,你们城里人见多识广,甭和嫂子计较,你给想想办法,我家润生要是真的出了事,你可叫我这老老少少一家子咋活哩嘛。”润生婆娘的心理防线轰然坍塌了。
鲁江海抚颌沉思,好一阵才说:“如果郝会计本身没有问题,派出所最多算帮忙寻人哩,这也是职责所在。就怕、就怕郝会计真的有问题,那就是违法潜逃,恐怕就是追逃了。”
润生婆娘闻言,长出了一口气,说:“吓死我了!好兄弟哩,不是我说大话,我家润生窝囊了一辈子,树叶落下来都怕砸到自己头上,借他两胆他都不敢干违法的事。”
“那可不一定,焉人有焉胆,不然他跑啥?”鲁江海说。
“那还不是死鬼墩子逼的。”润生婆娘压低声音说。
“不管是啥原因,这一跑就被动了,何况不论是隐匿账册还是包庇犯罪,对抗组织调查都罪过不轻呢!”
润生婆娘犹豫说:“那要是把账本交出来,我家润生是不是就没事了?”
“如果郝会计确实没有侵吞国家或集体财物,并且能够积极配合组织调查,检举揭发其他人的违法行为,组织肯定会考虑从轻或者减轻处罚的。”鲁江海轻描淡写地说。
“那还是要受罚的。”润生婆娘小声嘟囔。
鲁江海决定给这堆已经燃烧起来的火再加一把干柴,站起来说:“其实,郝会计配不配合一点都不重要。”
润生婆娘睁大眼睛,不解地望着鲁江海,急切地等待鲁江海说出下文。
鲁江海故意顿了顿,解释道:“嫂子你想啊,人家调查组只要去镇财政所查清这几年咱们村上报的粮食种植退耕还林面积,查清拨付的补助款,再到村上重新丈量实际面积,逐户统计领到的补助款,这件事是不是就水落石出了。”
润生婆娘彻底傻眼了:“你们这是要把人往死的逼哩。”
鲁江海起身要走,润生婆娘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央求:“我把润生叫回来,你可要替我家润生多说好话。” 鲁江海点点头。
从郝润生家出来,鲁江海的肚子“咕咕”作响。他这才想起早上在郑书记那里混了顿饭,直到现在还滴食未进。他抚着肚子,自嘲地笑了笑。
“拍苍蝇”工作方案得以顺利实施,鲁江海的心舒缓许多。 快到村两委办公室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电话是妻子董楠打来的,他这才意识到,自到龙眼村以来只顾自己忙,他们夫妻已经好几天没有联系了。
“老婆,才几天就想我了?”他接通了电话。
“美得你!”董楠说。
“对不起老婆,这几天实在太忙了,没顾上打电话,家里啥都好吧?”鲁江海说。
“你忙你的,别操心家里。山里凉,我不在身边,自己照顾好自己。”董楠体贴地说。
“我知道。”鲁江海感受到妻子浓浓的情意,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了下来。
“我没啥事,就是给你说一声,你捎来的山货收到了。”董楠柔声说。
鲁江海立即警惕起来,急促地问“山货,啥山货?”
“你自己托人捎的,你不知道?”董楠从鲁江海的声音变化中似乎捕捉到了某种危险的信息,不安地说:“对了,还有一盒茶叶。”
“捎东西的人你见没见?你有没有问他叫啥?”鲁江海焦急地一口气问道。
“他也没说叫啥,只说是你们龙眼村的村主任。我觉得这人挺好,还给佳佳买了不少好吃的,到了门口也没进家里坐,放下东西就走了。”董楠说。
“他见过佳佳?”鲁江海更加焦虑不安。
“听佳佳说这人是在放学后去学校门口等她一块回的家。”董楠也开始有些后怕。
鲁江海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说:“董楠,你听我说,明天开始,你要亲自接送佳佳上学放学,回家后轻易不要出门。家里那些东西千万不要动,等我回去处理。”
“江海,你不会在龙眼村得罪啥人了吧?”
“这件事不是一句两句就能说清楚的。董楠,你记住,一定要按我说的去做!”
调查组很快进驻龙眼村,会计郝润生从老厦房墙角的玉米囤下刨出了包裹严实的账册。经过大量的调查核实,一个星期后,一份详实的调查报告摆在了市纪委书记的办公桌上。
龙眼村村主任王墩子利用职务之便,虚报粮食直补面积21亩,套取粮食直补款39164.72元;虚报退耕还林面积16亩,套取退耕还林款24758.39元。建议村民委员会按照有关程序,依法罢免其村主任职务,涉嫌违法犯罪线索移交司法机关进一步调查处理。
会计郝润生违反村级财务管理制度,多次收受王墩子贿赂财物计6583.46元,为其侵吞国家财物提供方便。但鉴于其事发后能够如实交代问题、积极退赔受贿财物、主动配合组织调查,具有从轻减轻情节,依法免于刑事处罚,给予留党察看处分。
村支书宋满盈听到这个消息,喉咙“嘎”地一响,腾地从床上爬起来,狠狠地吐了口浓痰,说:“这可把插在我胸口多年的刺给拔了。”披衣跑出去,找到鲁江海,硬拽着他的胳膊回家,让老婆炒了几个硬菜,拿出两瓶五粮液白酒,欣喜若狂,手足舞蹈,喝醉了,闹腾到半夜。
鲁江海从城里回到龙眼村的第二天,“快嘴”杨二嫂碎步跑过来,把鲁江海拉到一旁,神秘兮兮地说:“嫂子告诉你个秘密,你能让我吃上低保么?”
鲁江海问:“这是条件呀?”
“快嘴”杨二嫂以嘴皮子利索闻名,说话从来不过脑子:“你不让我吃低保我就不给你说。”
鲁江海说:“二嫂,这事我还真作不了主,这秘密你还是憋在肚子里呗。”
“快嘴”说:“你看你这话咋说的,你是第一书记,在村里说话管用,我家里穷地炭锨敲锅叮铛响,我不吃低保谁能吃?这事你给嫂子上点心,嫂子亏待不了你。”
鲁江海不知如何接话,半晌无语。
“快嘴”心里搁不住话,实在憋不住,贴近他说:“鲁书记,你第一天上任的时候,鼓动村民扯横幅的人,你知道是谁么?”鲁江海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快嘴”手捂着嘴小声说:“我给你说啊,是村支书宋满盈暗地里鼓动村里人干的。”鲁江海惊愕地望着她,问:“你还知道啥事?”“快嘴”说:“我还知道那天晚上给你送举报信的人是谁。”鲁江海问:“是谁?”快嘴说:“是同一个人,宋满盈!”她话不拢嘴,继续说:“你知道在村里散布流言黑你和放狼狗咬你的人是谁?是王墩子,这坏种种,心毒得很!早都该圈进笼笼里。你才来就遭人暗害,我都替你抱打不平。”
鲁江海心悸地脸有点颤动。
“快嘴”唏嘘起来:“听说咬你的狼狗昨天夜里被人药死了。”鲁江海问:“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快嘴”说:“你甭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你知道了就行。”
鲁江海注视着“快嘴”,问了一句:“你想吃上低保?”“快嘴”回答地很干脆:“想。”说完又补说了一句:“做梦都在想。”鲁江海冷冷地说:“想吃低保就管住你这张嘴,不要到处胡说八道。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说完转身而去,丢下一句:“真是嘴快福浅,古语不欺!”
“快嘴”心中来气,斜睨着撇了撇嘴,手指鲁江海的背影,说:“哟哟哟!你看你这人,咋这么不识好歹的,嫂子是怕你被人当枪给使了。我也听出来了,你不待见我。也怪我吃饱了撑的,爱操闲心。”拧起屁股气哼哼地走了。
龙眼村村委会建立了村务公开栏,将村里财务收支、党的惠农政策和集体资产管理等村民关心的大小事情进行了公开,引来老老少少前来驻足观看。村头巷尾,议论纷纷,
有人又在到处散布一条消息,新来的村第一书记鲁江海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把王墩子的村长给撸了。
“快嘴”的嘴更没闲着,逢人就哒哒说开了,远远看见鲁江海,止住话,慌张地把手里的馍塞进嘴里,对围观的人说:“谁嚼鲁书记的舌头我就跟谁急。”说完奔向鲁江海,迎上笑脸,边跑边问:“鲁书记,吃低保的事你给嫂子办妥了么?”
王窦自自家兄弟墩子的村主任被撸了之后,这几天一直坐卧不宁。晚上瞅了个空,从润生小卖部赊了两瓶酒,揣在怀里,摸着黑敲开了村两委办公室的门。
鲁江海看到王窦手里提着东西,很恼火,不说一句话,把他推出门去。鲁江海洗嗽后正准备休息,听见门又响了,问:“谁?”门外回答:“我,王窦,我这回来没提酒,鲁书记,给我开门,我有话想给你说。”鲁江海打开门,说:“你来不拿东西,这就对了,有事说事。”王窦递给鲁江海一根烟,手哆哆嗦嗦地给他点着,屁股挨在条凳一头坐下,条凳那头翘起,他差点跌倒地上。坐稳后,嗫嗫嚅嚅地说:“你看我弟弟——”鲁江海打住他的话,说:“你弟是你弟,你是你。你说你的事。” 王窦说:“那好,那好。”他擦了一把额头冒出的细汗,说:“去年我在北沟承包了十亩荒山,连贷带借投资六万多元,种了核桃、杏、石榴、樱桃、柿子树,还没收益,我弟就下台了。宋支书找我谈话,要收回承包权,鲁书记,还能让我继续承包吗?” 王窦闷头吸烟,烟雾笼罩了他。鲁江海说:“你先回吧,这事我见了宋支书后,了解了解具体情况,再给你话。”
送走王窦,鲁江海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这位老实巴交的农民身影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古语有云,龙生九子,各有不同。王窦憨厚、朴实得近乎木讷,秉性与他的兄弟王墩子有着质的不同。王墩子刚一出事,宋满盈就追着他要收回承包权,这对于靠地里刨食的农民来说,无异于是要他的命。鲁江海理解王窦的苦衷与挣扎,他是把自己当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但让他悲哀的是这么本分的一个人,也被逼得学会了送礼这一套。
王窦熬煎了一夜。好不容易捱到天亮,逃也似得一头钻进了北沟,盯着命根子般伺候了两年的杂果林,却不知道要干些啥,只好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根接一根地闷头吸烟,连鲁江海走到身后他都没有发现。
“这片杂果林长势不错。”鲁江海说。
王窦被吓了一跳,差点从石头上跌落下来:“鲁、鲁书记,你咋来了?”
鲁江海笑了笑,没有说话,直接走进杂果林。王窦跟在他身后,手忙脚乱地摸出皱巴巴的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颤颤巍巍递给他。鲁江海接过烟,伸手从王窦手里要过抽剩的烟头对火点着,深吸一口,立即呛得“咳咳”起来,咳出了眼泪。
咳声稍一平息,鲁江海自嘲地笑着说:“你看我这没出息的,不过老王,以后在沟里尽量少抽些烟,你看这满沟树枝枯叶的,一旦着火可不得了。”
王窦一个劲点头称是,却下意识地又抽出一支塞进嘴里。
“老王,你是个能人啊!”鲁江海环视着这片杂果林,由衷地赞叹。
“能行个啥?咱又没技术,还不是年初墩子请了个农技员来,我就是照他说的瞎务弄哩。”王窦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啥。
鲁江海顿了一下,说:“老王,咱商量个事。”
“商量啥哩,啥事书记你就说。”
鲁江海笑着说:“老王,只顾自己一个人挣钱可不行,你要带着大伙一块干,我们走一起富裕的路,你说好不好?”
王窦终于听明白了鲁江海的意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咋,你不愿意?”鲁江海故意逗他。
王窦嘴巴张了又张,说:“鲁、鲁书记,你是说我还能继、继续承包这片林子?”
“为啥不能?”鲁江海问。
王窦嗫嗫喏喏半天才说:“可是宋、宋支书哪里······”
鲁江海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问:“老王,你是不是很怕当官的?”
王窦一时不知咋说,只是看着鲁江海傻笑。
“那你怕不怕我?”鲁江海继续和他玩笑。
“怕······哎,不、不怕。”王窦擦了一把额头冒出的细汗,又是点头又是摇头。
鲁江海哈哈笑了,拾起一个小石头,甩向一棵柿子树尖,一只鸟扑棱棱飞走。
王窦也笑了,笑声荡漾在山沟。
龙眼村两委会上,鲁江海刚把村委会与王窦就荒山承包合同纠纷提上议程,村支书宋满盈就跳了起来:“不行!要马上把承包的荒山收回来。”
鲁江海知道宋满盈的心结在哪儿,说:“今天把这件事提到会上,就是想听听大家的意见。老宋,你先说。”
宋满盈说:“一亩山地承包费一百元,王墩子白送了十亩地给他哥,大家意见大着哩。”
鲁江海说:“承包合同我看过,也咨询了律师。订立合同的双方都具有相应的民事权利能力和民事行为能力,而且合同经双方当事人签名盖章认可,是一份合法、有效的法律文件。因此,双方都具有依法履行合同的义务。”
“啥球合法文件?村委会的章子就在会计包包里装着哩,王墩子叫盖个章子他敢说个‘不’字?”宋满盈气哼哼地说。
“既然是这样,当时为啥不阻止?”鲁江海问。
宋满盈愣了一下,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语调低了许多。说:“谁阻止,谁敢阻止?再说了,签订合同时我也不知道。”
鲁江海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神情严肃地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共产党员,是我们龙眼村的带头人。党和人民赋予了我们的权力,是让我们更好地为老百姓服务的,不是让我们凌驾于老百姓之上作官老爷、耍威风的。制度贴在墙上形同虚设,权力握在手里为己谋利,我想问问各位,如果当初我们村委会能够严格执行这些规章制度,这印章能随随便便盖上去吗?如果我们党支部能够正常地发挥监督职能,这样一份存在严重瑕疵的合同签订得了吗?如果我们村两委班子能够坚持党的核心领导作用,他王墩子还能一手遮天、横行无忌吗?各位,这是我们的失职,现在要由一个老实、本分的农民为我们的失职买单,大家想一想,这合理吗?这公平吗?”
会场一片沉寂。
“那、那承包费也实在太低了。”不知谁小声嘀咕。
鲁江海接着说:“我所说的合同瑕疵指的就是承包费偏低。我建议村委会请农林专家对北沟荒山资源进行科学评估,在双方自愿的基础上,重新修订承包合同。村上要采取措施,鼓励更多的村民参与荒山开发,利用荒山资源,通过辛勤劳动脱贫致富。”
王窦重新签订了修改的合同,拉着鲁江海要请他吃饭,说把宋满盈也请上,鲁江海坚决推辞不去,在村委会办公室泡了一袋方便面充饥。
宋满盈在两委会上碰了钉子,紧绷着脸,回家把气都撒在老婆秀英身上。秀英几十年逆来顺受惯了,也不和他计较,也不再理他。宋满盈心气未平,窝倒在床,蒙上被子,睡了。
鲁江海明白宋满盈心里不痛快,处理完手头工作后,就去了他家。宋满盈蒙着被子斜躺在床上,任鲁江海咋说都不言语,急得老婆秀英直搓手,上床就要掀被子。
“掌柜的,快起来。咋跟碎娃一样,看把人再气出个好歹来。”秀英说。
“滚!”宋满盈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吼道:“男人的事你婆娘家少插嘴,该干啥干啥去。”
秀英无奈地看看鲁江海,说:“鲁书记,你千万别见怪。这死鬼就这德行,欺负了我一辈子,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鲁江海笑了笑坐在床头,说:“老宋大哥,不是兄弟说你,你虽然年龄大,心胸却不大,这点小事就生这么大的气,实在没有气度。”
“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把脸都装进裤裆里了,还要啥气度?”宋满盈话里带着情绪。
“老哥,咱们工作上有不同意见,就心平气和地在工作中沟通解决,只要不是啥原则性的矛盾。你把工作中的情绪带回家,秀英嫂子也不愿意啊。”鲁江海说。
“不同意见?你说的轻巧,这是不同意见吗?这是当众打我的脸,出我的丑哩!”宋满盈不依不挠地说。
“宋支书,咱们当干部的可不能这么狭隘,处理任何事情都不能凭个人好恶,掺杂个人感情,否则是会犯错误的。就今天这事来说,你我分歧的焦点是啥?是我们看待这个问题的角度不同,我针对的是山地承包这件事,而你针对的是承包山地的这个人。如果这个人不是王窦而是韩武赖四,你我还会存在分歧吗?”
宋满盈不言语,等鲁江海起身要离开时,他说了一句:“让我心平平,有事叫我,再有情绪,我也不耽误村委会的工作。”
鲁江海出门后,到商店买了礼品,去看望老同学张秋菊。这次的张秋菊,缺少了上次见面的热情,不冷不热,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低头织她的毛衣。话不投机半句少,鲁江海无法忍受沉默的尴尬,找了个借口要走。张秋菊开口了,硬生生地丢了一句:“你要好好的。”鲁江海没有言语,不知她说这句话是啥意思,心情莫名不好起来,头也没回,转身走了。
在村巷碰见韩福林老汉,打了招呼。韩福林听说他到了张秋菊家,叹了一口气,说:“鲁书记,张秋菊这娃命苦啊,早早死了丈夫,日子过得有些紧张,一个人拉扯着娃,不容易,村里有些不安分的坏种种,欺负寡妇。人活脸,树活皮,你这些当村官的,要多帮衬点,让秋菊这媳妇在村里有点脸面。”鲁江海“嗯、嗯”了两声。
鲁江海打电话,向镇党委郑书记说了张秋菊家里实际情况,问:“郑书记,像张秋菊这种情况,能吃上低保吗?”郑书记回答:“只要符合政策条件,你让她写个申请,报上来。”鲁江海征求村支书宋满盈的意见。宋满盈点头同意,说:“寡妇张秋菊吃低保的事,按理说村委会早应该办理,王墩子想占寡妇便宜,以各种理由,拖着不办。张秋菊确实家庭困难,这事不能再拖了,马上办。”
鲁江海到秋菊家,想把这喜事马上告诉她,见了她,却沉住气,冷下脸,一字一句说:“秋菊,你写份申请。”张秋菊淡淡地问:“写申请干啥?”鲁江海说:“申请吃低保。今下午两点前交到村委会办公室。”说完不再理会,转身径直走了。
张秋菊下午手里挎着一竹篮,到村委会,把申请递给鲁江海,从竹篮里取出一碗饭,放在办公桌上,平静地说:“我给你做了一碗面条,趁热快吃。”鲁江海没有推辞,也不搭话,坐在桌子前,端起饭碗就吃。他发现,面条下边埋了两个热气腾腾的荷包蛋。
鲁江海送走张秋菊后,他想把她和林武作为自己在龙眼村任职期间精准扶贫的对象,思谋着给找个脱贫的法子,仅靠吃低保,不能解决根本问题。
鲁江海从张秋菊家出来,心里惦记着林武,又买了些东西,到林武家看望了他父母一回。
鲁江海和宋满盈正在村委会办公室研究精准扶贫的事情。 “快嘴”旋风般破门而入,直呼其名,怒气冲冲地质问:“鲁江海,凭什么张秋菊能吃上低保,我吃不上?”鲁江海说:“这消息传得够快的啊,二嫂不但嘴快,耳朵也尖,你都知道了!”“快嘴”尖酸刻薄地说:“鲁江海,你眼里有水啊,是不是看张秋菊脸比我长得嫩面,嫌我脸长得像核桃?”她话语一扬,双手摸了摸脸,拍了双腿,“哎吆”了一声,转身对宋满盈说:“宋支书,你看看,我的脸长得也不核桃啊!”宋满盈说:“你的脸像地瓜。”“快嘴”瞪了一眼宋满盈,“呀呀”地咂咂嘴,说:“鲁江海,我明白了,你和张秋菊暗地里有一腿。”
鲁江海气得脸发紫,简直是个泼妇嘛。他强忍着,稳住情绪,镇静地掏出烟,一根接一根,猛吸起来,火苗嗤嗤,烟味弥漫。
宋满盈忍无可忍,抓住“快嘴”的衣领,狠狠地抽了她两个响亮的耳光,厉声训斥:“你这个嘛咪子婆娘,再胡说八道,我撕烂你的嘴。”
“快嘴”岂是吃亏的主,拽住宋满盈的胳膊就咬,疼得他“嗷嗷”直叫,两人撕打起来。
鲁江海惊了一下,急忙上前拖架。这个宋满盈,平时性情软软的,遇事却刚烈不饶人。
宋满盈挣脱鲁江海,扑上前去,再给了“快嘴”一拳,吼了一句:“我捶死你!”
“快嘴”闪过迎面飞来的拳头,跑出门,边哭边喊:“村干部打人啊,村干部打人啊!”
“快嘴”把村第一书记鲁江海和村支书宋满盈告到镇政府,郑书记了解实情后,批评了他俩,要求去上门道歉。鲁江海和宋满盈买了补品,登门去道歉。“快嘴”拉长着脸,不搭理。鲁江海向宋满盈使了眼色示意走,宋满盈心神领会,他俩起身出门。“快嘴”抱住他俩拿来的补品,假惺惺地放声喊:“把东西拿走,别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我不吃你们这一套。”她打开补品看了看,失声喊了一声:“唉吆,我的妈呀,这么贵重的东西!”她噘噘嘴,小声说:“这么好的东西,拿来了再让你拿走,想得美!”抱着东西转过身,飞快进了屋。
出门后,宋满盈对鲁江海说:“‘快嘴’家有六亩果园,光景还可以。她人精明,嘴皮子利索,是个过日子女人,可就烂在这张嘴上,爱嚼舌根子,经常串门说些是非话,惹人不待见。”鲁江海说:“那她还想吃低保?”宋满盈说:“一个字,贪!”鲁江海说:“得给她找个正事干干,发挥发挥她的正能量,免得她成天闲着没事惹事。”
鲁江海以为“快嘴”这一闹,能消停一段时间,谁知过了两天,她又跑到村委会,“咕咚”一声坐在木凳上,一条腿压在另一条腿上,问:“宋满盈呢?”鲁江海说:“在镇政府参加美丽乡村工作会议去了。”“快嘴”说:“你在就行。”鲁江海问:“你今天来有啥事?”“快嘴”说:“你们村干部出手打了我,得给我精神补偿。”鲁江海问:“怎么个补偿法?”“快嘴” 手一扬说:“给我把六亩地产的苹果卖了!”
这个“快嘴”,给人又出了一道难题。
鲁江海“吭”地一声笑了,感觉她头脑很不简单!
打发了“快嘴”,鲁江海打开手机查阅通讯录。在市果业局工作多年,果品销售环节他还是有些资源的。
晌午,宋满盈回到村委会,他传达了会议精神,谈了龙眼村落实美丽乡村工作任务的几点想法。鲁江海点点头,倒了一杯水递给他,故意放高声音说:“今天早上‘快嘴’来找你了。”宋满盈一听马上火了,问“又来闹事来了?再胡搅蛮缠,我捶死她。”鲁江海笑了:“老宋,你看你,不问三七二十一,你就上火。这回她来啊,不是闹事的,因为你打了她,来找你要求补偿的。”宋满盈说:“补偿?来讹人钱了?”鲁江海说:“不是,她的补偿要求是,让你把她家六亩地产的苹果卖了。”宋满盈听后一下火了:“这个嘛咪婆娘,一天净出些幺蛾子。”
鲁江海向扔过一根烟,说:“宋支书,我们到果园走走。”
在村东头碰见张秋菊,鲁江海说,“秋菊,见到你正好,我有事和你商量。”
“啥事?”张秋菊问。
“秋菊,你想不想进城?”鲁江海问。
“进城?进城干啥?”张秋菊不知他问话的意思,惊奇地看着他。
鲁江海说:“是这样,我老婆董楠的表姐在市里开了一家小型水果超市,生意还不错。前段时间,孩子考上了省城的重点中学,她表姐要去省城陪读,这样一来,生意就没人管了。这几天正打算把店盘出去,如果你有兴趣,我想让你把这店接过来。”
“这,能行?”张秋菊。
“行,咋不行。你还年轻,有文化,心眼也活泛,进城历练历练,说不定是把做生意的好手哩。”鲁江海说。
张秋菊“噗嗤”一声笑了,眼睛在鲁江海脸上骨碌碌直转,说:“江海,我知道你的心思。”
“你可别瞎猜!你一人拉扯着孩子,怪不容易的,我想帮帮你。”鲁江海说。
“那得不少钱吧?”张秋菊小声问。
“这个,我到没多想。估计最少也得二十多万吧?”鲁江海说。
张秋菊失声说,“我的天!你把我卖了都不值这么多钱。”
鲁江海想了想,说:“钱的事咱再想办法,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现在的问题是你愿不愿意干。”
“这事是好事,傻瓜才不愿意干哩。江海,给你说实话,我手里是有些钱,可那是我男人的命钱。这几年,不管过得多苦,我都没有动过这笔钱的心思。我寻思娃慢慢长大了,上学盖房娶媳妇,这花钱的地方多了。这不是小事,你得容我好好想一想。”
张秋菊的话,深深地震撼了鲁江海。他没有想到,眼前这个柔弱的女人竟会有如此朴实坚守。
鲁江海说:“我理解你的心情,秋菊。但你想过没有,如果咱把手里的死钱盘活,拿这笔钱再去挣更多的钱,让你和娃过上更好的日子,九泉之下的大哥是不是更高兴。我知道董楠手里还有些闲钱,我说服她给你投资一部分,剩下的我们一起想办法,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张秋菊轻轻地摇了摇头,说:“这可不行。”
鲁江海继续说:“秋菊,机不可失,这可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这个店地理位置不错,想接手的人肯定少不了。”
张秋菊说:“这事容我再考虑考虑。家里一摊子事,还有娃正在上学,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鲁江海说,“这些我都想过了,咱们把土地流转出去。现在政府鼓励农民进城,鼓励土地流转,咱龙眼村想种地的大有人在,这不成问题。孩子上学就更不是问题了,你还记得咱班那个黄毛丫头何艳吗?她现在可是不得了,市实验小学的校长。”
“真的?你咋不早说,我跟这丫头同桌两年哩。”张秋菊说。
鲁江海“嘿嘿”笑道:“我不是怕刺激你嘛!”
“我这肉糙皮厚的还怕啥刺激。”张秋菊说。
鲁江海说:“如果你不愿意,也没有关系。”转身要走。
宋满盈说:“秋菊,还犹豫啥,多好的事情,快盘下来吧。”
张秋菊脚步紧追鲁江海说:“那你给我盘下来。”
“那好,咱就这么说定了。我这就给董楠打电话,约她表姐谈一谈,争取以最低的价格把店盘下来。”鲁江海说完就要给董楠打电话。
离开张秋菊后,宋满盈和鲁江海向果园走去。宋满盈说:“你这心思,我看得透透的,你名义上给她在外找个生意,实际上你心里怕张秋菊待在村里,别人说你和她的闲话。”鲁江海看了他一眼说:“我同学现在过得可怜,身为第一书记,我把她确定精准扶贫对象,好好帮帮她。” 宋满盈哈哈笑了,唾了一口说:“都是这‘快嘴’祸害的,让人闹心。”
正是苹果采摘的季节,整个龙眼村上空弥漫着迷人的果香。鲁江海走到一片果园,停了下来。
宋满盈说:“这是马文平家的果园,这两口子人勤快,果园经管得好,这几年收成不错。”
这时,果园里走出一个穿蓝色开襟衣衫的中年男人,说:“是两位书记啊,快进快进,尝尝我家苹果。”
鲁江海伸手上前,马文平把手在胳膊窝下擦了擦,握住鲁江海的手,摇了起来,说:“你看我这庄户人家成天钻在苹果园里,手脏得拿不出来。”
鲁江海笑着说:“马叔说笑了,你的手金贵着哩,能把果园务得这么好,你是咱龙眼村的大能人啊!”
“我到是个啥能人哩,我就是遇个事爱琢磨。这几年,我买了不少资料,请教了几个果业专家,培育出了我们龙眼村独特的好果种。咱龙眼村地处丘陵地带,水土资源独特,矿物质含量丰富,气候温暖,全年无霜期达到二百四十多天。我把传统种植技术和现代种植技术相结合,栽培出的藤木,红嘎啦,美八、红将军、金帅、纸袋膜袋红星、红富士苹果,储藏期长、无污染、无公害、色泽鲜艳、光亮红润,红中透粉,有条红、也有片红,水分多、糖度高,口感好、脆甜香,质细汁多,品质上乘,个大形正,一般都在七五、八〇以上。”马文平一提起自家果园便滔滔不绝,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神情。
鲁江海说:“了不起啊!马叔,这几年销售情况咋样啊?”
马文平双眉紧蹙,说:“咱的苹果品质虽好,但这几年市场越来越不景气。这不,今年连一个客商都没有。鲁书记,你说这可该咋办嘛?”
鲁江海想,看来“快嘴”说的不单是她家卖果难问题,整个龙眼村都普遍存在这个问题。
宋满盈说:“这几年,苹果是一年比一年难卖。龙眼村作为苹果主产区,有上千亩果园,这里土质好,无污染,昼夜温差大,苹果糖分高,品质好。遇上好年景,年产苹果3000多吨,这是咱们的优势。可咱这里地理位置偏僻,苹果销售不旺,果农们都快失去信心了。村委会想了好多辄,就是没有解决这个难题。”
鲁江海说:“所以我们要主动走出去,寻找商机,可不敢让果农寒了心。”
宋满盈安慰马文平说:“老马你也别太着急,我和鲁书记正在想办法联系客商。不过你们也得想想办法,不能只是依赖政府。”
“这些年都是等客上门,客商不来我到能有个啥办法嘛!”马文平无奈地叹了口气说。
“那好马叔,你先忙,我和宋支书再到别的果园看看。”鲁江海说。
两人出了马文平家果园,心里都觉得沉沉的。
宋满盈说:“老马这人还不错,就是有些死心眼,遇事爱钻个牛角尖。原先在村小学教了二十多年书,后来,村小学撤并到南梁镇中心小学,老马就回家务苹果了。前两年,国家解决民办教师遗留问题,老马没有关系,到市里跑了几回都没有结果,一气之下就把这事撂下了,这一撂就是好几年,至今也没有解决。”
鲁江海说:“那他后来也没有再托托关系?”
“老马这人死要面子活受罪,死活都不愿意看人脸么。”宋满盈说。
“这人挺有意思。”鲁江海说。
回到办公室,鲁江海拨通了李拴虎的电话。
这个李拴虎秉性耿直,豪爽大方,是广州水果界赫赫有名的大老板,广州的水果市场他独占近半江山。前几年,鲁江海没少帮他的忙,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电话接通,那边传来李拴虎豪爽的声音:“鲁哥,有事?”
鲁江海说:“咋,拴虎兄弟,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
“我不知道你?说,啥事?”李拴虎那边一点也不客气。
“让你说中了,兄弟,哥还真有事求你。”鲁江海说。
“苹果销售的事?”
“兄弟,你就是个人精,这智商想不发财都难。”
“别拍马屁,遇到难处了?”
“兄弟,这次我是遇到坎了,闹不好要栽!你得帮我一把。”鲁江海有意把事说得很严重。
电话那边李拴虎迟疑了片刻,说:“鲁哥,广州这边形势也不好啊,加上兄弟最近还有些私人的事,今年不打算过去了。”
“是这样啊。”鲁江海就像让人当头浇了盆凉水,一下子从头凉到了脚。
“不过,我有个小兄弟,小本买卖,听说他已经去了你们那里,但恐怕收购数量有限,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我给他打声招呼,你和他直接联系。”李拴虎说。
鲁江海一听,就好像坠落山崖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连忙说:“好好好,那你把他电话发给我。”
第二天一大早,鲁江海胡乱地擦了把脸,来不及吃早饭,就和宋满盈火急火燎地赶到市里的天豪酒店。可他们还是来迟了一步,广州客商田维利早被原马镇的人抢先一步接走了。他们本来打算赶到原马镇,却被田维利挡了驾,约他们晚上七点在天豪酒店见面。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在酒店外的小吃摊点简单的吃了饭,时间还早。鲁江海抬腕看了看表,突然想起了马文平落实民办教师政策的事来,就拦了一辆出租车去了市教育局。
教育局人事科的同志一边帮他查阅档案,一边埋怨道:“这都是几年前的事了,咋才想起来,黄花菜早都凉了。”
鲁江海不敢得罪人家,一直陪着笑脸,说:“这人年龄大了,一辈子在农村教书,心里除了村里娃娃,啥都没装。当时好像也跑了两趟,不知道问题出在啥地方,这不就耽误了。”
翻了老半天,终于在墙角旮旯找到了马文平的档案。原来,马文平的民办教师资格认定依据不足,档案里缺少了一九八九年民办教师职务评聘内容。
马文平的问题总算有了点眉目,鲁江海长出了一口气,问:“那么,像这种情况我们应该咋办?”
教育局人事科的同志耐心的解释道:“现在也不好说,但当时像这种情况我们也遇到过不少。只要当事人持《中小学教师任职资格证书》和《中小学教师职务聘任证书》原件,再由当地村、镇人民政府出具证明材料证明其民办教师身份,就可以正常办理了。现在恐怕就要费些事了。”
从教育局出来,两个人的情绪好了不少。鲁江海邀请宋满盈去家里坐坐,宋满盈摇摇手,说:“你也难得回来一回,赶紧回家跟媳妇娃亲热去,我也顺便去看看我女子。”
鲁江海回到家里,董楠还没有下班。他感觉自己实在太累了,冲了个澡,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心里总是焦躁不安,似有啥牵挂一般。他干脆穿鞋下楼,下意识地来到大街,信步就走进了秋菊水果超市。
秋菊水果超市就在市医院旁边,顾客络绎不绝,生意非常红火,店里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张秋菊忙着招呼顾客,任由鲁江海在店里转悠。
鲁江海以欣赏的目光打量着小超市,布局紧凑而合理,商品丰富而新鲜。老板秋菊衣着虽然质朴却大方得体,连头发都变成了时下流行的大波浪,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比龙眼村那个恓恓惶惶的张秋菊起码年轻了十岁。
打发走最后一个顾客,张秋菊抬手撩了撩头发,起身就要关店门。
“还有客人哩老板,这么好的生意不好好做,干啥急着关门?”鲁江海玩笑说。
“早看见你了,装!”张秋菊说。
鲁江海双手抱拳:“恭喜恭喜,老板发财啊!”
张秋菊笑吟吟地说:“发财不敢说,就是感觉活得像个人了。”
“秋菊变了,说话好深刻,像个哲学家。”鲁江海说。
“还是城里的水土养人,不像龙眼村,净养些蛇货闲人嘛咪子,我多亏进了城,要不真成了井里的蛤蟆了。”张秋菊说。
鲁江海听张秋菊的话句句带刺,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他明白,张秋菊生气的不是他逼她进了城,而是他没有男人的担当。
“其实,人有时候就得逼一逼,说不定这一逼就把人的潜能给激发出来了。”鲁江海这话说得毫无意义,也毫无底气。
张秋菊早看穿了他的心思,说:“好了,不逗你了,看把你紧张的。你看我这不是比原先过得好得多了么?我感激你还来不及呢!”
“我看你生意这么好,你该再雇个人。”鲁江海没话找话。
“背了一屁股债,那还敢雇人啊!”张秋菊说。
鲁江海安慰她说:“这个不急,咱不是说好了嘛,就算是董楠的投资。做生意要慢慢来,不能太急,别太劳累了。”
张秋菊说:“累点人充实,人累比心累好,烦心事少。”
“这就好,得空的时候,你多和董楠、何艳她们逛逛,调剂调剂生活。”鲁江海叮嘱她道。
“我知道。嗯,干脆我请你吃饭吧,叫上董楠和何艳,咱热闹热闹,我进城以后还没有谢过你们呢!”
“今天还是算了,我是和宋支书一起来的,晚上七点要和广州来的果商见面。改日我请你们吧!”鲁江海说。
“你是和宋满盈一起来的?为销售苹果的事?”张秋菊问。
鲁江海说:“是我一个朋友介绍的,但愿这次能把咱龙眼村的苹果全卖出去。”
“这是好事,但在咱龙眼村不一定能得到好报。江海,跟龙眼村的人打交道,你要多留点心眼。”张秋菊看着鲁江海,自己也不明白为啥要这么说。
不到七点,鲁江海和宋满盈就来到天豪酒店,田维利还在餐厅用餐,两人只好在餐厅外的休息厅等候。
“这人的谱挺大,见一面比见皇上都难。”宋满盈不满地嘀咕。
鲁江海也叹了口气说:“算了,谁让咱有求于人呢?咱还是再忍忍吧。”
宋满盈苦笑着说:“不忍还有啥办法,有钱人就是爷,啥世道嘛!”
两人正说着,餐厅走出一男一女两个人。那男的精瘦精瘦,典型的南方男人,那女的看样子比男人小了不少,像还没有毕业的大学生,挽着男人的胳膊,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
鲁江海和宋满盈两人相互看了一眼,迟疑地站了起来。
那精瘦男人伸出手来:“是鲁江海鲁大哥吧?”
鲁江海立即握住精瘦男人的手,说:“田老板,总算见到你了!”
田维利十分热情地邀请两人去他入住的房间,刚一落座,田维利就开口说:“鲁大哥是李大哥的朋友,就是我田维利的朋友,鲁大哥有困难,我这做兄弟的义不容辞。”
让鲁江海和宋满盈没有想到的是,谈判进行得异乎寻常的顺利,田维利一口答应收购龙眼村的苹果,只是商品质量、收购标准、收购方式、收购数量、收购价格、商品包装以及付款方式等细节,只能等去龙眼村具体考察以后,由双方协商签订书面协议。
宋满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几年以来一直未能解决的难题就被鲁江海轻而易举地解决了,他暗自掐了把自己,问:“就这么简单?”
广州大客商进村的消息不胫而走,“快嘴”眉开眼笑:“我就说嘛,今天早上我的眼皮跳得厉害,原来是财神爷降临了。”连一向老诚稳重的马文平也说:“这事办得地道。”
鲁江海、宋满盈、“快嘴”、马文平等众星捧月般地陪同田维利和他的女助理考察了半天,几乎跑遍了龙眼村全部果园。下午,村两委会办公室里,核心谈判终于拉开了架势。
田维利对龙眼村的苹果品质赞不绝口,但对其种植面积之大、产量之高表示惊愕,末了面露难色,说:“鲁大哥,宋支书,还有各位乡亲,不瞒各位,兄弟是个小老板,小本经营,本小利薄,这次前来贵地,原计划只收购一千吨。接到拴虎大哥电话的时候,我想再多收购几百吨,兄弟还能承受得了,所以一口承诺了他帮鲁大哥的忙。鲁大哥和宋支书也知道,我们昨天去了原马镇,和他们签订了一千吨的合同,已经完成了今年的收购计划。龙眼村这三千吨我们实在是吃不消。大家也知道,这几年广州市场疲软,水果滞销,不易储存,兄弟我是挣起赔不起啊!”
田维利的话还没说完,围在办公室外的果农们就炸了锅。
“这不是瞎扯么,耽搁功夫。”
“这就是你们请来的大客商啊?”
“快别做梦了,自己想办法吧,谁也靠不住呀!”
众口纷纭,莫衷一是。更有幸灾乐祸的人趁机挑事,煽动群众围攻办公室,扬言要扣留广州客商和他的女助理。
赖四干脆推门进来,奚落坐在谈判桌上的“快嘴”:“‘快嘴’嫂子,你是哪只眼跳哩?莫非你昏了头了左右不分。还发财哩,失财还差不多!”
“快嘴”说:“赖皮,闭住你这臭嘴。”
田维利的女助理早吓懵了,蜷缩在他身后,脸色煞白。声音颤颤地自言自说:“太野蛮了,太野蛮了。”
宋满盈扔掉烟头,站起来,一手叉腰,吼道:“干啥!捣乱是不是?没王法了。”
门外的果农被镇住了。
“田老板,你接着说。”宋满盈朝田维利和善地说。
“既然我答应了李老板帮这个忙,就不会失信。”田维利继续说:“我就在你们村再收购两千吨,不过,我有个条件。”
田维利松了口,宋满盈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啥条件?田老板说说看。”
“今年苹果的收购行情是每斤六毛,你们村的苹果品质确实比其他地方好,我给你们再提高五分钱。”田维利提高了声调。
门外的果农田维利不但答应收购他们的苹果,而且把价格提高了五分钱,一下子又兴奋了起来。
“但是······”田维利故意拖长了腔调。
“快嘴”终于忍不住开腔了:“我说田老板,你别说话大喘气,会吓死人的!”
田维利“嘿嘿”一笑,接着说:“付款方式要分两次,苹果装车启运付款百分之三十,一个月以后我们公司全部出货,剩余尾款一次付清。”
此言一出,又是群情哗然。办公室内外一起“叽叽喳喳”议论了起来。
赖四“哼”了一声,说:“原来是打白条啊,咋把骗子引进村了?”
鲁江海从一开始就一言不发,一直冷眼旁观谈判桌上的形势变化。现在,他似乎已经意识到了某种潜在的危险,可他仍在努力地寻找理由说服自己。
谈判暂时中止,鲁江海需要召集村两委会和村民代表,对诸多突发的问题进行充分研判,商讨对策。毕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客商请来了,就这样放弃,他实在有些不甘心。
田维利也说需要和公司几个股东进一步沟通,力争最大程度的帮助支持龙眼村的果业生产,拿起手机就和女助理钻进了车里。
宋满盈坚决反对继续与田维利合作,村民代表意见不一,更有人直接把矛头对准了宋满盈。
“宋支书家里的果园承包给了马文平,与客商合不合作关人家屁事?”
“做生意当然有风险了,不敢承担风险做啥生意哩。”
“今年,除了这个田老板,也没了其他客商,人家再不收,苹果就烂地里了。”
主张和田维利继续合作的意见占了上风,宋满盈不敢再说话,只得求助的看着鲁江海。
鲁江海又一次拨通了李拴虎的电话,他要对田维利本人以及他的公司进行详实的求证。
半天没有露面的“快嘴”闯进了办公室,气喘吁吁地说:“田、田老板跟他们公司的人吵起来了,这人看起来挺文气,可发起火来太凶了,连那个女助理都骂。”
“到底咋回事?”宋满盈问道。
“刚才他们不是上车了么,我就悄悄地跟过去蹲在车后边。听到他给公司的股东打电话,开始说了咱这边的情况,又说得罪不起李老板啥的,不知道那边说了些啥,他一下子就火了,说出了问题由他负责。还交代那个女助理,说咱这苹果品质特别好,比其他地方的苹果好出手多了,如果丢掉实在可惜。还说,还说如果资金允许,他会尽可能的多收,不愿意失去这次机会。”“快嘴”语速快,一口气说完,差点岔了气。
这时,鲁江海也打完了电话,从套房走了出来,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集中到他身上。
“通过向李拴虎电话求证,田维利刚才说的基本没错。人家是商人,商人的本质就是逐利,在逐利过程中一旦遇到不可预测的风险,要求与合作对象共同承担这并没有错,哪怕这风险在他们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目前,苹果销售市场形势大家有目共睹,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事实,不可能因为我们的心理需求有丝毫的改变。况且这次的收购风险,已经大大地超出了田维利所能承受的范围。”
“快嘴”早就按捺不住急迫的心情,毫不客气地叫嚷:“你说的我们不懂,你也别多说,你就说现在我们该咋办?”
鲁江海接着说:“现在,摆在我们面前有两条路,一条是终止与田维利合作,后果是错失销售机会,苹果烂到地里,一年辛苦付诸流水;另一条路是继续与田维利合作,后果是承担百分之七十的风险。走那条路,我想应该由全体果农自己选择,村两委只能引导,做好服务,不能强求。”
“这倒是个办法。”一直不吭气的马文平小声说。
“能行!不是说我的地盘我做主嘛,我家的苹果我自己做主。”“快嘴”快人快语,具有相当的煽动性。
鲁江海说:“那好,大部分果农都在现场,宋支书,组织果农表决吧!”
表决结果以绝大多数果农举手同意予以通过,鲁江海亲自把田维利请回了谈判桌。其他有关收购细节经双方协商敲定后,很快签订了正式收购合同。
“快嘴”毛遂自荐,包揽了代理收购工作,并与田维利签订了代理收购协议。
捧着田维利交给她的收购预付款,“快嘴”拍拍胸脯,脆亮亮地说:“田老板放心,收购苹果这事,我保证给你办得妥妥的。”
赖四说:“看把你能行的!你把漏勺能尿满,你把鸡蛋能捏扁,没事还能修个电壶胆。”
“快嘴”跑过来打赖四,骂了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有你这么损嫂子的吗?”
在“快嘴”的张罗下,龙眼村两千吨优质苹果,装箱起运了。只有赖四和少数果农把苹果堆在自家庭院,四处找买主。“快嘴”见面就挖苦,骂他缺心眼。赖四忿忿地说:“你这见钱眼开的瓜怂婆娘,有你哭的时候。”
一个月过后,田维利没能准时到龙眼村兑付果农的钱,他的电话也始终打不通,焦灼的果农,急傻了眼。
“我就说那小子不是啥好鸟,势扎得牛皮哄哄的,收个烂苹果还带个女助理,人长得就像个骗子。我左拦右挡的,你们就是不听嘛!”宋满盈说。
骗子是鲁江海引来的,果农们瞬间聚集到村委会找鲁江海讨钱,大家七嘴八舌,闹哄哄乱作一团。鲁江海的心里也没有了主意,双手抱着头,实在是无话可说,任凭果农们的唾沫星子飞溅到他的脸上。
“鲁书记也是为了咱好,咋能向他开火哩,要怪只能怪那骗子太可恶了。”马文平说。
有人又喊:“咱找“快嘴”要钱,咱的苹果可是交给她的,她就得认账给咱钱。”
“快嘴”哭喊着回话:“我哪知道这龟孙子就是个骗子啊,我的六亩苹果也被他骗了。”
“上坟烧报纸你糊弄鬼哩,你精得跟猴一样,苹果款经了你的手,你能不给自家付全款?”
“快嘴”不敢强辩,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泣。
赖四站立一旁,裂开嘴笑:“我说有你哭的时候,信了吧?你就是好人的害,坏人的菜。”
宋满盈怒斥:“咋的,还翻了天了,造反呀!”
多方联系找不到田维利,鲁江海头懵了。本来想解决龙眼村苹果销售的问题,好事却办成了坏事。他手指在下巴捋来捋去,陷入了沉思。
其实,这次果农被骗事件,田维利的手段并不高明,甚至漏洞百出。如果能沉下心来仔细琢磨,戳穿这个骗局并不困难。也许宋满盈当时已经识破了骗子的伎俩,才竭力反对和田维利合作?自己当时不是也曾心存疑虑而摇摆不定的吗?
究竟后来又是什么冲昏了自己的理性、迷失了心智,以致跌了这么大的跟头?他长叹一声,又一次拨通了李拴虎的电话。
镇党委书记郑建民听了宋满盈的汇报,气得拍了桌子:“幼稚,胆大包天,简直是胆大包天!这么大的事竟然不和镇党委通气,他鲁江海想干什么?”
为防止龙眼村果农群体上访,他拨通了市委书记的电话,请求市委采取措施,安抚群众的情绪,防患于未然。
市委决定,暂停鲁江海龙眼村第一书记职务,责令他向市委说明情况,积极配合公安机关,全力找到田维利,兑付果农的苹果款。
回到龙眼村,村支书宋满盈说:“鲁书记,你也别太上火,大不了把咱的官给撸了,又死不了人。”
林武跑进村委会,气喘嘘嘘地说:“鲁书记,有个人一路打听,到村委会找你来了。”
来找鲁江海的人是李拴虎,他感到有些意外,握着李拴虎的手说:
“拴虎兄弟,咋是你啊?”眼睛却一个劲地向车里张望。
李拴虎朗声笑道:“别看了,就我一个人。”
“你来有事?”鲁江海难掩失望的心情,请李拴虎走进办公室。
“你都火烧屁股了,兄弟能不来看你?”李拴虎说:“田维利是兄弟介绍的,我得对这事负责。”说完,招呼司机打开后备箱,把一个黑色皮箱送进来,李拴虎轻轻一推,说:“兑付果农的钱吧!”
“你这是······”
李拴虎说:“我接到你的电话,就派人去查了田维利的公司。这家伙原来生意做得不错,这几年钱烧得他净胡折腾,公司被他捣腾空了,就想了这歪招。这不,竟骗到你老兄头上了。”
“这么说,这钱不是被骗的果款?”鲁江海问。
“你放心兑付果农,我会放过他吗?他少不了我的钱!”李栓虎说。
龙眼村的果农听说有人来找鲁江海,早呼啦一下聚集到村委会,一听要兑付苹果款,便一窝蜂似得往前挤,生怕拉下了自己。
“快嘴”领到苹果款后,贴到鲁江海前,说:“鲁书记,这次苹果销售,我可是咱龙眼村的功臣。” 赖四伸出大拇指,说:“那是绝对的功臣,我打心眼佩服‘快嘴’的能力,她把鸡毛能撂远,她把牛皮能吹展。我家的苹果没让‘快嘴’卖出去,我的肠子都悔青了。”
“快嘴”瞪了一眼赖四,回身说: “鲁书记,我给你说,我早预料这钱坏不了,所以今天我就没火急火燎急着来领钱。”林武说:“鲁书记,我可以作证,杨二嫂确实很淡定,今早闹肚子疼,我拉着她去了镇卫生院。”
人群哗然大笑,赖四笑地直抹眼泪。
“快嘴”神情尴尬,嘴里挤出一句:“鲁书记,不管他们的臭嘴怎么损我,我还得说,你这第二把火烧得可不咋样,差点烧烂自己的屁股。”
镇长王静安到龙眼村检查美丽乡村建设推进工作,对村两委贯彻上级指示消极,抓环境卫生整治工作不力提出了严厉批评。
鲁江海说:“开展美丽乡村建设,重在环境卫生大整治,要下茬立势改变村容村貌。宋支书,动员大家立即行动起来,清理房前屋后垃圾杂物。”
宋满盈说:“现在的人皮得很,没有钱,谁肯出工出力?”
鲁江海说:“各家门前屋后的环境卫生责任到户,这叫各人自扫门前雪。公共环境卫生由村干部、党员发挥模范引领作用,带动群众行动起来。”
宋满盈说:“咱们村的党员连皮带毛就那么二十来号,除过老弱病残,剩不了几个。我建议低保户也要参加,不参加卫生整治的,取消吃低保资格。”
鲁江海说:“我的宋大哥,你想出的咋净是歪办法。”
宋满盈笑着说:“不想些歪办法,能完成上级安排的工作任务?”
龙眼村有株古老的奇树,年代久远已不可考。这株奇树奇就奇在双树一身,皂外槐内,皂槐合一,外皂虬曲伸展,根深冠美,内槐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奇树身形阔大,须五人合臂方可围拢。
鲁江海走到古树下,不由得吟诵起白居易的千古名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拍手称奇:“奇树,奇观,奇景。”
宋满盈说:“这株古树远近闻名,传说已有一千多年的历史,许多年轻人结婚时都要来抱抱古树,祈求婚姻幸福,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鲁江海问:“古树下拴的这两只羊是谁家的?拉得遍地羊粪,实在不雅观。”
宋满盈说:“羊是‘快嘴’的羊,村委会已经通知了她几次,让她圈羊清粪,她不但不理,还恶语伤人,现在没人敢和她说这事。”
鲁江海说:“又是这个‘快嘴’,咋村里啥麻烦事都离不开她?”
宋满盈说:“咱这地方邪,说谁谁就来,这不,正说王八来个鳖。”
话音刚落,“快嘴”就迎了上来,嘻嘻一笑,说:“今儿个啥风把两位村官吹到我家门口来了?”
鲁江海还没来得及答话,就被“快嘴”拽着胳膊拉到一旁。她压低声音说:“鲁书记,嫂子不叫你给我办低保了。”
鲁江海听后舒了一口气,身心轻松了许多。
“快嘴”接着说:“王墩子的村主任被你给撸了,这位子也一直空着,你就叫嫂子把这位子坐了,咋样?”
鲁江海的头“轰”地一下子又懵了。
宋满盈奚落“快嘴”:“你想当村主任?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不是那块料!”
“姓宋的,老娘就当着你的面撒一泡尿,叫你这老王八照一照。”“快嘴”不依不饶,撩起衣襟就要解裤带。
鲁江海疾步挡住,却被“快嘴”一把推了个趔趄。“快嘴”用力过猛,一不留神也踉踉跄跄跌倒,半跪在地上。
宋满盈吓唬“快嘴”:“撒泼耍赖是不是,你个死狗样子!”
“快嘴”顺势抓起一把羊粪,朝宋满盈脸上砸去。
宋满盈正手指“快嘴”呵斥,不防那把羊粪不偏不倚正好砸到脸上,几颗羊粪蛋趁势钻进了嘴里。他赶紧手忙脚乱地一边擦脸,一边不停地吐唾沫,清理嘴里的脏物。
宋满盈的狼狈相逗乐了“快嘴”,她“噗嗤”一笑,骂道:“母狼不发威你把我当病狗哩!”
宋满盈气极,吼道:“我捶死你!”却不敢上前,只好蹲在地上抽起烟来。
一场风波就这样过去了。
鲁江海问“快嘴”:“二嫂,这羊是你家的。”
“快嘴”说:“嗯,是我家的。”
鲁江海说:“你把羊拴在古树底下,弄得遍地羊粪,多影响咱村的形象。现在正在开展美丽乡村建设活动,你尽快把羊牵回去圈起来,把羊粪清理干净。”
“快嘴”马上变脸:“那不行,我家羊在这里都拴十几年了,你说牵走就牵走,你让我牵走了拴哪,拴到你村委会门前吗?”
鲁江海说:“就你这思想境界,还想当村主任?我看龙眼村的老少爷们也不会答应。”
“快嘴”半晌不说话,抬起头,眼睛盯着鲁江海说:“拉羊行,可这羊粪都堆十几年了,我一个女人家,干不动。”
回到村委会办公室,宋满盈说:“这‘快嘴’说来命也苦,年纪轻轻的就守了寡,后来二湾里的詹国栋上了门。这个詹国栋是个混球,长年在外包工不回家,‘快嘴’等于守活寡。”
鲁江海问:“那她的前夫是怎么死的?”
宋满盈说:“这事说起来有点传神,‘快嘴’家盖房时,说古树的树枝碍事,锯掉了临屋几根粗枝。房是盖好了,可一天没住,她男人就死了。卫生院说是突发心梗,她男人以前也没那毛病啊。村里人就议论,说这古树是棵神树,‘快嘴’男人锯了神树,是遭到报应了。”
鲁江海要了一根烟,却不点燃。这个“快嘴”,真够可怜的。
第二天,鲁江海组织了几个党员干部,帮“快嘴”家清理了羊粪,并在古树下整出一片宽阔的小广场。“快嘴”在家里做了半锅肉臊子,招呼大家美美地咥了一顿臊子面。
宋满盈长吁一口气说:“鲁书记,‘快嘴’这个老大难拿下了,龙眼村环境卫生整治工作的局面就打开了。”说完拍拍手,拉长话音:“俗话说,饭前懒,饭后瘫,一月犯三回,一回刚十天。我得回去眯瞪一会儿。”
鲁江海对着转身而去的宋满盈喊:“这习惯要改一改,饭后睡觉容易得反流性食管炎。”
宋满盈回了一句:“一辈子的毛病了,没事的。”
鲁江海动员全村对各家各户门前堆积了多年的垃圾和随处可见的粪便进行了彻底清理,向市政府争取专项资金,彻底改造了农村传统土厕,在大小街巷安装了路灯。龙眼村在一月之内,村容村貌焕然一新。在县政府组织的美丽乡村建设工作评比中,荣获先进行政村,并决定把全县美丽乡村建设工作推进会安排在龙眼村举行。
鲁江海忙着准备会议各项工作,“快嘴”跑来,拉着他的衣襟,悄声说:“鲁书记,这村主任的位子嫂子也不坐了,你得给嫂子写几个字。”
鲁江海惊奇地望着她说:“你是孙猴子啊,这么善变。”
“快嘴”噘着嘴说:“你甭管我是孙猴子还是猪八戒,反正你是文化人,给我写几个字,我要干大事。”
鲁江海睁大眼睛问:“干啥大事?好二嫂哩,在这节骨眼上,你可别给我添乱!”
“快嘴”说:“全县美丽乡村会要在我家门口召开,是不是要来很多人?”
鲁江海说:“估计要来一二百人。”
“快嘴”说:“这些人不吃饭吗?还有四面八方来凑热闹的人。”
鲁江海不解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这葫芦里究竟卖的啥药。
“快嘴”把袖口向上绾了绾,说:“嫂子我要卖肉臊子面。”
鲁江海眼前一亮说:“嫂子你行啊,脑子转的挺快,我给你写。”
“快嘴”说:“走,去我家。嫂子我把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快嘴臊子面。”
全县美丽乡村建设推进会那天,来了三百多人。电视台记者对会议进行了新闻报道,并现场采访了鲁江海和宋满盈。“快嘴农家肉臊子面”几个字多次出现采访的镜头,长达十多分钟。
“快嘴”的臊子面卖得好,她忙不过来,唤来宋满盈的老婆秀英过来帮忙,美美地赚了个钵满盆满。“快嘴”欢喜得一夜没睡着。
龙眼村的古树是奇树,也是一株幸福树,“快嘴”臊子面汤鲜味浓,是纯正的农家美食,慕名而来的人一拨接一拨。
由古树和“快嘴”臊子面引发的人潮,触动了鲁江海的灵感。他思谋着在乡村旅游上做做文章,开发龙眼村旅游资源,带动村民脱贫致富。
鲁江海几乎跑遍了龙眼村的山山峁峁、村村落落。终于,他惊喜地发现,站在村北旷地遥望后山,连绵的山脉隐约一条盘伏的巨龙,龙头所在恰是滋养了龙眼村世代子孙的龙王山,左右两口枯洞分明就是巨龙的双眼!
鲁江海欣喜若狂,找来宋满盈求证。
宋满盈说:“龙眼村,因北边的山有两只龙眼而得名,山下有座龙王庙,每年农历二月二庙会,十里八乡的群众都会前来烧香祭祀,鸣锣放炮,敬神祈雨,祈求神灵保佑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鲁江海说:“真没想到咱龙眼村竟是一块宝地。”
宋满盈接着说:“前几年,陆续有城里人骑车来爬山,就是到山下没有正经路,山上的龙王庙也破败得不行,龙眼里的泉水也枯了,人家就慢慢地不来了。”
鲁江海不再说话,他伸手从宋满盈的烟盒了抽出一根烟,并不点燃,送进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
龙眼村旅游资源比较丰富,如果盘活这些沉寂的旅游资源,对现有资源进行合理地规划,有序地开发,做活龙眼村旅游产业这篇文章并不难。王窦的杂果林就在龙眼之下,如果把它办成一个乡村旅游观光采摘园则得天独厚;龙眼村有大面积的苹果园,如果每年秋季举办一次龙眼苹果节,不但可以扩大龙眼苹果的影响,还可以推动龙眼村旅游产业的发展。
想到这儿,鲁江海猛然间双手一拍,吓了宋满盈一跳。
“老宋,我们要作一篇大文章!”鲁江海兴奋地说。
鲁江海的乡村旅游计划启动一个多月后,前来龙眼村的陌生面孔明显增多了,一对对年轻情侣纷至沓来,拥抱古树,合影留念,祈求美满,把幸福的瞬间定格在古树身边。
“快嘴”的门前,已经换了一幅崭新的牌匾,黑底烫金的“快嘴臊子面”十分耀眼。
支书宋满盈心疼老婆,不让秀英干那伺候人的差事。在鲁江海的周旋下,墩子媳妇到“快嘴”家帮工,一个月能领到两千块钱,乐得她眉开眼笑。
王窦的杂果林再有一年就挂果了,他像伺候祖宗一般伺候着这些能摇钱的树。
老党员韩福林在村口摆了个修车补气的小摊点,免费向城里的驴友提供服务。
鲁江海给林武买回几本致富书,说:“精准扶贫,要先扶思想。”在他的指导下,林武运用互联网搞起了网上销售,龙眼村的花椒、核桃等土特产销往西安、重庆、成都等大城市,销路还不错。
赖四腿脚变得勤快了,买了三轮车专门给秋菊水果超市拉水果,就是改不掉爱捏秋菊脸的瞎毛病。他死缠着要娶张秋菊,张秋菊就是不给话。
马文平从箱底找到了那两本破证书,鲁江海到市里跑了好几次,总算争取到了退休待遇。马文平一高兴,拉着鲁江海去“快嘴”家,要请他吃饭。
马文平起身结账,鲁江海一把拉住,坚持要结账,“快嘴”坚决不收,鲁江海干脆丢下一百快钱,扭头边走边说:“四碗一百,二嫂这面也忒贵了!”
“快嘴”撵出来,大嗓门喊了一声:“鲁书记,你这第三把火把我的日子烧得红红火火,我咋能收你的钱呢!”
正在收拾餐桌的墩子媳妇笑得蹲在地上,流着眼泪直喊肚子疼。
(完)